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問題:為什麽最近十幾年,我又壹頭紮進了《紅樓夢》的版本,紮進了迄今所發現的十壹種古抄本裏?
就因為,在我們接觸到的這些古抄本裏,雖然同樣抄寫的是壹部《紅樓夢》,卻花樣百出,有的簡直抄得如同天書,不徹底地把它搞清楚,就不能真正達到深入了解中國這部最偉大的文學巨著真面貌的目的。特別是我現在校訂的庚辰本,它既有在眾多古抄本裏最珍貴的壹面,但同時又是最難啃的壹塊硬骨頭。尤其最後的九回,大家可以通過我的註釋了解壹下它的難度。我認為那很可能是壹個學童抄寫的,壹個文化水平非常低的學童,而且還是由另外壹個人給他念稿;而念稿的這個人,又似乎是南方口音。乃至把壹些極簡單的成語詞匯都要寫錯。別人壹看就知道是個成語,這個抄寫的人卻看不出來,所以只能是個學童,不是壹個成年人,不算壹個真正的讀書人。這最後九回的字也寫得很差。庚辰本前面抄得最好的部分就完全不壹樣,壹看就知道那是有較高文化素養的人抄的。這後面九回不僅問題百出,裏面的很多文字與其它的抄本也大不壹樣,和後來的程高本就更不壹樣了。大段大段的文字在其他本子中都沒有,這正是它特別珍貴之處,可是由於炒得太糟糕,又無從與各本的文字核對。所以,要想破解它,簡直比猜謎還難。
我今天在來妳們學校的路上,來接我的這個小姑娘也問起這個校勘的難度問題。我就舉了壹個例子,我說:“妳看七十三回有我壹條註釋,是校訂的壹條長長的批語。這條批語,把我們的大紅學家俞平伯,還有法國的陳慶浩教授,南開大學的老教授朱壹玄,都給難住了。他們三位專家,出版了三種不同的輯評,都沒有把它正確地校訂出來。可見這個校訂的難度並非壹般人所能想象。但是我最終還是把它破解出來了。”我現在就來講壹講這個例子。
在這條長長的批語裏,有壹句很奇怪的四字詞語,叫“淺閑浦募”,它在這條批語裏出現了兩次,兩次都和“大官世族”這個詞語相對照。這是個什麽詞語被錯抄成這樣了呢?沒有壹點其他線索。當然有壹點是可以斷定的:在作批的脂硯齋原稿裏,肯定不會是“淺閑浦募”這四個字。因為脂硯齋最初批寫的手稿很可能是草書,謄錄稿本的人就容易把有些字認錯,後來輾轉傳抄的人又進壹步發生訛變,所以就錯得面目全非了。我是怎麽去研究考訂的呢?我覺得首先要把第壹個字找準,才能帶動破解其他三個字。第壹個字是“淺”,我在收字最多的《康熙字典》裏,把1500多個帶三點水的字壹個壹個拿來分析,看可不可能和這個四字詞語有什麽聯系,結果壹無所獲。後來我就改變思路,從字形的訛變上去考慮,終於從壹個草書字的字形上打開了缺口。原來這個所謂的“淺”字,本是“寒”字草書的訛變。抄這個字的是個學童,他不認識這個草書的“寒”字,就把它認認真真地寫成了“淺”字。
單單破解出這個“淺”字是“寒”的草書訛變,依然難以破解其他三個字。我甚至想過,假若把這條批語的原文全部寫出來,向全國張榜公布,設下個三萬五萬的獎金征求破解,我相信也是很難有人把它破解出來的。但是對於我來說,壹當破解了開頭的壹個“淺”字,其余的幾個字也就迎刃而解了。為什麽呢?這就是我在庚辰校本的後記中提到的,我是“獨行”,即獨立承擔全書的校訂,甚至獨立承擔整個壹套脂評校本叢書的校訂,因而對庚辰本乃至現存的十壹種脂評古抄本,都有壹個整體的宏觀把握。不像那些權威校訂本,是由眾多專家去分頭進行的,這些專家所深入了解的,往往是全書的某個局部。所以,我壹當破解了這個開頭的“淺”字是“寒”字的草書訛變,壹個在庚辰本的前半部裏也是以“寒”字開頭的獨壹無二的特殊詞語,便從我腦海裏脫穎而出。俞校本和新校本的校訂者就做不到這壹點。因為他們根本就不重視庚辰本上這個獨壹無二的詞語,在他們的校訂本裏全都把它打入了冷宮。像這樣的問題在庚辰本裏非常之多,還有不少同樣典型的其他例子,妳們可以在我的書上細細地琢磨,看我是如何破解的。我相信,任何文字學家都會承認我對這個“淺”字的破解,而且只有用庚辰本才能破解。其余的詳情今天就不細述了……(下面有嘈雜呼喊聲)
什麽,要我全部講出謎底來嗎?(掌聲,歡呼聲)那就說說吧。
其實,在庚辰本前面的第七回裏,就已經出現了這個詞語,那是在描寫寶玉初會秦鐘的時候。寶玉通常只贊揚女性而不贊揚男性,但是個別的男性如果有著女性化的色彩或同性戀的傾向,他也會大加贊揚。比如看到琪官——也就是蔣玉菡,壹個專演旦角的男演員,寶玉就高度贊美他,還互贈禮物。所以在第七回裏,他第壹次看到秦鐘,也是壹下子就傻眼了,覺得有點自慚形穢,“枉自我生在侯門公府之家,和這位秦鐘比較起來,簡直豬狗不如。若是我也生在秦鐘那樣的壹個家庭,豈不早就和他結交了?”作者是用壹個什麽樣的詞兒來形容秦鐘的家庭的呢?在庚辰本上明明白白寫著,是“寒門薄莒”。其它的本子則是“寒儒薄宦”。當然兩者的意思都可以理解,是指較為貧寒的家庭。程高本、俞校本和新校本之所以不采用庚辰本上的“寒門薄莒”,關鍵問題在於不理解後面那個“莒”字的正確含義,以為它在這個語句裏是不通的。其實兩千年前的《說文解字》就已經註明了:齊人(也就是古代山東壹帶的人)曾稱芋為莒。而清代的文字學家王念孫在《廣雅疏證》裏則進壹步說:“芋之大根,或謂之芋魁,或謂之莒。”可見“莒”字,正是古人心目中壹種巨大而堅實的根,故可引申為家業根基雄厚者。“薄莒”,自然就成了家底並不那麽雄厚的壹種代稱。所以我在校訂這部書的第七回時,就充分肯定了“寒門薄莒”原文的正確性。但校訂前面幾回的時候,還沒有意識到會和後面的文字有什麽瓜葛;等校到後面了,我才終於從“寒”字的破解聯想到了“寒門薄莒”這個獨特詞語。而那抄錯的“淺閑浦募”四字,除了“淺”的訛變較為離譜,其他三個字,全都可以從“寒門薄莒”這個詞兒裏找到明顯的訛變痕跡。
像這樣的情況,過去的專家怎麽可能校訂得出來呢?新校本是由中國藝術研究院紅學研究所所長馮其庸先生掛帥牽頭,他也是中國紅學會的會長,由他牽頭組織全國的專家搞校訂;然後由北師大的著名教授啟功先生牽頭組織壹撥人搞註釋。這兩撥人往往都是由很多人分頭包幹。我總覺得這樣大兵團作戰的校訂方式,會缺乏壹種有機的聯系,缺乏宏觀的把握,缺乏整體的貫通。互相之間,會有各種各樣的觀點區別,掛帥的人也難以駕馭。所以我在我的書裏對過去那種大兵團作戰的校訂方式提出了質疑。包括西方對《尤利西斯》的校訂,我也提出了質疑。西方的《尤裏西斯》是由西德慕尼黑大學的壹批專家掛帥,把所有的詹姆斯·喬伊斯檔案——包括喬伊斯的壹部分現存手稿,和他生前出版的各種《尤裏西斯》版本——全部集中起來輸入電腦,用高級電子計算機進行運算分析。最後花了七年功夫,整理出壹個號稱最符合作者原意的本子,在作者詹姆斯·喬伊斯誕辰100周年的紀念日,同時在英國和美國隆重發行。公開宣稱這個新的校訂本,糾正了過去的文字和標點符號的錯誤達五千處,在世界上引起很大的轟動。我在庚辰校本的後記中說了,我是壹個人獨行,鉆進自己的書齋,也沒有依靠國家圖書館的藏書,只靠我書齋裏的三萬多冊個人藏書也就足夠了。這種獨行的感覺,就像在暗夜般的學術迷宮裏自由穿行,讓我時時感覺到靈感的火花不斷閃現,智慧的清流充溢全身,就像沒有掃除不了的絆腳石,沒有解決不了的疑難問題,真有壹種所向披靡的感覺。我最初曾經以為,這個“淺閑浦募”或許會難住我,可是最終依然沒有把我難住。至於究竟破解得對不對,讀者自會評議。我這樣做的最大優勢,就是沒有大兵團作戰搞校訂的種種束縛,具有充分施展和宏觀把握的條件。只要自己擁有多方面的知識底蘊,那就自然會左右逢源,無往而不勝。
我再舉個例子。書中有壹句俗語,在通行印本上變出了很多的花樣。程高本作:“三人擡不過壹個理字去”。擡東西應該是兩個人,為什麽要“三人擡”?這分明不通。而庚辰本上抄錄的文字則是:“天下挑不過理字去”。“天下”二字看來是作者的原文,“天”字的草書看起來很像個“三”字,程高本的“三人擡”,看來就是“天下挑”的書寫訛變加篡改。但是“天下挑”仍然不通。“天下”怎麽能去“挑”什麽東西呢?可見“挑”和“擡”都是不妥的。“天下挑不過理字去”這句話也是不通的,這裏面肯定還有缺字和錯字。俞校本則是按照它所依據的戚序本校作“天下逃不過壹個理字去”。在新千年交替之際,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的壹部上下集中外名著必讀本《紅樓夢》,就是以俞校本為底本來排印的。藝術研究院的新校本則是原封不動按庚辰本上明顯抄誤的文字作“天下挑……”。
這也難怪,各種匯集俗語諺語的書裏,都找不到這句話。可能有人會說,這是古人說的俗語,幾百年了,也許早就失傳了。但是如果妳多讀壹些書,妳就會發現,在清末有壹位小說家叫李伯元,又叫李寶嘉,就是寫《官場現形記》的那個作者,他有壹部對於壹般人來說可能不太熟悉的書,名叫《活地獄》,那裏面其實就提到壹句類似的話:“天下事抗不過個理去”。這顯然就是《紅樓夢》中所引的那句俗語,只不過在南方和北方的口頭流行中略有壹點語言習慣上的差異而已。南方人通常說“個”不說“壹”,北京人通常說“壹”不說“個”,這就是南方和北方語言上的差異,綜合脂評本的情況,作者原文在句末用的是“壹理字去”,沒有“個”字,但是李寶嘉小說中這句話,句末用的是“個理去”,沒有“壹”字,但意思是相同的。關鍵是,李寶嘉小說中的“天下事”和“抗不過”,恰好可以給脂評本中有所缺失的“天下挑(或逃)不過”這句話,提供合理而可靠的補改依據。
當然我們也可以反過來想,李寶嘉這句話是不是從《紅樓夢》裏抄來的。我的回答:肯定不是。因為在李寶嘉寫小說的清末,他所能見到的《紅樓夢》,都是程高本的天下,那時連“天下挑(或逃)”這樣的抄本文字也極難見到。也就是說,李寶嘉當時頂多只能見到《紅樓夢》中的“三人擡不過壹個理字去”,而他自己所寫出的這句話卻是“天下事抗不過個理去”,怎麽可能是從《紅樓夢》抄來的呢?只能說明他同樣是依據民間流傳的俗語。像這樣的校訂,如果不去廣泛地涉獵清代壹些不引人註意的文學作品,妳就不容易把它聯系起來,妳就會永遠錯下去,讓它永遠成為“三人擡”或者“天下挑”、“天下逃”。像這樣的問題,書中還有很多。作為壹個稱職的校訂者,妳就不單要對所有文本作精細的比對、校勘、考證,還必須盡可能地運用各種各樣的古書去作印證,尋找每壹個字詞含義的出處和音韻的變異,甚至尋找出某些方言讀音所造成的問題。妳必須通過文字學、訓詁學、音韻學、方言學等諸多方面的辨析,把它綜合起來考察,才能真正作到完全合理的解決。我這樣的解決,到底合理程度如何,可以交給讀者和專家去評判。但是有壹點必須肯定:我這個校訂本把凡是要解決的問題,都盡可能地加註說明了理由,找出了原因,也分析對比了過去的校訂情況,力求做到透明化,有利於讀者和其他專家作出判斷。新校本卻不是這樣,它每壹回的註釋少則三五條,多則十余條,而且大都是簡單的幾個字,只說明由某字改某字,壹般也不說明這樣取舍的理由。而他們在校訂中還存在著大量並沒有加任何註釋的妄改,這就更是讓人完全蒙在鼓裏了。因此我給這樣的校訂方式,定義為“暗箱操作”。這種暗箱操作,別說普通讀者不知情,就是專家學者,也根本不知道它裏面到底改了哪些東西,當然更不知道它改的理由是什麽了。而有的改動又非常荒唐。
所以我公開提出:可以把我這個校訂本“貨比三家”。哪三家?壹是流傳比較廣的程高本,二是被認為頗具權威性的俞校本,三是以馮其庸和啟功為代表的眾多專家所搞的更具權威性的人文新校本。尤其這個新校本,由於參與的專家比較多,搞的是分工合作,往往就會各行其是,互不通氣,造成校訂上的前後脫節。有時還出現校訂與註釋相互矛盾的情況。舉個例子,庚辰本原文中有壹個叫“水紅妝緞”的名稱,新校本的校訂者不知出於何種考慮,擅自把裏面的“妝”字改了,改成“水紅裝緞”。壹般讀者怎麽會想到這個服裝的“裝”字是由化妝的“妝”字改過來的呢?甚至替這個校訂本作語詞註釋的啟功等人也被瞞過了,以為底本上原本就是服裝的“裝”。於是就在註釋裏,先解釋壹番“水紅裝緞”是什麽什麽緞,然後加上壹句:“裝應作妝。”大約他們以為是作者或現存底本弄錯了,就利用註釋給它稍稍糾正壹下。其實作者並沒有錯,現存底本也不錯,而是校訂者暗中把它改錯了。這就是大兵團作戰搞校訂所形成的互不通氣和暗箱操作的弊端,連專家都可能上當受騙。
我的註釋當然就比較多了。每壹回少則壹二十條,多則壹二百條,總***寫了大約50萬字的校註,後來壓縮到36萬7千字,現在又加了壹點,可能37萬字左右吧,***有3600余條。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仔細看看。我把校改的地方原來是什麽樣,我憑什麽改它,別的本子又是怎麽校的,都盡可能註出來了。如果是有心人,可以拿新校本和我的校訂本對照,看我到底改了多少。我在後記中只是籠統地說了個數字。我說,新版《尤利西斯》號稱它連錯字帶標點符號壹***糾謬五千處;我說我沒有做過精確統計,但我的糾謬至少不會低於新版《尤利西斯》的五千之數。前天《北京晚報》記者給我做了個專訪,硬是要我自己估計壹下究竟糾正了多少,我說可能不下於兩萬處吧,結果他就把這數字在報上登出來了。但我相信這個數字不會有太大的出入,因為裏面還包括大量的斷句錯誤,斷句壹錯意思就全變了。壹般斷句上的糾正,我並沒有作註說明;比較特殊的例子,我才在註釋中列舉出來和原來的權威校訂本作對比。有時候他們分段也有錯,把上段的末句當作下段的開頭,意思就完全不壹樣了。古人行文是不加點的,壹般也是不分段的,所以就要求現在的校訂者必須具有非常高深的文字駕馭能力。我們今天有了這樣的條件,就應該精心地把它處理好,以免誤導讀者。
最後壹個問題:當前的紅學研究中,什麽問題最值得我們關註?
剛才講了,讓《紅樓夢》的文本恢復本來面目,肯定是目前最首要的問題。是亟待解決的壹個根本點。那麽,在此之後呢,壹個最重要的問題,就是要對《紅樓夢》所體現出來的藝術價值,所塑造的鮮活人物形象,作更深入的研究。因為這個問題,和恢復曹雪芹文本的本來面目密切相關。要做到這壹點,前提就是要根據正確校訂的文本去研究。如果根據錯誤的文本去研究,有時會南轅北轍。
我昨天在中華女子學院,就舉了個寶玉、黛玉的經典對話為例子。黛玉經常使小性,經常慪寶玉的氣。寶玉在女孩子面前自然是好脾氣,每次都去哄她,直到把她逗笑、和好為止。絕不像現在有些男孩子對女朋友那樣,妳賭氣我也賭氣,看誰賭得厲害,最後還得女孩子去求他。寶玉不是這樣,他是個女權主義者,非常尊重女孩子,愛護女孩子。有壹次他去哄黛玉的時候就說:“妳不要這樣嘛,我不會為了別人疏遠妳的。”黛玉就說:“我難道叫妳疏遠別人?我成什麽人了?我是為的我的心。”林黛玉是壹個很自我的人,她這樣說非常合乎她的性格。賈寶玉聽了這話,他會怎麽回答呢?目前所有的現代印本都是這樣寫的——寶玉回答說:“我也是為的我的心。難道妳就只知妳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如此針鋒相對,這就顯然不符合賈寶玉的性情。
曹雪芹塑造的賈寶玉形象,是個憐香惜玉的“花王”,他不像現在壹些很自我的青年,妳說是為妳的心,我也說是為我的心,好像大家都是只顧自己的感受,不顧對方。在我校訂的庚辰本上就不是這樣,戚序本也不是這樣。庚辰本和戚序本(當然還有其他某些本子)是怎麽寫的呢?當林黛玉說了“我是為的我的心”之後,賈寶玉的回答是:“我也為的是妳的心。難道妳就知妳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妳看,賈寶玉是順著黛玉說的:“我也為的是妳的心。”而後面的壹句“難道妳就知妳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這個“我的心”和其他校訂本在前面篡改的“我的心”,完全是兩碼事。這個“我的心”是深壹層的說法了:“我也是為的妳的心呀,難道妳就只知道妳的心,不知道我的那顆為了妳的心的心嗎?”他是這個意思!只不過他這話,說得比較特別壹點而已。所以脂硯齋在這段話的後面加了條批語,大意是說:只要是寶、黛之間的話都不好懂。但是不要因為不懂他們之間的話,就“錯謗”了寶玉、黛玉,甚至把作者也“錯謗”了。所謂“錯謗”,就是指對寶、黛及作者的曲解。脂硯齋是曹雪芹著書的助手和紅顏知已,她在批語中寫出這樣的話來,應該是很有分量的。結果我們的紅學家和校勘專家,還是把寶、黛和作者給“錯謗”了。
當然這樣“錯謗”式的誤校,也有壹個逐漸發展演變的過程。從庚辰本原件中看得出來,最初是幫曹雪芹謄抄稿本的人,可能多寫了個“心”字,寫成“我也是為的心妳的心”。前面的“心”字,是壹個明顯的衍文,在校訂中理應刪除。然而在現存的庚辰本上,這個多寫的“心”字前面,卻被後人以不同的筆跡擅自旁添“我的”二字,這就成了“我也是為的我的心妳的心”,就更不通了。到底是為“我的心”還是為“妳的心”呢?讓人完全摸不著頭腦。庚辰本這個後人旁添的“我的”二字,很可能是直接參照程高本中的程甲本改的。因為流傳了壹兩百年的程甲本,這個地方就壹直是這種不通的文字。後來再出程乙本的時候,雖然把這句不通的話作了刪改,卻不刪前面那個亂加的“我的心”,反倒刪去了後面“妳的心”,這才形成了被後世的校訂者普遍接受的“我也是為的我的心”,把真正體現賈寶玉性情的“妳的心”給徹底消滅了。現在所有的權威校本都是依照程乙本的這種文字,真是大錯而特錯!
但是有壹個近代的書商,在這個問題上卻是個頭腦清醒的人。那就是在1911年清朝即將滅亡的時候,上海石印出版戚序本的有正書局老板荻葆賢。他當時購得戚序本的原抄本,覺得這個本子很好,就用當時比較先進的照相石印技術,把它印制出來公開發行。我們現在所說的戚序本就是指這個石印本。而戚序本的原件,以前說是“毀於火”,後來找到了前半部;後半部至今不知去向,也許真的“毀於火”了吧。從找到的前半部可以看出,上面很多地方是作了貼條修改的。說明荻葆賢在照相制版之前,曾對原件中壹些他認為是抄錯的地方作了修改。此外,荻葆賢還在原件的書眉上,用貼條的方式加了壹些眉批,對這個本子的優勝之處作了說明。就在“我也是為的妳的心”這句話的眉端,荻葆賢就加了條批語。他認為戚序本上這個“我也是為的妳的心”才是對的。並精辟地分析說,寶玉這壹句不同於“今本”的話,意思正是:“我心即妳心,我心知妳心,我所以如此者,皆為的是妳的心。——是深壹層的說法。”可見,荻葆賢這個書商,其水平明顯高於我們現在的壹些紅學家和校勘家。他早在八九十年前就已經說破了的道理,可是我們壹些以戚序本或以庚辰本為底本作校訂的校勘專家,直到現在還沒有引起註意,依然按程高本所曲解的文字去篡改原文。
像這樣的問題,看起來似乎只是壹個對“妳的心”或“我的心”的文字取舍問題;實際上,卻牽涉到對曹雪芹所塑造的賈寶玉這個人物形象的本質特征如何把握的問題。如果還照過去通行文本去理解,賈寶玉的形象就被歪曲了,成了壹個和林黛玉壹樣小心眼、壹樣自我的人。這就不是曹雪芹塑造的真正的賈寶玉了。真正的賈寶玉,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在女孩子面前壹點都不“自我”,有時甚至很“忘我”。他是個女權主義者,他對他身邊所有的女孩子都充滿了尊敬與憐愛。這種尊敬與憐愛並沒有等級之分,上自貴族小姐,下至丫鬟、戲子、村姑,他都壹視同仁,具有在當時那個社會裏極為少見的民主思想和人性化色彩。有人曾將日本的《源氏物語》和《紅樓夢》相提並論,說它是日本的《紅樓夢》。我對這個類比大不以為然。別的不說,單是以《源氏物語》裏的男主人公形象來看,就和賈寶玉相差十萬八千裏。《源氏物語》的男主人公也愛他身邊的女性,若按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所表達的見解,他只能算是壹個“皮膚濫淫”之輩,因為他每愛壹個女性都是要和她上床。賈寶玉就不是這樣,雖然他對每個女孩子都好,但那更多的是屬於壹種友誼,壹種關懷,不是愛情。而在愛情上,他只愛林妹妹。當他有壹次看到薛寶釵的玉臂那麽豐滿,那麽圓潤,壹下就看呆了,他就想:如果這手臂長在林妹妹身上,他都真想去摸壹摸。言外之意就是,因為這個玉臂沒有長在林妹妹身上,他是連摸也不會去摸的。這就是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他不是壹個濫情主義者,他有他和異性相處的嚴格分寸。至於賈寶玉也搞同性戀,那是古人常有的習性,特別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年輕男孩子,往往都有這個習性,這是生活真實的反映,不是賈寶玉形象的本質。但是有人可能會反問:那他為什麽要和襲人“初試雲雨情”呀,他不是只愛林黛玉嗎?襲人和黛玉不壹樣,襲人是寶玉的貼身丫鬟,這樣的事情並不違背當時的道德,貼身丫鬟壹般就是小妾,這和愛情是沒有沖突的。壹旦涉及到愛情,涉及到要娶壹個妻子,在寶玉的心目中就只有林黛玉。可以說,《紅樓夢》這部小說,無論是思想高度還是藝術水準,在我國古代小說中都是無與倫比的;拿同時代的外國小說和它比,不壹定比得上。當然我可能是有點偏愛,請允許我保留這種偏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