日本禪僧仙厓義梵(1344~1431)的《茶道極意》曾說“所謂茶道,在心非在術”,在術而非在心。“心、術並行處,常顯壹味也。這意味,茶道必須道心與茶術合壹,不可偏廢。然而,中國歷代茶書,除了像許次紓(?~1604)《茶疏》等極少數例外。大體偏於術而略乎心。中國歷代茶書,對於茶樹產地、茶葉種類、制茶技巧、茶具好壞、茶水優劣、煎點(泡茶)方法等關於“術”的事情,說之甚詳; 但對如何在喝茶品茗當中修“心”,甚至在什麽環境、以什麽心情吃茶品茗,卻都略而不論。即使被後人尊為“茶神”的陸羽(727~804),在其《茶經》壹書當中,對於“心”的描述,也不過下面簡短的兩句:“茶之效用,味至而寒。是以行優而有儉德之人飲之甚宜 而當論及茶的功用時,也只強調提神、養身的療效,與心性的修養完全不相幹。例如 陸羽《茶經·六之飲》,說到“欲醒睡意,則令其飲茶”;而《茶經·七之事》,雖然廣引華陀《食論》、壺居士《食忌》、陶弘景《雜錄》等醫書和道書,但也僅僅說到茶有“益氣力”、“身輕”、“換骨”乃至“可成仙”的功效。再如宋徽宗(趙佶)《大觀茶論·點》,引《桐君(藥)錄》,說到:“茶有餑,人飲之,宜於身 而錢椿《制茶新譜·茶效》,則引《本草拾遺》,也只說到茶有“止渴、助消化、去痰、除睡意、利尿、明目、增思考力” 同上書,34頁。 等功效。這些都告訴我們,中國歷代茶書所關心的不是茶的修心,而是茶的養身。肉體性或物質性的“身”,重於心靈性或精神性的“心”,顯然是中國歷代茶書的特色。
由於中國歷代茶書所重視的,不是茶“心”,而是茶“術”,因此,不管是茶葉、茶具的產地,或是茶水的來源,都相當講究。歐陽修在其《歸田錄》中,說到:“茶之品無有貴於龍鳳者……凡二十八片重壹斤,值金二兩。”熊蕃:《宣和北苑貢茶錄》;引見張迅齊《中國的茶書》,54頁。 這是描述“龍鳳茶”的昂貴。趙汝礪《北苑別錄·綱次·細色五綱》,則說:“又以龍園勝雪為最精品,建安人中有謂值萬錢者也。”引見張迅齊:《中國的茶書》,83~84頁。 這也是描述壹種稱為“龍園勝雪”的茶葉,其昂貴的情形。而蘇[廣/異]《(十六)湯品·第七品富貴湯》,則說:“世之人以金銀制湯器,此唯富貴者能之,故成功而建湯業,貧賤之人不能也。”又說:“湯器不用金銀,猶作琴而不用桐,制墨而不以膏,兩皆不可也。”同上書,211頁。 [元]周密《癸辛雜識》前集,也說:“長沙茶具精妙甲天下,每副用白金三百星或五百星;凡茶之具悉備,外則以大縷銀合貯之。趙南仲丞相帥潭日,嘗以黃金千兩為之,以進上方 《帝京景物略》則說:明世宗嘉靖年間(1522~1566),景德鎮出產的壹對成化鬥彩杯,“值十萬錢”同上書,141頁。。這些都在描述茶具的奢華昂貴。而張又新《煎茶水記》,則采用劉伯芻的說法,把煎茶的湯水,依其優劣分成七等; 又依“李季卿命從者筆記,即以陸羽口授”為標準,把茶水分成二十種。果真按照這些說法,要以天下第壹水來煎點茶湯,則非達官富豪所不能為也。
中國歷代茶書的撰寫者,若不是本身即是達官貴人,就是為達官貴人而撰寫茶書。例如,《茶經》作者陸羽,雖出身禪寺,並和皎然禪師成為忘年交,但真正影響他撰寫茶書的,還是出身朝廷的達官貴人--李齊物(皇族)、崔國輔(禮部郎中)、顏真卿(湖州刺史)等人。再如,《茶錄》的作者蔡襄(1012~1067),宋仁宗慶歷年間,曾任福建轉運使,《茶錄》壹書的撰寫,即專門為了回答仁宗的下問而撰寫的詳蔡襄:《茶錄·序》,收錄於張迅齊:《茶話與茶經》,219頁。。也許,這正是這些茶書不脫富貴味,以至重“術”輕“心”的原因吧。
隨著“經濟起飛”,目前臺灣“茶道”蔚為風氣,茶行和茶館隨處可見,喝“老人茶”的人口也在逐年增加。然而,也許受到上述這些有術無心的茶書影響,臺灣的“茶道”大體也是停留在有茶無道的階段。茶農聯合茶商,抄作茶葉和茶具的價格,品茗者竟也樂此不疲地跟進。茶道,不但不是修心養性的工夫,更不是全民性的飲食文化。茶道成了拜金主義者自我慰藉的天堂。本文試圖從“心”出發,討論茶道與禪道之間的關系。如此或可彌補臺灣茶道的缺失。
壹、 “茶禪同壹味”
中國禪宗初祖菩提達摩(?~535),在河南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由於久坐疲累,眼皮無法張開,因此撕下眼皮,丟棄在地上。而在丟棄眼皮的地方,竟然長出壹株矮樹。達摩祖師的弟子們,摘下矮樹上的綠葉,釀制成水飲用,竟能保持禪坐的清醒。這即是禪茶的來源詳見蘭絲·羅斯(Nancy Wilson Ross)著、徐進夫譯:《禪的世界》(The World of Zen),[臺北]誌文出版社,1994年,188頁。。這當然是壹則美麗但卻虛假的傳說,然而茶道確實和禪道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有關這點,程光裕《茶與唐宋思想界與政治社會關系》、方豪《宋代僧侶對栽茶之貢獻》、吳智和《和尚烘出名的松蘿茶》這三篇論文都收集在吳智和編:《中國茶藝論叢》(上)。、中村喬《泡茶法的興盛與宜興茗壺》收錄於吳智和、許賢瑤主編:《中國古代吃茶史》,[臺北]博遠出版公司,1991年,147~169頁。,以及姚國坤、王存禮、程啟坤《中國茶文化》[臺北]洪葉文化公司,1995年。,朱自振、沈漢《中國茶酒文化史》[臺北]文津出版公司,1995年。等書的某些章節,乃至荷斯特·漢彌恪(Horst Hammitzsch)《茶藝中的禪》壹書Horst Hammitzsch: Zen in the Art of the Tea Ceremony,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1980.,已有相當詳盡的說明,本文不再贅言。下文試圖從禪門清規和語錄,乃至日本茶師的部分作品,來討論茶道與禪道之間的關系。
佛教和茶的關系,***有三種:
(1)宗教性祀禮儀之茶; (2)寺院、僧侶間內外接待禮儀之茶; (3)為解大眾之饑渴所施之茶多田侑史著、羅成純譯:《數寄:日本茶道的世界》,[臺北]稻禾出版社,1993年,162頁。。多田氏所說的三種佛門茶,雖不限於禪茶,但卻包括禪茶。檢閱唐朝禪門高僧百丈懷海(720~814)的有名著作--《百丈清規》《百丈清規》的原本,已經散佚。目前的版本,都經後人刪改而成。,和茶有關的禪門禮儀,確實有這三種。
在這三種佛門禮儀當中,和茶道、禪道關系最密切的,要屬第(2)種。清朝禪僧儀潤,在註釋《百丈清規》的巨著--《百丈清規證義記》卷六《請齋茶》當中,即曾細說禪寺方丈請眾僧吃茶的規矩:
凡方丈請齋(或請茶),堂中首眾,預表堂雲:“今日方丈和尚請齋(或請茶,諸師各具威儀)。”外諸寮執事,集至客堂候,侍者請會齊,堂師照執次序……分次序座,和具威儀,不得言語。杯盤碗箸,不得作聲。齋畢(或茶畢),若住持有說,聽畢,壹齊起立出位,向上排立。維那雲:“大眾師禮謝和尚。”禮畢,各回本處引見《?續藏》第111冊,752b~753a。引文中括弧內的字句,皆為原書註解。。
值得壹提的是,原書還說:“凡結制、解制、冬至、除夕、元旦等大節,住持當請方丈齋,及犒勞兩序新舊茶湯、點果五色。”同前引。在這段引文的後面,《百丈清規證義記》的作者還說:“證義曰:方丈請齋、請茶,事非壹端。此只言節序普請序執之規也。或新安單,或新請執,或別有事,均有齋茶之設。大約住持之待眾也。”(同前引)可見住持請齋、請茶,乃是禪寺常有的禮儀。另外,宋朝禪僧長蘆宗頤所撰寫的《禪苑清規》卷壹,在題為《赴茶湯》的壹篇清規當中,也詳述受邀喝茶的禪僧所應遵循的禮儀:
院門特為茶湯,禮數殷重,受請之人,不宜慢易。既受請已,須知先赴某處,次赴某處,後赴某處。聞鼓版聲,及時先到,明記坐位照牌,免致倉遑錯亂。如赴堂頭茶湯,大眾集,侍者問訊請入,隨首座依位而立。住持人揖,乃收袈裟,安祥就座。棄鞋不得參差,收足不得令椅子作聲。正身端坐,不得背靠椅子。袈裟覆膝,坐具垂面前,儼然叉手朝揖主人。……吃茶不得吹茶,不得掉盞,不得呼呻作聲。取放盞床,不得敲磕。如先放盞者,盤後安之,以次挨排,不得錯亂。右手請茶鶿,擎之候行遍,相揖罷方吃。不得張口擲入,亦不得咬令作聲。茶罷離位,安詳下足。問訊主人,以表謝茶之禮。
從上引兩段有關請茶和赴請的清規看來,禪僧在禪寺中吃茶,是壹件禮儀繁復而又嚴肅的事情。如果把吃茶視為壹種嚴格的禪修工夫,實不為過。檢閱歷代禪門清規,都不曾像壹般茶書那樣,規定如何辨別茶葉的好壞、水質的優劣、乃至茶具的粗雅。禪門中雖設有“茶頭”壹職,專門掌管茶役。,但看來也並非善於“煎點”的高手。在這些吃茶的禪門清規裏,如果把“茶”字改成其他食物,例如改成第壹段引文中的“齋”字,仍然可以成立。這意味這些吃茶清規,不必專為吃茶而立; 也意味禪門中的吃茶禮儀,重視的是內在的禪修,亦即“心”的追尋,而非茶葉或水質的好壞,乃至茶壺的優劣等等外表的、僅僅和“術”有關的技巧。[唐]玄覺(665~713)《永嘉證道歌》,曾說:“行亦是禪,坐亦是禪,語默動靜體安然。縱遇鋒刃常坦坦,假饒毒藥也間間。”引見《大正藏》卷四八,396a。這樣看來,吃茶只是禪門行、坐、語默、動、靜當中,眾多“借假修真”的媒介之壹而已。無疑地,這是禪門茶道的特色。
然而,從仙厓義梵“心、術並重”的茶道標準來看,中國茶書的“重術輕心”固然不對,禪門清規的“重心輕術”,畢竟也是壹種缺憾。把這壹缺憾做完美彌補的,則是和禪門關系密切的壹些日本茶師。
壹般都把日本臨濟宗開宗祖師--榮西(明庵榮西,1141~1215),視為日本茶道的首倡者。榮西在仁安三年(宋孝宗乾道4年,1168年)和文治三年(宋孝宗淳熙14年,1187年),兩度來到盛產茶葉的中國浙江天臺山求法。並且隨侍萬年寺的虛庵懷敞,參究臨濟宗黃龍派的禪法。回國後,撰寫《興禪護國論》、《吃茶養生記》等名作。其中,《吃茶養生記》即是榮西禪師的茶道論書。該書基本上是陸羽《茶經》“重術輕心”的日本翻版,但卻大篇幅加入“服桑木法”、“服桑椹法”、“服高良姜法”,乃至以陰陽五行說明醫理等等和吃茶無關的內容。因此,與其說它是壹部“心術並重”、茶道與禪道合壹的茶書,不如說它是壹部建立在中國古代醫學和藥學的醫書詳見古田紹欽:《榮西·吃茶養生記》,[東京]株式會社講談社,1994年,401~416頁。。
在日本,“心術並重”、名副其實茶、禪合壹的茶道,要到珠光(村田珠光,1423~1502)、紹鷗(武野紹鷗,1502~1555),乃至千利休(1522~1591)和千宗旦(1578~1658)祖孫二代,所建立起來的“侘數寄”茶道,才真正出現。“侘數寄”又作“侘數奇”,那是熱愛於不完整、不均衡、殘缺不全而且平平凡凡之事物(例如平凡的茶具)的意思,也是安於孤獨、寂寞的脫俗心境。茶、禪合壹的茶道,也是壹種禪門藝術,自然合乎這七種特質。因此,把這七種特質,視為“侘數寄”的註釋,應該是恰當不過的事了。被尊為日本“茶聖”的千利休,為了表達他那孤寂的“侘數寄”茶道,曾以下面這首詩歌,說明他建造茶屋(數寄屋)的理念:
壹眼望去/ 沒有花朵/ 沒有著色的葉子。/ 海灘上 坐落著/ 壹椽孤寂的茅屋 在秋夜朦朧的/ 微光下。
把這種“侘數寄”的茶道理想,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是千利休的孫子--千宗旦。千宗旦曾撰有《茶禪同壹味》五卷,闡明禪道和茶道之間密不可分的關系。第壹卷的標題是:“茶事以禪道為宗”,並在內文說:“壹切茶事所用,皆不異於禪道。”下面有關千宗旦《茶禪同壹味》的譯文,皆轉引自元明芳:《禪與茶》,53~93頁。開諉饕灞昃儼璧籃挽?籃弦壞幕?糾砟睢R虼耍?雜詰悴韞婢氐拿枋觶?埠頹拔摹棟僬汕騫妗坊頡鵝?非騫妗分械拿枋觶?筇逑嗤紓骸巴杏誆枋攏?笞孕緣墓し蟣鷂奩淥輝謚饕晃奘剩恍牟僮韃杵鶻肴輛車乩鎩!
又如:尚對放置器物,而要離手時,心思壹點也不能松懈,而對其次要操作的器物,移轉心思,無論到何處也要專註精神。如此而點的做法稱為氣續點。……因此只管專心盡誌勤練茶處的三昧修行為要。
然而,上引這兩段註重禪(心),而輕忽茶(術)的“茶禪同壹味”,還不足以看出千宗旦茶道的特色。他的特色,應該是在吃茶的平民化。在千宗旦《茶禪同壹味》壹書當中,最具有平民化特色,而值得我們註意的,是有關茶具的描述:
禪茶之器物,並非美器,亦非寶器,更非舊器,而以圓虛清凈之壹心為器。此壹清凈為器,系禪機之茶也。以名器著稱供世賞玩之茶器,何貴可道。為飲壹茶而購置無價之寶器,秘藏於庫當寶,又有何益可言。……總而言之,不管也不該談論器物的好壞。去掉善惡的兩樣邪見,於自己心中素求實相清凈之器物。
引文說到“圓虛清凈之壹心”才是真正的清凈的美器、寶器。千宗旦似乎特別重視“圓虛清凈”和“壹心”; 因此,《茶禪同壹味》對於“壹心”有這樣的解說:“壹心之器,並非人的作為陶鑄之事物,系天地自然之器也,故具足陰陽日月,森羅萬象……。”而對於“圓虛清凈”,則有下面的解釋:
不斷奮起勇猛心悲切盡禪茶工夫,即能免王者的牢獄,死後關閉三途之門戶,必定能升天得道。有如此成就者,謂之天地同壹,圓虛清凈之寶器。亦把此稱做禪茶之機。古甌陳器,非凡的奇玩,與之相比又有何價值可言。
無疑地,這種茶具觀,乃是從無形的、形而上的“心”,亦即禪道的觀點,來闡釋有形的、形而下的茶具。
千宗旦的茶具觀,顯然來自他的祖父--千利休。千利休《茶湯百首》中,曾有這樣的壹首:
“持有壹釜就能做成茶湯,愛好萬般道具為拙劣也
千利休的崇尚簡素、自然和平凡,還可以從下面這則逸事看出來下面有關千利休的逸事(包括兩首詩歌),皆見多田侑史著、 羅成純譯:《數寄:日本茶道的世界》,126頁。。
“侘數寄”茶道,往往和日本傳統文學裏的和歌、俳句有關參見前揭元明芳:《禪與茶》,44頁。。在日本茶道中,流傳著下面這首口誦短歌:
留心細看,啊!/ 那秋天原野草叢間 / 不正野花紛然這首茶道中的口誦短歌,和下面這首俳句集--《續虛栗》所收錄的松尾芭蕉(1644~1694)的名句,實有同工異曲之妙:“細看下,薺花綻開籬墻根。”(轉引自:多田侑史著、羅成純譯:《數寄: 日本茶道的世界》,126頁。)。
對於這首平凡無奇,但卻意趣盎然的口誦短歌,《茶湯古事談》曾有下面的記載: 千利休的師父--武野紹鷗,某日,正在教導千利休有關“路次”原註:“即露地,草庵式茶園之庭園。”的道理時,曾以上面這首口誦短歌為例,說了下面的幾句話:
古人謂要體會此歌,若是如此,則作此歌者必嫌路次內有開花之木。……恐來客不賞席中之花,故不在路次上植開花之木。
“路次”,在千宗旦的《茶禪同壹味》裏,名為“露地”,乃草庵式茶屋(數寄屋)所在的周圍庭園。前文說到千利休為了表達他那孤寂的茶道理念,曾作有壹首詩歌:“沒有花朵/ 也沒有著色的葉子/ ……/ 壹間孤寂的小屋/ 坐落海灘上。”這不正和紹鷗所說“不在路次上植開花之木”的本意相契嗎?
然而,千利休的路次理念,決不只如此。他之所以強調在路次中“沒有花朵,也沒有著色的葉子”,不只是要我們“賞席中之花”,而且是要我們賞路次中草叢裏紛然綻放著的自然界的野花。千宗旦《茶禪同壹味》裏,曾把“露地”定義為:“脫離壹切煩惱,顯露真如實相之故,謂之露地。”轉引自元明芳:《禪與茶》,89頁。在前往茶屋(數寄屋)品茗的半途中,徐徐而行地走過素樸的庭園(路次、露地),庭園中,沒有華麗名貴的建築,沒有燦爛繽紛的花木,卻怡然自得地欣賞著自然界中的野花、野草,而達到斷除壹切煩惱、體悟真如實相的目的; 這是千宗旦對於“露地”的看法。相信,這也是他的祖父千利休對於“路次”的真正理念。
二、從“平常心是道”到“吃茶去”
然而,畢竟“侘數寄”的日本茶道,和中國禪門清規壹樣,太過重視禪門規矩,以致束縛了禪的活潑性和灑脫性。從吃茶的禪門教條,徹底解放出來,要到宋朝以後所開展出來的“平常心是道”的禪茶。
“平常心是道”的首倡者是唐朝的馬祖道壹禪師(?-788),《景德傳燈錄(卷28)?江西大寂道壹禪師語》,曾對他的禪法,做了底下的描述:
江西大寂道壹禪師示眾雲:“道不用修,但莫汙染。何為汙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汙染。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聖。……只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引見《大正藏》卷五壹,440a。
從引文看來,所謂“平常心是道”,是指壹種在日常生活的行、住、坐、臥當中,內心保持平靜(無造作、無取舍)、平等(無斷常、無凡聖),而不刻意修行的禪法。唐·宗密(780~841)《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也曾對馬祖道壹的這種禪法,做了詳細的描述:
起心動念,彈指磬咳揚扇,所作所為,皆是佛性全體之用,更無第二主宰。如面作多般飲食,壹壹皆面。佛性亦爾,全體貪嗔癡、造善惡、受苦樂,壹壹皆性。……又雲:“……揚眉動睛,笑欠磬咳,或動搖等,皆是佛事。”故雲“觸類是道”也。言“任心”者,彼息身業養神(原註: 或雲息神養道)之行門也。謂不起心造惡、修善,亦不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將心還修於心。惡亦是心,不可以心斷心。不斷不造,任運自在,名為解脫人,亦名過量人。……故雲:“但任心,即為修也。”引見《?續藏》第14冊,557a~b。引文中的《疏》,指宗密《圓覺經大疏》。
引文說到馬祖道壹的禪法特色是“觸類是道而任心”; 那是由“觸類是道”和“任心”這兩個概念所組合而成的。其中,“任心”就是前文所說的“平常心是道”,亦即“不起心造惡、修善,亦不修道”的禪法。而“觸類是道”,則是這種禪法背後所預設的哲理。
“觸類是道”壹詞的字面意義是:
接觸到的萬類(起心動念、彈指磬咳揚扇,乃至笑欠等),全都是至高無上的禪道。這是基於“佛性”遍於壹切處(遍於萬類)的道理,而推衍出來的禪法。
無門慧開的“評唱”,最值得玩味的是他的四句頌。它告訴我們,只要“無閑事掛心頭”(平常心),那麽,任何時地都是修道的好時節。
趙州從諗既然是馬祖道壹的徒孫,那麽,他的禪法,和“觸類是道”以及“平常心是道”的禪法,自然有密切的關聯。下面就是壹個和“觸類是道”相關的例子:
時有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趙州從諗禪)師曰:“庭前柏樹子。”曰:“和尚莫將境示人。”曰:“我不將境示人。”曰:“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曰:“庭前柏樹子”。
在這則有名的公案裏,“祖師西來意”(達摩祖師從西域來中國的意旨),不過是禪道的象征或代名詞。因此,禪僧實際所問是:“什麽是禪道?”而趙州的回答則是:“庭院前面的那棵柏樹,就是禪道。”禪僧以為趙州拿外在於心靈的“(外)境”,來胡亂搪塞; 因此抱怨說:“請不要拿外境來回答我。”於是,趙州答應不以外境作答,要求禪僧重問壹次。當禪僧重問“什麽是禪道?”時,答應不再以外境作答的趙州,卻仍然回答說:“庭前那棵柏樹子,就是禪道!”
原來,依照“觸類是道”的禪法,內心深處最為秘密、珍貴的禪道,就是外在於庭院裏的柏樹子等萬類。依照“佛性”遍壹切處,或“三界唯心”的道理,外在的“境”即是內在的“心”,二者並無區別。這是趙州壹再以“庭前柏樹子”作答的原因。
趙州是“觸類是道”的繼承者,自然也是“平常心是道”的繼承者。這從下面的例子,就可看出來: 僧問:“學人迷昧,乞師指示。”(趙州從諗禪)師雲:“吃粥也未?”僧雲:“吃粥也。”師雲:“洗缽去!”其僧忽然省悟。 在這裏,我們看到吃粥、洗缽這種平常的事情,就是修習最深澈的禪道。湛堂準禪師,曾為這則吃粥、洗缽的公案,寫了下面這首文字淺白但意趣深遠的詩歌:
之乎者也,衲僧鼻孔,大頭向下。禪人若也不會,問取東村王大姐《指月錄》卷十壹《趙州觀音院真際從諗禪師》,引見《?續藏》第143冊,252a。
詩歌中的“之、乎、者、也”,原本是指深奧難懂的古籍,現在則象征深奧難懂的禪道。而“衲僧鼻孔”,字面的意思是: 出家僧人的鼻孔; 但在這裏,也是指深奧難懂的禪道。壹般人視為深奧難懂的禪道,實際上則是最平常的事物;這就像衲僧鼻孔的大頭(鼻頭)向下壹樣的平常簡單。如果連這樣平常簡單的道理都不知道,那就去問東村的王大姐吧! 把深奧難懂的禪道,拿去問東村王大姐;這意味深奧難懂的禪道,只不過是壹個,連村姑村婦都知道的平常道理罷了。在趙州禪師“平常心是道”的禪法裏,吃粥、洗缽固然是最高深的禪道,吃茶又何嘗不是! 下面這個有名的例子,正是要詮釋這個意旨:
(趙州從諗禪)師問新到:“曾到此間麽?”曰:“曾到。”師曰:“吃茶去!”又問僧,僧曰:“不曾到。”師曰:“吃茶去!”後,院主問曰:“為甚麽曾到也雲吃茶去,不曾到也雲吃茶去?”師召院主,主應:“諾!”師曰:“吃茶去!”同上書,253b。
在這個例子裏,上則公案中的“吃粥”、“洗缽”,被改成“吃茶去”,但其中所要闡述的“平常心是道”,則是完全相同:曾到趙州(所居住之)觀音院的禪僧,趙州叫他吃茶去;不曾到觀音院的禪僧,趙州也叫他吃茶去。而那個因為好奇而發問的觀音院院主,趙州也叫他吃茶去! 這就是趙州禪師建立在“平常心是道”這種禪法上的“趙州茶”。在趙州禪師看來,“吃茶去”和“吃粥”、“洗缽”壹樣,都是最好的禪修法門。
這樣看來,吃茶,和吃粥、洗缽壹樣,只是修習禪道的方便手段之壹。吃茶固然可以成為禪門中最嚴肅的修習工夫; 但這種工夫,也可以隨時棄而不用。像這樣,不拘泥於茶葉、茶具的好壞,不在意煎點工夫的優劣,也不執著於吃茶的有形方式(禮儀),甚至連吃茶這件事情都可以“放下”的禪道,才是真正的“茶禪同壹味”。日本禪僧東嶺圓慈,就曾記錄壹則合乎這壹精神的禪門故事:
舉王太傅入招慶煎茶,時朗上座與明招把銚,朗翻卻茶銚,太傅見,問上座:“茶爐下,是什麽?”朗雲:“捧爐神。”太傅雲:“既是捧爐神,為什麽翻卻茶銚?”朗雲:“仕官千日,失在壹朝。”太傅拂袖便去。明招雲:“朗上座吃卻招慶飯了,卻去江外打野[木+埋]!”朗雲:“和尚作麽生?”招雲:“非人得其便。”雪竇雲:“當時但踏倒茶爐
在這則被稱為“王太傅煎茶”的公案當中,我們看到茶(銚),乃至整個煎茶、吃茶的過程,都只是禪修的壹部分。依照前文所引禪門各種清規看來,吃茶在禪門中原本是重重限制、規矩嚴厲的禮儀; 但在這裏,卻表現出不拘形式、活潑自在的灑脫風格。像這樣的例子,在宋朝以後所刊行的禪門語錄當中,隨處可見。
最值得註意的是,上段引文後面,還附有壹段註解,壹方面說到禪門吃茶的嚴厲規矩,另壹方面也說到這些規矩背後的真正精神:
茶道有本、末、中之三節。本者,成人也。人各皆散亂、粗動器耳;故以恒事,自然教定。……是以灼點茶,論親疏焉耳。主有五事:壹、掃室; 二、居物;三、改具; 四、點茶;五、接客。作客有五: 壹、進室; 二、著座; 三、改衣; 四、吃茶;
五、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