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主政從化的第二年,這壹年他過得並不輕松。這壹年,有礦工萬尚欽、唐亞六、張延光等人,率眾攻打從化縣城,好在縣城守衛甚嚴,末被攻陷。唐縣令應該是在擊退這群土匪流寇之後,來到楓園村出巡的。在冬日暖陽之下,在寒風輕拂之中,也許是楓園村那波光粼粼的風水塘讓他豁然開朗,也許是楓園村的人傑地靈和物阜民豐讓他充滿希望。他重獲信心,決心從為鷓鴣山改名“正名”開始,鼓舞從化百姓、振奮從化精神,改變從化文運、改寫從化命運。
唐縣令是廣西全州人(今天的全州,為桂林市下轄縣),舉人出身。他為鷓鴣山改名的做法,就是寫了壹篇祭文,並把該祭文做成了石刻,立在楓園村公諸於世。於是,今天的我們在查閱明清時期各個版本的從化縣誌時,都能看到唐侯這壹篇《祭雙鳳山文》。縣誌記載如下:
《祭雙鳳山文》
隆慶己巳冬十壹月 唐世淳? 邑令
惟山秀拔,雙鳳其模。未遇識者,抑名鷓鴣。山損其名,為山之汙。鳳鳥、鷓鴣,凡瑞異途。惟瑞名瑞,名實乃符。更名雙鳳,不亦快乎?勉旃鳳山,爰發其雛。羽翊文明,慎毋負吾。尚饗。(有刻石在楓園村)。
唐縣令真可謂用心良苦矣。全文僅66個漢字(除去標題和標點符號),就把意思說清楚了,大概是說,“這兩座山峰秀麗高聳,像雙鳳飛翔,非常祥瑞,不應該被人們貶稱為鷓鴣山、鷓鴣嶺,應該改名為雙鳳山。雙鳳山妳要顯靈啊,從此保佑從化文化興盛、文運昌隆,多出人才,多出仕子,不要辜負我對妳的厚望!”整篇祭文言簡意賅、通俗易懂,再加上當時就做成了石刻,豎立在楓園村,所以應該很快就傳遍從化了。
這壹點,我們研究關於從化鷓鴣山(嶺)的古詩,就可以看得出來。從化縣誌收錄有三首五言絕句小詩,題目都叫做《鷓鴣返照》,作者分別為呂天恩、黎貫、黎邦瑊。也許是因為“鷓鴣返照”是當時從化八景之壹,贏得了三大才子的青睞。呂天恩是1547年至1553年間的從化知縣(舉人出身);黎貫則是從化進士,卒於1549 年;黎邦瑊則是黎貫之孫、黎民表之子,卒於1644 年。兩位前輩創作的《鷓鴣返照》,都是1569年鷓鴣山更名之前的作品。黎邦瑊創作的《鷓鴣返照》,則是在鷓鴣山更名之後的作品。所以,黎邦瑊的作品就獨有“昔傳鷓鴣嶺,今為雙鳳山”這樣的詩句。可見,在明朝末年,雙鳳山的名字已經深入民間了。
? 《祭雙鳳山文》是流傳下來了,雙鳳山的名字也流傳下來了,可是當年在楓園村的祭文石刻卻消失在漫長的歲月當中了。
直到2021年的夏天,6月8日下午,我接到了鳳院村委幹部國偉兄的來電。他興奮地告訴我,他們最近在修繕鳳院村的舊文化室,發現了壹塊古老的石碑,看上去年代久遠,但上面文字依然清晰,標題寫的是《雙鳯山之記》。隨即,他發來了石碑的照片。我欣喜若狂,當即驅車跑了過去。
只見石碑是壹塊黑石,長約100厘米,寬約60厘米,厚度在3厘米左右,壹點也不厚,卻重達數百斤,具體什麽材質未知。橫批寫著“雙鳯山之記”五個大字,碑文是豎寫的,有十多行,約三四百字,都是從右往左念的,符合古人的讀寫習慣。我們用粉筆去刷了好久,試圖讓字跡更清晰壹些,也只能破解其中的壹半。但可以斷定,上面寫有“唐世淳”、“歐陽潢”等古人的名字,還有《祭雙鳳山文》的全文,還寫明了立碑的年份是在“萬歷十九年”,即1591年。
此後,國偉兄與我也就各自忙去。直到6月13日下午,端午節前夕,我們再次相約鳳院村舊文化室,並請來了村裏年近八旬的收藏家——歐陽獻芳助陣。老人帶來了壹堆古籍資料,他雙手激動得有些顫抖,費了好幾分鐘,才在壹堆資料中找出了壹本。我們翻開壹看,紙張都已泛黃,甚至有些破損,但裏面的內容依然保存完好。原來,裏面收藏了八年前,村民為這塊石碑拍攝的照片,還打印了《雙鳯山之記》這塊碑的全文。全文如下(有若幹字尚待考證)——
維,隆慶三年歲次己巳十壹月、庚午朔月二十五日,甲午文林郎知從化縣事唐世淳謹具牲醴,致告於雙鳳山之神,曰:“惟山秀拔,雙鳳其模。未遇識者,抑名鷓鴣。山損其名,為山之汙。發潛搜奇,非吾之諛。山不在高,惟瑞是孚。鳳鳥、鷓鴣,凡瑞異途。以凡名瑞,瑞者忿乎。以瑞名凡,凡者愧洿。惟瑞名瑞,名實乃符。更名雙鳳,不亦快乎?勉旃鳳山,爰發其雛。羽翊文明,慎毋負吾。尚饗。”
雙山之峰,實為我祠文筆之主。由南宋以迄於茲,數百年來代不乏人職,此瑞也。迨唐侯識拔題名勒石,自己庚以歷、丙戌為益顯,鹹以為應唐侯之祝。因年遠碑荒幾湮其跡。予感而更立之,以識不朽為之紀其末。曰:“惟神何私聰明正直。惟爾後人明聲赫奕歟。山嶽之英發鳳翔之續,家聲克紹,垂休無極,猗歟盛哉,是在自力。”
萬歷十九年,歲次辛卯,季春之吉,知福建南靖縣事楓院主人歐陽潢識,男庠生子佑書。己巳恩貢歐陽勛、丙戌進士歐陽勁、庠生歐陽大昭、歐陽文、歐陽衍、歐陽昌濂、歐陽復、歐陽鰲、歐陽鯉、歐陽鰩、歐陽鮫、歐陽承箕、歐陽萼仝立……
至此,石碑《雙鳯山之記》全文終於被破解。除去橫批標題及標點符號,全文***有357個漢字。其中,就有載入縣誌的《祭雙鳳山文》全文的那66個漢字。而且,還保留著《祭雙鳳山文》的原文版本,即98個漢字的最原始版本,比縣誌版本還要多出這32個字——“發潛搜奇,非吾之諛。山不在高,惟瑞是孚。”、“以凡名瑞,瑞者忿乎。以瑞名凡,凡者愧洿。”
我們細細品讀《祭雙鳳山文》這98字原文,就會發現“發潛搜奇,非吾之諛”這句算是唐縣令的壹個謙虛表態和解釋,大概是說“發現和搜集稀奇玩意兒,例如幫鷓鴣山改名,不是我唐某人的諂媚和奉承。”聯系上下文,這裏引申出來的意思,就有“改名不是為了搞噱頭,而是因為看不慣祥瑞之物取了壹個庸俗平凡的名字”。後面他緊跟著就說了,“以凡名瑞,瑞者忿乎。以瑞名凡,凡者愧洿。惟瑞名瑞,名實乃符。”這幾句連在壹起,表達更為縝密和連貫,層層遞進闡述了他為鷓鴣山更名的理由——“惟瑞名瑞,名實乃符。”即“吉祥的事物只有冠上吉祥的名稱,這樣,名和實才相符。”
看來,當年唐縣令真是為了鷓鴣山改名這個事操碎了心。因為在正史記載裏,他是對原文做了精心修改的,刪除了自己多余的情緒和啰嗦的解釋,由98個字精簡濃縮為66個字,這才放心寫進從化縣誌裏面。於是,無論是在明清兩朝的《從化縣誌》,還是在新中國成立以來關於從化的所有文獻,我們看到的《祭雙鳳山文》,均為66字版本!
而這塊完整刻寫有《祭雙鳳山文》98字原文的石碑,竟壹直以來存放在破舊、陰暗、潮濕的鳳院村舊文化室裏。這實在是太遺憾了。歐陽獻芳老人只是壹位普通農民,他雖然在七八年前就把碑文抄錄下來了,卻也不懂得欣賞和研究,更不懂如何分享和傳播出去。當年的村委幹部同樣也缺乏敏感度和責任感,導致這麽珍貴的壹塊石刻石碑,竟壹直沒能有效進入官方視野。難怪蘇軾在《石鐘山記》裏面會感慨道:“酈元之所見聞,殆與余同,而言之不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
從化到底還有多少人文歷史故事,就是因為“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鄉野村民雖知而不能言”,所以沒能流傳下來了呢?
作為鳳院村民,作為從化學子,我想,我要做的不僅是把這珍貴的石刻引薦進入官方視野,還要把這塊石碑上的從化故事說好說透。這塊石碑,對於研究晚明時期從化的人文歷史,無論是鷓鴣山更名這壹廣泛流傳的民間故事,還是當年的科舉逸事、望族村史和鄉土風情,都有著重要價值。
據碑文所述,知縣唐世淳極有可能是在1569年農歷十壹月和1570年正月連續來到楓園村,完成了寫下祭文、題名勒石、主持祭禮等涉及“鷓鴣山更名雙鳳山”的壹系列重要事項。而在唐侯在此題名勒石、巡視講話之後,楓園村果然迎來了文運昌隆和科舉巔峰。先後湧現出歐陽勛(1569年恩貢)、歐陽潢(1570年舉人)、歐陽勁(1579年中舉、1586年中進士)、歐陽子佑(1600年舉人)、歐陽鯉(1602年歲貢)等壹大批傑出人才。其中,歐陽勁更是壹躍成為楓園村(鳳院村)史上唯壹進士、從化歷史上十六名文科進士之壹。
楓園村的村民們,都覺得唐侯當年在此留下的美好祝願和祝福,實在是太靈驗了。於是,1591年春,德高望重的前輩長老、福建南靖知縣歐陽潢,有感於唐侯豎立之石“年遠碑荒幾湮其跡”,於是率領歐陽勁、歐陽勛等村中仕子和讀書人,重新立碑紀念縣令唐侯及其相關事跡,並把此碑豎立在村中的渤海大宗祠裏。
事實上,在唐侯題名勒石、為鷓鴣山正名之後,整個從化都迎來了文運昌隆和科舉巔峰。在1569年至1600年之間,從化除了歐陽氏族迎來了高光時刻,黎貫家族、劉格家族、張繼先家族、曾綽家族等諸多家族,同樣綻放著光芒。張繼先之子張守謙、張守讓1570年雙雙中舉,黎民表長子黎邦琰、劉格長子劉克正、曾綽之子曾士楚,均在1571年高中進士;鄧良佐1579年中舉;劉格次子劉克修1582年中舉;李粹中、譚煒1594年雙雙中舉(譚煒更在1601年登進士)……
對於從化歷史上這壹段科舉興盛的時刻,有人說是鷓鴣山改名為雙鳳山帶來的好運氣,也有人說是黎貫、黎民表父子帶來的示範和激勵效應,也有人說這是明末時期從化經濟建設和教育事業大發展的成果。而在從化縣誌裏面,官方明顯提到了知縣唐世淳的功勞。
縣誌記載了知縣唐世淳兩個細節,“性簡靜,不事修飾,素衣蔬食,愛民如子”,“公躬課多士,於是鄉會兩榜,得人為盛”,就是說他任職期間,“性情簡樸文靜,不愛打扮,粗衣素食,愛民如子。他還親自考核、栽培了很多讀書人,於是鄉試和會試,從化縣考中的人很多。”結合碑文以及縣誌所述,從化知縣唐世淳確實做到了為官壹任,造福壹方,擊退了流寇,守住了縣城,還發展了教育。難怪他得以入祀從化名宦祠,享受萬民公祭呢!
我又查了壹下,仔細算下來,唐世淳只是從化第二十六任知縣,從1568年到1571年,短短三年任期而已。而1569年,正是他坐穩了位置,開始有效施政、大顯身手的關鍵壹年。這壹年,從化大才子黎民表,與後來考取了舉人或進士的諸位後生邑人同在。他們***同書寫著屬於自己的人生故事,也書寫著屬於從化的人文歷史。他們努力讀書,考取功名,改寫了自己的命運,也改寫了從化的文運。從這壹年開始,流溪大地更加文運昌隆、熠熠生輝;從化仕子更加閃耀嶺南、名動天下矣。
1569年的從化,就像1982年的拉菲葡萄酒。那壹年,從化儼然成了壹塊好產地,遇上了好的年份、好的“釀酒師”。那壹年的從化,值得每壹個從化人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