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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千紫的枯木灰

枯木灰 文 / 楊千紫

(壹)

第壹次見到滄海,是在酈山腳下的溪水邊,他握著燕昭王墓裏的古籍,心滿意足地笑。我走過去抱膝坐在他身邊,直直地望著溪中寡淡的水花。他側過頭來看我,楞住片刻,說,天色已晚,這裏荒山野嶺,姑娘為何還不回家?

我歪頭望他,嫣然壹笑,說,我的家被人毀了。我已經,無家可歸。

滄海英俊的臉上閃過壹絲若隱若現的笑意,說,姑娘,如果不嫌棄,跟我回寧府如何?我會照顧妳。

我有片刻的怔忡,未想,如此輕易就得到他的憐憫。

但我原本就對此求之不得,於是很認真地點頭,送出眼裏壹泓感激的清泉。

這個白衣勝雪的男子,坐在距我咫尺的地方,瞬間綻放的笑容,倒映在溪水中,宛若春花,讓我糾結在心中的怨恨,霎時,煙消雲散。僵硬如石的心,仿佛忽然串出壹簇火焰,灼熱而濃烈。

(二)

壹路並肩而行,才知他就是當今丞相之子,寧家的二公子,寧滄海。他奉父親之命來酈山尋找燕昭王墓,為的是墓中的兵法古籍。

我說,想不到堂堂丞相之子,也要做這種盜墓的勾當。

滄海也不怒,說,所謂物盡其用,我寧願背負掘先人墓的罪名,也不願讓這些寶物長眠地下。那時,我不知,他這樣的人,算不算冠冕堂皇。他卻忽然握住我的手,說,妳可知道,我此行最大的收獲,卻是遇見妳。

殘雪輝映著夕陽晚照的余輝,明媚如春。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有水紋綻放的痕跡。壹漾壹漾的,浸透了千百年來單薄的寂寞。

風過花開,相思成災。

(三)

我成了寧府的侍女。即使滄海對我寵愛有加,仍然不能得到丞相的應允,娶我過門。

滄海曾經問我叫什麽名字。我本想說我沒有名字,卻忽然想起淩司送我的兩句詩:奈何樹無對,雪無雨獨炎。

我將刺著字的絹遞給滄海,他凝神思忖片刻,說,原來妳叫木靈。

木靈。原來這就是淩司給我的名字。

我微笑,其實這並不是很難的字謎。只是,我壹直未曾放在心上。想起與淩司相依相伴的歲月,心底滲出細碎的酸楚。

月上弦,雲瀲灩。花園中縈繞著夜來香的味道,微醺如醉。滄海環住我的腰,說,木靈,真是壹個動聽的名字。木靈,妳可否,為我而舞?

我點頭。扭動僵硬的腰,擡起沈重的臂,踮起腳尖,輕紗在眼前晃動,華麗的轉身。

霓裳旋,羽衣舞,清眸艷。

我聽見老丞相在樹後的嘆息,他說,妖風媚骨,必然是個害人的東西。

滄海沒有聽到,於是我也假裝自己沒有聽到。其實寧丞相說錯了,我並沒有生得壹副媚骨,這是我生平第壹次起舞。可是他的要求,我卻總是無法拒絕。就像我可以為了他心甘情願當寧府的侍女,放棄了堅持的驕傲。

望著滄海迷醉的眼神,我以為,這就是愛了。

(四)

那壹日,艷陽高照。寧府的下人們議論紛紛,說是前堂來了壹個風度翩翩的書生,英俊風雅,顧盼生姿,烏黑的頭發上有小撮白發,說是來跟老爺切磋文史的。

我端著茶杯的手,倏的壹抖。

淩司,他終究還是來了。其實我也很思念他,只是在這裏相見,不知是福是禍。

我於是悄悄倚在窗下,傾聽屋內的動靜。曾經靜默的歲月,讓我的聽覺超乎尋常的敏銳。

淩司的聲音,沈穩卻張揚。他正在跟寧丞相討論《漢書》、《史記》和《東觀漢記》的價值,滔滔不絕。

寧丞相爽朗地笑,說,原來妳對“三史”也這樣精通。那麽,妳對老莊和諸子百家又有怎樣的看法呢?

他的聲音似乎透露著極力隱藏的憤怒和勉強,只是淩司渾然不覺,繼續口若懸河的探賾百家,談老莊之奧意。言辭恢弘,乃前人所未見。

之後寧丞相開口留他住在這裏,淩司欣然應允。我的手心平白攥出壹把汗,明明白白的聽見老爺出了房門對侍衛說,派重兵看好他,不要讓他走出這道門。

原來所謂的以文會友,不過是誘人自投羅網的把戲。我想起早前聽這裏的百姓紛紛議論,說丞相曾經宣言,自己的才學,天下無人可匹敵,若有誰心中不服氣,隨時都可以到相府討教。如今我似乎有點明白,為何在淩司之前,那些儒士學究,入了丞相府,有的,卻終生不得出。

這背後原來是有汙濁的。藏著陰謀和殺機。得勝者,是要以自己的性命做交換的。偏偏淩司又侍才放曠,不懂得自避鋒芒。

我聽到寧丞相和滄海對話的聲音,詭秘的,幽緩低沈,他說,大概就是這個了。滄海也沒有多答,只是點頭。

寧丞相的話讓我費解,心中的疑惑繼而布滿了張皇。這個,是指的什麽呢?

(五)

我偷偷地去找淩司,拉著他飛快地向後門奔走。淩司眼睛望著別處,淡淡地問,我為什麽要逃?

我怒極,強壓著聲音說,臣相對妳的嫉妒,已經讓他動了殺念,妳留在這裏必定會有危險!

淩司仍然沒有看我,冷冷地說,凡夫俗子能奈我何?況且,我的死活,也與妳無關!

我望著他倔強的側臉,重重地嘆氣。片刻不停地到後山的林間小徑裏,我才氣喘籲籲停下腳步,說,淩司,妳是不是怪我沒有找寧滄海報仇?淩司,的確是他毀了古墓,毀了我們的家,我接近他原本也是想報復,但他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的,能夠讓燕昭王墓裏的古籍重見天日,物盡其用,總比長眠地下的好。

淩司冷笑,說,木靈,妳愛上了寧滄海。

他沒有用疑問的語氣,似乎是篤定。而我亦不掩飾,黯然地嘆息了,問,淩司,妳可不可以成全我?不要再跟滄海計較,也不要再來找我。

淩司轉身,背對著我,壹步步走遠。木靈,這個名字明明是我送給妳的,卻是他第壹個這樣叫妳。

木靈,妳可知我來這裏,並不是為了與當今丞相切磋文史,而是為了見妳壹面。

木靈,妳可知有些人是不能愛的?壹旦愛了,便註定萬劫不復。

壹步錯,步步錯。

我站在原地,長久著凝望他的背影,個中淒愴,即使無須他的任何表情,我亦感受得淋漓盡致。我知,我傷了他。

回想曾經多少個日夜,古墓靜謐,他和我對影而立,手裏握著壹本詩書,揚起眉對我說,妳為什麽可以這樣安靜?妳不覺得寂寞嗎?

我說,我的使命,就是站在這裏紀念逝去的威嚴與繁華。寂寞,也是我的使命之壹。

淩司臉上露出清澈的笑容,眼神純凈如嬰兒,笑起來的樣子卻好象壹朵盛開的罌粟花。

他說,有我在這裏,妳不會再寂寞。

(六)

我放走淩司的事情很快被人知道。滄海問我,妳為什麽這樣做?我直直地望他,沒有說話。他走過來用食指擡起我的下巴,說,木靈,我真的不想懷疑妳,請妳給我壹個放走他的理由。

我嘆氣,搖了搖頭,什麽話也沒有說。事到如今,我還能如何辯解?竟然天真的相信,如果滄海愛我,他就不會計較我的身份來歷。

寧丞相怒氣沖沖地進來,說,好大膽的妖精,妳將他放走,必定是跟他同類的。我今日便要妳露出原形。

我驚愕。莫非寧丞相識破了淩司的身份?但淩司除了與他談論經史子集,沒有施展法術,他這樣的凡俗之人,如何可能辨認得出?

來不及細想了。重重家丁便圍上來,犬吠起伏。

我不動聲色,心中鄙夷,還有隱隱的笑意。看來寧丞相多少是懂得壹點茅山之術的,對於狐類妖精,獵犬能以嗅覺辨之。他若將我視為淩司的同黨,以獵犬制我,是理所應當。然而我沒有受到絲毫的損傷,那群畜生看上去很平靜,跟寧丞相壹樣心中狐惑神態茫然。

這時,滄海擋在我的身前,說,父親,您也看到了,木靈真的不是妖。她只是太善良,她只是同情那個人。父親,我會為您重新抓住那只狐,只要您饒恕木靈。

不必了。我打斷滄海的話,眼神桀驁。我說我沒有錯,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饒恕。

四目相對。

我說滄海妳愛我麽?如果愛,妳可不可以帶我走。我們離開這裏,好不好?

滄海怔住,篤定地握了我的手,掌心溫熱。

寧丞相大怒,捂著胸口跌坐到凳上,五官緊緊地攥聚在壹起。

滄海輕聲說,木靈,我不會讓妳受任何的委屈,我也會帶妳走,去任何壹個妳想去的地方。可是百善孝為先,我壹定要為父親抓到那只狐,以此來贖我的罪。木靈,妳能幫我麽?

我的心,驟然如冰。

可是滄海,我怎能用淩司的生命來交換自己的幸福!

寧丞相幽幽開口,言辭戲謔,他說滄海,我不管他是人是狐,三天之內妳如果能抓到他,我不但不會反對妳們,還讓這女子風風光光的入我寧家門。

否則,妳們都得死。

我入世未深,卻不想,遇到如此心胸狹隘心腸歹毒之人,對自己親生的骨肉,似乎沒有半點憐惜。

(七)

關於丞相府的種種流言,傳遍了市井。以訛傳訛,難免誇大其詞。有人說,寧公子為壹個女子忤逆,有人說,他們的性命已經難保。那逃走了的狐妖,又怎會再回來。

三日之後,立春。萬物皆復蘇。

我與滄海執著彼此的手,跪在寧家空曠的刑場上。這本是處置違反家規的下人的地方,今日,跪在這裏的,卻是寧家的公子。

時至今日,我仍然不肯幫他尋找淩司。不是我不想與滄海遠走高飛,而是我知道,我不能出賣淩司。

寧老爺高高在上,他說滄海,為了壹個女子,值得麽?

滄海揚起嘴角,說,我沒有想過值不值得。我只知道,為她,我甘願付出壹切。

我的淚,應聲而下。

壹陣微風吹來,吹散了我眼前的淚。壹個錦衣的男子出現在刑場中央,風度翩翩,英俊風雅,顧盼生姿,烏黑的頭發上有小撮白發。

竟是淩司。

我心驚,喊道,淩司,妳怎麽會來?

淩司回頭望我,說,木靈,在古墓這麽久,我從來沒有見過妳的眼淚。而如今,妳竟會為他流淚。我終於明白,妳對他,就像我對妳,無能為力,萬劫不復。木靈,如果我的性命能換來妳的幸福,我心甘情願。

眼淚滂沱。

(八)

我眼看著淩司被拿著火把的侍衛團團圍住,壹只巨大的鐵籠,將他困於方寸之地,隨後壹道靈符如撒開的網,覆蓋下來,淩司驟然失去反抗的能力。而寧丞相施施然地走過來,扶起滄海,說,我們這出戲,竟然騙過了這只千年的狐。

丁香碎,胭脂淚。

我豁然絕望。

我早該想到,堂堂的壹國之相,怎可能為了壹個學識淵博的後生晚輩而大動幹戈,與之斤斤計較;又怎能因為逃脫了這樣壹個無名小卒,而遷怒自己的親生骨肉;也更不會舍得,親自將滄海推向鍘刀之下。

原來,他這樣對淩司窮追不舍,真正的原因,並不是因為淩司的才學在他之上,他心中明白,天下的文人俊傑,是殺之不盡的,他遇到壹個便鏟除壹個,但終究無法盡數殲滅。而這剛好做了他追捕淩司的幌子,掩人耳目。其實在淩司進入相府大廳的時候,他便識破了淩司千年狐妖的身份。他果然是精於茅山之術的。並且,他對那個傳說也覬覦了太久。

傳說中,吃掉千年靈狐的人可以延壽百年。

原來,壹切都是布好的局。

我與淩司,終究不及人類的叵測。不及他。

隨後,寧丞相對在場的所有人宣布,七天後,便是滄海的婚期。屆時,皇帝的長女將下嫁寧家。滄海不日便要飛黃騰達,成為貌美且尊貴的公主的夫婿,當朝駙馬。我感到自己仿佛被人狠狠地抽了壹個耳光,跪在地上遲遲站不起身。

滄海來扶我,他說木靈,對不起,這都是父親的意思,我怎能違抗。聖上賜婚,誰又敢不允,木靈,妳要了解我的苦衷。

我望著被關在鐵籠裏的淩司,微笑。我知道,我不可能原諒滄海,不管這壹張骯臟的網,他有沒有刻意幫著他的父親編織,不管他是故意,還是無心。

我們就此天涯。

(九)

下弦月,夜風涼。

明日就是他的婚期。寧府上下都籠罩著喜氣,刺眼的大紅鋪天蓋地,血壹樣的顏色,無處可逃。

鴛鴦枕,相思被,芙蓉帕,玲瓏巾。

我不是丞相要捕捉的千年靈狐,他視我如糞土,沒有利用的價值,亦不能給他任何甜處,便隨手將我趕出了丞相府。那或許是他這輩子做得最為仁慈的壹件事情,又或許,他只是被勝利和喜慶沖昏了頭,但他即使後悔,也晚了。

我重又回到丞相府,眼裏看的,心中想的,都是滄海。他的表情太過愉悅,以至於我的心都壹片片碎裂開來。

他對我,原來可以,絲毫不記掛。

那壹夜,丞相府的壹場大火點亮了京城蒼藍的天。關押淩司的地牢戒備森嚴,直到死,我也沒能再見淩司壹面。我想他若能夠趁著混亂逃出生天,便是最好的結局,而我亦不必心存愧歉;若不能,便讓這場大火燒盡所有的愛恨,所有的感知,世間事,也都止於此,再沒有歡喜和悲哀了。

烈火覆蓋著我的身體,在濃黑的夜,妖嬈如花朵壹般怒放。

滄海不知道。我就是那截可以照出千年狐妖原形的千年枯木。

我本是燕昭王墓中象征往昔威嚴的華表,身上雕刻著華麗的花紋,在凝滯的時間中壹點壹點的覆滅。淩司是壹只聰明的狐,流連墓穴中的史書古籍,竟然不再離開。

然,我卻壹直不知,淩司是為我,才甘願將自己困於潮濕的地下墓穴。以為時光靜謐,無人可打擾,卻沒有誰能算出預定的天機。

我和他,和他,註定的壹場糾葛,到頭來,空無壹物。

(十)

丞相府的大火,壹直燒到次日的黃昏。燒焦了的殷紅嫁衣上,覆著壹層木頭灰。

直到死,我仍然手握那抹殘紅。

落日斜陽,壹片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