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憲派為什麽要去欺騙清廷?與其說是他們樂意這麽做,不如說是他們只能借助專制皇權去推翻專制皇權,別無他法。
清末的立憲運動近年來壹直是史學界研究的熱點,這些研究雖然不斷在修正前面落伍的觀點,但是又提不出新的貫通整個清末立憲的觀點和理論體系。於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出版的幾本關於清末立憲的“通史”,盡管過時的觀點比比皆是,最近卻又頻頻再版,儼然仍是研究清末立憲的前沿成果。其中壹本,便是高放等著的《清末立憲史》。
本書作者在新版“修訂、增訂版跋”中說,新版在論斷和觀點方面作了六處修改。這六處修改的第五處是,“原書的第十三章標題是:辛亥革命的勝利和清末立憲騙局的終結,現在把下半句改為‘清末立憲拖局的終結’”,“客觀、公正地說,慈禧搞預備立憲不能完全是騙局”(第596頁)。
改掉“立憲騙局”的說法,確實值得肯定。不過,原來的“騙局”之說並不是單壹的觀點,而是評價清末立憲的全局性的判斷。新的研究成果雖然否定了“騙局”之說,卻提不出新的框架。所以,雖然作者改掉了標題,但是改變不了整本書“騙局”說的基調,這就導致書中自相矛盾之處俯拾皆是。
譬如,書中談到預備立憲諭旨時,說諭旨的精髓在於“大權統於清廷,庶政公諸輿論”,而且斷言“後六個字不過是點綴性的陪襯”,而“其他諸如憂國傷時、濟世救民等等美好的詞句,都不過是壹些欺世盜名的空話而已”(第123頁);談到《九年籌備清單》時,說它是“以欺騙為目的”(第233頁);談到清廷諭旨寄望資政院“上為清廷竭協贊之忠,下為庶民盡代議之責”時,更是宣稱,“這前壹句是真心話,後壹句則是愚弄人民的假話。”(第370頁)這些都和作者在跋中特意否定的“騙局”之說自相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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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界對“騙局”的駁斥都忽略了壹個關鍵問題,那就是“騙局”之說並非起源於學術界,而是來自彼時立憲派對清廷“假立憲”的指責。以“拖局”代替“騙局”,在學術上固然可以商榷,但既不能幫助我們理解“騙局”說何以能夠流行,也沒有對“騙局”說構成真正的批判。
回到當時的歷史情境中,與其說是清廷欺騙了立憲派,不如說是立憲派欺騙了清廷。清末立憲中,清廷本來就是被動的壹方。立憲派說立憲好,清廷就搞預備立憲。立憲派說預備要有年限,清廷就搞九年計劃,定於1916年成立國會。後來立憲派說要馬上開國會,清廷這回沒答應,立憲派便紛紛指責清廷假立憲欺騙人民。可是,清廷從來就沒答應過馬上開國會,欺騙之說又從何而來?
清廷說“大權統於朝廷,庶政公諸輿論”的時候,對“大權”與“輿論”之間的和諧統壹寄予了良好的願望。可是掌握著輿論的立憲派動不動就拿“庶政公諸輿論”要求清廷按他們的意旨行事,壹旦不從,就指責對方“假立憲”。“大權”與“輿論”沖突得水火不容,完全出乎清廷的意料。而且,確確實實是立憲派先拿“輿論”當進攻武器,清廷才被迫拿“大權”當擋箭牌。況且清廷說的是“庶政公諸輿論”,而不是“庶政決於輿論”,其是非暫且不論,但清廷要求控制“大權”的意思說得很明白。欺騙之說又從何而來?
資政院彈劾軍機案,清廷以為“議院得自由彈劾而無強 *** 以必行之權”,這才叫“大權統於朝廷,庶政公諸輿論”(《東方雜誌》第五年第壹期)。立憲派以為“權之雲者,謂夫合全國人民之意也”,而資政院“即為全國代表民意之機關”(《申報》1910年12月21日),所以,清廷的“大權”必須按照資政院的意思行事。彈劾軍機不成,立憲派又紛紛指責清廷“假立憲”欺騙人民。其實雙方各執己見,欺騙之說又從何而來?
皇族內閣成立後,立憲派又指責清廷“假立憲”,說“皇族不掌政權,為君主立憲國唯壹之原則”(《聯合會呈請代奏明降諭旨另簡大臣組織內閣稿》,《國風報》第二年第十三期)。立憲派口中的“立憲國唯壹之原則”是個萬能標簽,當他們要求頒布憲法時,會說有沒有憲法是“立憲國唯壹之原則”;當他們要求成立國會時,會說有沒有國會是“立憲國唯壹之原則”;當他們要求成立責任內閣時,又說有沒有責任內閣是“立憲國唯壹之原則”。現在,這壹標簽又貼到“皇族不掌政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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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皇族內閣成立之前,立憲派主張皇族不入內閣的言論雖然也有,但說的不多,更加沒有上升到“立憲國唯壹之原則”的高度。身為皇族的奕臉鋈巫芾澩蟪跡是立憲派預料中的事,他們也並沒有從皇族不能入閣的角度表示強烈反對。所以,皇族內閣遭到強烈譴責,並不是因為違反了“立憲國唯壹之原則”,而是因為內閣中的皇族和滿族實在太多了。
皇族內閣的成立,與其說是要“假立憲”,不如說是清廷對權威喪失的恐懼,反映的是執政者的虛弱和稚嫩。到了清末,清廷中人才雕零, *** 越來越腐敗,而立憲派則人才輩出。以清廷的渙散、分裂和腐敗,去欺騙充滿熱血、氣勢洶洶的立憲派誌士,恐怕是太過高估了他們。從壹開始就嚷嚷著被騙了的精明人,肯定不會吃虧,反倒是被騙了還幫人數錢的,那才是真被騙。在清末立憲運動中,清廷可謂不知不覺中被立憲派耍得暈頭轉向。
清廷之所以決定立憲,五大臣出洋考察歸來後的報告很重要,而其中最重要的兩份報告,壹份是載澤的《奏請宣布立憲密折》,壹份是端方的《請定國是以安大計折》,這兩份報告極力鼓吹立憲的好處。載澤的密折中說,立憲“利於國利於民”,還提出了著名的立憲三大利,“壹曰皇位永固”,“壹曰外患漸輕”,“壹曰內亂可弭”。端方的奏折猛批專制,說專制“則君主危”,壹旦立憲,“君常安而不危”,“不僅常安而不危,且神聖不可侵犯之權亦載入於憲法中”。滿紙的甜言蜜語說得慈禧終於動了心,決定實施預備立憲。
可是,這幾份奏折是由立憲派的梁啟超、楊度等人捉刀代筆的,這在當時的東京“已經是公開的秘密”。而這幾份報告,要麽是信口雌黃,要麽是有意欺騙。“皇位永固”、“外患漸輕”、“內亂可弭”,誰能保證立憲真有這樣的效果?事實上清廷宣布預備立憲後短短幾年,皇位就倒掉了,何來的“皇位永固”?而載澤的密折中還有“君主立憲”可以“鞏固君權”之語,並以日本為例,稱“凡國之內政外交軍備財政賞罰黜陟生殺予奪,以及操縱議會,君主皆有權以統治之”。這些話如果真是出自立憲派之手,那絕對是 *** 裸的欺騙。而清廷在懷著“皇位永固”和“鞏固君權”的美夢答應了立憲之後,很快又被立憲派精心炮制的壹個個糖衣炮彈忽悠得找不著北。
立憲派糖衣炮彈的第壹招是“君主不負責任”。梁啟超說:“立 *** 體,以君主不負政治上之責任為壹大原則,其所以示別於專制政體者,惟在此點。”(《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二十六,第55頁)立憲派說,立 *** 體就是君主不負責任,君主不負責任好啊,人民不會怨恨君主,君主地位不會有任何危險。其實“君主不負責任”對君權的削弱,孫寶u早就說得很明白,“留壹尊嚴不可犯之君,使為壹國之代表,而陰削其權,歸之於相,故相負責任,而君不負責任也”[《忘山廬日記》(上),第58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陰削其權”的“陰”就是表面上說得冠冕堂皇,暗地裏則給妳使絆。
國會 *** 運動中,清廷屢次下旨拒絕 *** ,立憲派說,“君主不負責任”嘛,諭旨經過大臣署名,都是大臣的責任,然後公然對清廷諭旨進行猛烈批判。從前不搞立憲的時候,哪裏有人敢於質疑清廷諭旨。現在立憲了,君主不負責任了,發的諭旨卻被批得七葷八素。
立憲派的第二招是“君主神聖不可侵犯”。“神聖”壹語,是立憲派鼓吹立憲時的口頭禪,可是實質上,所謂“神聖不可侵犯”,在立憲派看來就是妳是老大妳靠邊站,不要插手世俗事務。孫寶u說:“蓋惟君是神聖不可犯,又不負責任,而議會專與內閣對待,於是國政有失,人民可與宰相抗爭,較論是非,而天子不與焉。”[《忘山廬日記》(下),第1230頁]這壹觀念也是立憲派約束君主的壹道緊箍咒。
資政院彈劾軍機案中,資政院要求清廷撤銷軍機處,成立責任內閣。載灃下了壹道p諭,不答應,並特意不經大臣署名,表示由“君主負責任”,不和妳們玩“君主不負責任”這壹套。p諭壹出,資政院大嘩,立憲派也大嘩。議員劉春霖在資政院會議上很不客氣地說,“本員昨日看這p諭,似監國攝政王於立 *** 體沒有十分研究”,還說,“立憲國君主本立於安榮地位,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攝政王要是知道,又豈有不願就安榮的道理呢。”(《資政院議場會議速記錄:晚清預備國會論辯實錄》,第405-406頁,上海三聯書店,2011年)“神聖不可侵犯”不是無條件的,君主想要“神聖不可侵犯”,就應該“就安榮”,“就安榮”就應該靠邊站。
在中國傳統中,君主的神聖性體現在兩方面,壹方面,“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君主是“人民”的代表,君民是壹體的;另壹方面,君主掌握著最高權力,“帝王的神聖性與權力的神聖性是壹體的”(劉澤華:《從“天王聖明論”說“權力神聖觀”》,《炎黃春秋》2011年第六期)。而自從鼓吹了“君主神聖不可侵犯”,君主從前擁有的兩方面的神聖性都沒有了。以前君主是“人民”的代表,現在議院才是人民的代表;以前君主掌握著最高權力,現在在立憲派“君主神聖不可侵犯”式的制度假設中,君主毫無實權,掌握最高權力的是議院。
所以,劉廷琛彈劾資政院時很犀利地說,資政院“使朝廷避專制之名,議院行專制之實。議決案件,必要求 *** 實行,是神聖不可侵犯,不在皇上而在議員”(《國風報》第壹年第三十三期)。誰能代表人民,誰就能“神聖”,誰就能掌握最高權力,這是很自然的。所以《大公報》反過來批評劉廷琛說,“區區以國民公仆之劉廷琛,而膽大於身,公然敢參我神聖不可侵犯之資政院,已足駭人聽聞矣。”(《大公報》1911年3月1日)“君主神聖不可侵犯”說起來好聽,實質上是用議院剝奪了君主的權力和神聖性。
立憲派的第三招是“萬世壹系”。中國人本沒有“萬世壹系”的觀念,日俄戰爭之後,立憲勝於專制的思想開始深入人心,同時,日本天皇“萬世壹系”的歷史也成了說服中國皇帝答應立憲的誘餌。
1904年,出使法國大臣孫寶琦上書政務處奏請立憲,說日本天皇“萬世壹系”,所以,“立 *** 體者,實所以尊君權而固民誌”(《出使法國大臣孫上政務處書》,《東方雜誌》第壹年第七期)。孫寶琦的這次上書在立憲派中激起很大反響,但政務處並未予以轉奏。到了1905年,慈禧召見端方,端方向慈禧鼓吹立憲,慈禧說:“立憲如何?”端方說:“立憲則皇上可世襲罔替。”慈禧壹聽,樂了,說:“吾今乃聞天子亦有世襲罔替之目。”[《戊戌變法》(四),第313頁]
慈禧同意了立憲,後來立憲派“得寸進尺”,又拿“萬世壹系”當誘餌。張謇在奏請清廷速開國會成立責任內閣時說,“萬世壹系”,“我中國歷史之所從無”,而“立憲國何以能之”,那是因為有國會有責任內閣,所以,中國要設立國會成立責任內閣[《張季子九錄(政聞錄)》,第154-155頁]。
“萬世壹系”和天長地久海枯石爛壹樣,是需要精心去維護的壹個極其脆弱的東西。然而,立憲派所想的,不是怎麽去維護它,而是想通過甜言蜜語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壹旦清廷不遂人願,立憲派中的大多數人,包括張謇在內,對“萬世壹系”的海誓山盟早就忘得壹幹二凈。
在君主專制制度下,立憲派想要搞立憲,必須借助君主的力量。武昌起義之後,梁啟超見君主立憲無望,多年的努力付諸東流,恨恨地說:“但使立憲實行,政權全歸國會,則皇帝不過坐支乾修之廢物耳。”(《梁啟超年譜長編》,第553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
而康有為在武昌起義後仍寄情於君主立憲,只是換了個說法,叫“虛君***和”,並說:“虛君者,如存壹神以保虛尊,如存壹廟以保香火,名為皇帝,實不過壹冷廟之土偶而已。蓋仿英日之制以息爭焉。”[《康南海自編年譜(外二種)》,第151頁,中華書局,1992年]這多少也道出了從前立憲派對君主立憲的真心話,“虛尊”、“土偶”之語,在本質上與“君主神聖不可侵犯”沒什麽不同。所以,要說在清末立憲中,是誰在欺騙誰,又是誰欺騙了誰,這豈不是壹目了然嗎?
立憲派咄咄逼人地指責清廷是“假立憲”,很大程度上是出於對清廷腐敗無能的不滿;而能讓清廷“欺騙”的罪名臭名遠揚,那是因為清廷失去了控制力,而立憲派則掌握著輿論。至於立憲派為什麽要去欺騙清廷,與其說是他們樂意這麽做,不如說是他們只能借助專制皇權去推翻專制皇權,別無他法。立憲派對清廷的欺騙,並不是某個個人或團體的陰謀或陽謀,而是當時特定的歷史環境造成的。而且,當某種輿論壹旦成為了潮流,很多跟著潮流頭頭是道的人往往自己也真假不辨,更不用說“欺騙”清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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