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的浙中山地充滿了水汽和太陽的味道,夏天果然如期而至。長途汽車行駛在蒼翠的群山之間,車上二十幾個年輕人來自寧波市和無錫市的兩個野外探險俱樂部,我和他們同行,是為了尋找傳說中刻有蝌蚪文的蝌蚪崖。據說那塊山崖聳立在浙江省仙居縣的淡竹鄉,崖壁上布滿了人工鐫鑿的日紋、月紋、蟲紋、魚紋等奇異的圖案符號,有人說那就是傳說中大禹治水時在南方留下的蝌蚪文石刻。
同行的人裏只有壹個到過我們將要去的地方,此時他正在眉飛色舞地講故事:“淡竹鄉我去過兩次,第二次我請壹位當地人帶我爬上山,非常險,到了最上邊就沒路了,除非妳用攀巖工具,否則很難爬到山頂上去。據說只有當地采藥的人才知道上山的路!”壹席話把年輕人的心逼到了亢奮狀態,所有人都流露出不達山頂誓不罷休的決心。
蝌蚪文是不是文字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浙江省括蒼山脈的壹條支脈韋羌山,南朝孫詵著的我國第壹部地方誌《臨海記》中曾寫到韋羌山“上有石壁,刊字如蝌蚪”,二十四史中的《宋書·周郡誌》中也寫到:“天姥山(韋羌山別名)與括蒼山相連,石壁上有刊字蝌蚪形,高不可識。”
那麽什麽是蝌蚪文呢?臨行前我翻閱過壹些古文字學資料,發現文字學中單把蝌蚪文拿出來講的並不多,常見的倒是“鳥蟲書”。所謂鳥蟲書就是在字的筆畫上增添蟲、魚、鳥等動物形象,比如添上觸角、魚頭、翅膀、鳥頭之類的附件。鳥蟲書曾是秦始皇統壹文字以前中國古文字中的六書(即六種字體)之壹,被用來寫在傳達命令的旗幟上,由於筆畫復雜,難於模仿,所以有保密的作用。漢代以後,鳥蟲書主要出現在印章中,變成了十足的美術字了。而蝌蚪文由於頭粗尾細形似蝌蚪而得名,因此也是鳥蟲書的壹種,從文字學的角度來說,蝌蚪文算不算文字還是壹個問題。
雖然學術資料所提供的答案令人泄氣,但我們似乎更願接受這樣的報道:《人民日報》曾經發表文章說,目前我國已發現神秘的、有待破解的原始文字或符號***8種,它們是“蒼頷書”、“夏禹書”,貴州的“紅巖天書”、“夜郎天書”,四川出土的“巴蜀符號”,雲南發現的“東巴文字”,紹興禹廟的“峋樓碑”文字和仙居的蝌蚪文。
上述8種文字中,從發現的時代看,仙居的蝌蚪文最早,以釋讀難度論,也是蝌蚪文為最。其它7種文字都屬於有目***睹的文字,惟獨蝌蚪文撲朔迷離,至今還沒見到它的篆文摹本。
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壹睹蝌蚪文的真面目……
撲朔迷離蝌蚪文
淡竹鄉尚仁村的退休小學教師陳瑞珊是壹位精幹的老者,他不知疲倦地帶我們到處走動。
“那就是蝌蚪崖!”他指著遠處雲霧中的壹座山峰說。我們在七八座形狀相似的山峰中努力辨認著蝌蚪崖。它的海拔相對不算太高,800米左右,它下面的山坡上長滿了亞熱帶叢林植物,蝌蚪崖其實就是山頂上壹塊堅硬的沒長植物的巖石,它的壹面像刀削般垂直陡峭,傳說中的蝌蚪文就刻在崖面上。
淡竹鄉的人們把蝌蚪崖視作他們的驕傲。那天晚上,我在淡竹鄉鄉長的《農情日記》中讀到:“……本鄉地形南高北低,風景優美,是全縣林業、旅遊重點鄉鎮,內有千古之謎蝌蚪文、天柱巖……”。
尚仁村75歲的老大爺來找我們聊天了。他是村子裏對蝌蚪崖知道得最詳盡的人,他說以前離尚仁村不遠的下朱村有壹個秀才,博學多識,曾請人把蝌蚪崖上的文字拓下來,他壹輩子就研究那些拓片,壹直到90歲。他只傳了壹首歌謠給他的後代,他的後代中最後壹個人也在30年前死了,他家那座收藏有蝌蚪崖拓片的房子在“文革”破四舊時被燒掉了。
也就是說,當地的蝌蚪文沒有了考究的“證據”。
第二天,我們分成兩個小隊,分別由兩名向導帶著上山。向導手中拿著大砍刀,我們手中拿著拐杖。幸虧山上全是帶葉子的植物,濃密的枝葉底下,空氣涼爽而濕潤。我們是在無路的情況下上山的,3個小時後,已經接近山頂了。
事實上我們無法到達山頂,山頂就是蝌蚪崖的頂部,而那是需要再繞壹座山才能到達的。我們所到的地方,是距離蝌蚪崖最近的壹處觀察點,就在蝌蚪崖的左下方50米處。
用肉眼觀察時,我們只能看到崖面上有壹個明顯的長方形的框,像是故意鑿出來的。我們支起高倍望遠鏡,20幾個人輪流觀察。可是什麽也沒有看見,真的,鏡頭裏灰蒙蒙的,只有壹塊平展展、光禿禿的大石頭。
我們發現觀察點附近的巖石很像韋羌河中的石頭,它們的表面也是疙疙瘩瘩,有的地方粗糙得像核桃皮,有的地方則規則得像佛陀頭上的肉瘤。我們全部拍攝了下來,而心中的疑團則越來越清晰了:這所謂的“蝌蚪崖”可能是壹塊天然形成的巖壁,由於某種原因具有了規則的球狀結構,當地人在它上面人為地鑿了壹個框,再附會以蝌蚪文的傳說……
釋讀蝌蚪崖
但是,如果蝌蚪崖真的是天然形成的話,為什麽當地會流傳那麽多關於蝌蚪文的古老傳說?為什麽當地人談到蝌蚪文時都會露出神秘、敬畏的表情?
壹年以後,我偶然讀了壹本書《去樓蘭》,書中有這樣壹段文字:“……司馬炎正在為壹批戰國時出土的竹簡傷神。這批竹簡就是‘汲冢家書’,古說它們全都是用蝌蚪字寫的,500年後傳到司馬炎手裏。他把那些殘簡從秘府中拿出來,讓尚書郎們‘校綴次第、尋考指歸’,然後再用當時的文字轉寫下來。
張華是司馬炎的名臣,對這件考綴蝌蚪文的事極為熱心。他和索靖曾壹見如故,是最親密的朋友。而索靖在敦煌,正是因為他懂得鳥獸蟲篆之文、蝌蚪字。他在敦煌著書說:黃帝的創字官倉頡曾著書契,字是蝌蚪鳥篆。那種字,類物象形、睿哲變通、意巧茲生。但因為崇尚簡易,後來變成隸書體的時候就有了失損。……“
“汲冢家書”是公元前279年,河南省汲縣壹個叫“不準”的人盜掘戰國時期衛國襄王室的壹座墓地中出土的幾十車用竹簡寫的古書,《穆天子傳》就是其中的壹部。《穆天子傳》是用蝌蚪文寫成,這說明蝌蚪文並非只是壹種美術字,它曾經是壹種同小篆、隸書壹樣功能的文字,而且它的讀寫方式蘊含著今人難以釋讀的曲折和奧妙。
既然蝌蚪文是壹種深奧的古老文字,那麽淡竹鄉的居民們對於蝌蚪文的崇拜就不是無本之木了。文字與文明的承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傳說中蝌蚪崖上的蝌蚪文在當地人的心目中就代表著古老文明在當地的壹次駐足,追尋祖先的足跡壹直是中國人乃至全世界人所孜孜以求的事情。
蝌蚪崖上的答案
於是我想,蝌蚪崖上的痕跡是不是天然生成的?傳說中它上面的蝌蚪文與“汲冢家書”上的蝌蚪文又有什麽聯系?
中國地質科學院陳安澤研究員向我解釋了韋羌山上及韋羌河中那些長相奇特的石頭的來歷。
他說,這些石頭是壹種典型的酸性火山巖,這類火山巖在浙江省的山區裏到處都能見到。這類火山巖的學名叫“石泡流紋巖”,它的石泡構造正是我們見到的蝌蚪崖巖石表面的球狀突起。
顯然目前蝌蚪崖已被認定是天然形成的了,但我仍然不敢輕易斷定當地人在“造假”。因為從村民們眼睛裏流露出的感情是真摯的,史書上的記載也是千真萬確的,問題在於,這天然形成的蝌蚪崖與蝌蚪文之間到底存在什麽樣的聯系?
於是我敲響了《去樓蘭》書中敘述蝌蚪文時,多次提及的北京大學學者何振明先生的家門。何先生看了照片後說,這是典型的火山巖,但這個框是人為鑿出來的,是“啞示語”。
蝌蚪崖真相大白
遠古時候,人類沒有語言,彼此間需要溝通時,就用手勢和表情來表達。比如兩個部落相遇的時候,如果其中壹個部落扔給另壹個部落壹只果子,就表示友好,如果扔的是壹塊石頭,那就是說,“快走吧,不然就打妳們!”這就是啞示語,是用形象和感覺來表達意思的語言。
“蝌蚪崖為什麽是啞示語呢?”我問。
“天然形成的巖石上布滿了像蝌蚪壹樣的凸起,這就使古時路過這裏或定居在這裏的先民們想起了壹個他們久久不能釋懷的往事,那就是他們的祖先來自黃河流域。也就是說,黃河是他們的媽媽。古人把黃河說成‘河’,把媽媽說成‘媽’。古人表達‘黃河是我們的媽媽’的時候只說‘河媽’兩個字就可以了。用黃河流域的語言,也就是現在陜西壹帶的土話來說‘河媽’的時候,發音變成‘huoma’,而這個發音又恰好是陜西土話‘蛤蟆’的發音,而‘蝌蚪’是‘蛤蟆’的子孫,從而喻指為———我們人類是‘河媽’的子孫……我們是‘huo ma’的子孫———我們是‘蝌蚪’。這就是啞示語,古人在蝌蚪形狀的巖壁上鑿壹個框,是為提醒後代記住自己是‘河媽’的子孫,自己的祖先來自黃河流域。”
“那麽這就是史書上記載的蝌蚪文嗎?”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說是,是因為古書上所提到的蝌蚪文其本身就包含著上述啞示語的成分。蝌蚪文之所以稱為蝌蚪文,是因為它的形狀像蝌蚪,而古人在造這樣的文字的時候,就是為了傳達上面所說的啞示語的信息———即我們的祖先是黃河流域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淡竹鄉的蝌蚪崖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蝌蚪文。”
“說不是,是因為古書上的蝌蚪文是壹種真正的文字,有讀音,有意義。這種文字在春秋戰國時期的青銅器和竹簡上都出現過。”
“其實蝌蚪文是去盧文的壹種變體,是當時記載以天文學為主的自然科學的壹種筆記文字。蝌蚪文或去盧文都源於甲骨文,它們是甲骨文的變體。周文王時候,甲骨文被轉換為許多種文字,其中包括去盧文、蝌蚪文,並流傳到民間,轉換文字的目的就是想使甲骨文中包含的信息更好地保存下去。但是自從秦始皇統壹文字以後,蝌蚪文字就被禁止流傳了,於是西漢時有大批文書被集中到樓蘭壹帶,那些文書裏的主要文字就是去盧文或蝌蚪文。”
“被禁止流傳的蝌蚪文文書後來陸續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到民間,有的甚至轉換成佛教的石窟造像,以啞示語的方式把文書中的信息保存下來,淡竹鄉蝌蚪崖上的長方形框也許就是那時候刻上去的,它所表達的信息也就是以啞示語的方式表示我們的祖先來自黃河流域、我們真正的文明歷史是從那裏開始的。”
何振明先生的解釋盡管聞所未聞,但是畢竟圓滿解決了我對淡竹鄉蝌蚪崖的疑惑。首先,蝌蚪崖上的蝌蚪狀凸起是天然形成的;第二,蝌蚪崖上的長方形框是古人有意鑿上去的,而且他們的用意來自於壹個遙遠且曲折得無法言說的歷史,雖然直到今天,這個歷史還只作為“暗流”潛藏在民間,但這個歷史是真實的。
這時我想到了金庸小說《俠客行》裏關於蝌蚪文的描述。小說中那些識文斷字、武藝高強的武林高手們不就是執著於蝌蚪文的“字面”
意思而百思不得其解嗎?石破天大字不識,卻憑感覺和字形參透了蝌蚪文的秘密。這段公案和我們親眼所見的“蝌蚪文”有著異曲同工之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