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期間,曾鞏也結識了王安石,還曾向歐陽修推薦。他在《再與歐陽舍人書》中說:"鞏頃嘗以王安石之文進左右而以書論之,其略曰:鞏之友有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稱其文。雖已得科名,然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誠自重,不願知於人,然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時所急,雖無常人千萬,不害也。顧如安石,此不可失也。"這是追述前此壹封信中的話,可見曾鞏對王安石曾經非常器重。在這封信裏,他不僅推薦王安石,還曾提到王回、王向,壹並向歐陽修推薦。
後來,在《與王介甫第壹書》裏曾鞏又說:"鞏至金陵,自宣化渡江來滁上,見歐陽先生,住且二十日,……歐公悉見足下之文,愛嘆誦寫,不勝其勤。間以王回、王向文示之,亦以書來言:此人文字可驚,世所無有。……歐公甚欲壹見足下。能作壹來計否?"由此看來,在這期間曾鞏同歐陽修已有相當親密的交往。
曾鞏是在嘉佑二年(1057)歐陽修知貢舉時考中進士的。在這之前,他不但認識了歐陽修這樣的前輩,結交了王安石這樣的朋友,而且已經同當代其他幾個重要人物如杜衍、範仲淹等都有書信來往,投獻文章,議論時政,陳述自己為人處世的態度。不過,曾鞏所寫的這些書信,不同於尋常的"幹謁“,不是請求薦引。例如,他在《上杜相公書》中說:"今也過閣下之門,又當閣下釋袞冕而歸,非幹名蹈利者所趨走之日,故敢道其所以然,而並書雜文壹編,以為進拜之資。蒙賜之壹覽焉,則其願得矣。"這封信大概就寫於慶歷五年(1045)杜衍、範仲淹等被黜離職之後。曾鞏詿聳斃蔥挪⑼斷孜惱攏?盟得魎?奈?撕駝?翁?齲?紊賢?叛堋⒎噸傺鴕恢攏?磺餮贅絞啤?
曾鞏既中進士,便被調任為太平州(今安徽當塗)司法參軍,又召編校史館書籍,遷館閣校勘,集賢校理,為實錄檢討官。
在這期間,曾鞏對於歷代圖書作了很多整理工作。對於歷代圖書聚散以及學術源流多所論述,寫過壹些敘錄,如《新序目錄序》、《列女傳目錄序》、《戰國策目錄序》等,還有《梁書》、《陳書》、《南齊書》等,也都寫有"敘錄“。
曾鞏雖推崇歐陽修,但他的學術觀點和歐陽修亦有所不同。例如,他在《筠州學記》中說:"周衰,先王之跡熄。至漢,六藝出於秦火之余,士學於百家之後,言道德者矜高遠而遺世用,語政理者務卑近而非師古。刑名兵家之術,則狃於暴詐,惟知經者為善矣,又爭為章句訓詁之學,以其私見妄(壹本下有"臆"字),穿鑿為說,故先王之道不明而學者靡然溺於所習。當是時能明先王之道者揚雄氏而已。"他對揚雄如此稱贊,這看法與韓愈比較相近,與歐陽修則頗相反。
此外,曾鞏還有《答王深甫論揚雄書》,對於揚雄屈事王莽以及作《劇秦美新》,都有所辯解,並引王安石的看法,以為"雄之仕合於孔子無不可之義“,而且認為"世傳其投閣者妄"雲雲。曾鞏對揚雄的看法,涉及政治和學術兩個方面。揚雄的政治態度和學術成就,對曾鞏都有影響。
曾鞏離開館閣,又作了十幾年的地方官吏。最初是通判越州(今浙江紹興壹帶),其後又知齊州(今山東濟南壹帶),徙襄州、洪州,知福州。史稱曾鞏在這幾州都有政績,主要在"荒政"和"平盜"兩個方面,而後者並非真是政績。
曾鞏移徙洪州時,曾有《移守江西先寄潘延之節推》詩,詩雲:"憶昔江西別子時,我初折腰五鬥粟。南北相望十八年,俯仰飛光如轉燭。"他這時似乎已有倦於轉徙的感嘆。此後便多次表示為了養親而不願遠仕。
在赴福州之前,曾鞏有《辭直龍圖閣知福州狀》。到福州後又有《福州上執政書》,書中說:"轉走五郡,蓋十年矣,未嘗敢有半言片辭求去邦域之任而冀背朝廷之義。此鞏之所以自處,竊計已在聽察之日久矣。今輒以其區區之腹心,敢布於下執事者,誠以鞏年六十,母年八十有八,老母寓食京師,而鞏守閩越,仲弟守南越,二越者,天下之遠處也,於著令:有壹人仕於此二郡者,同居之親當遠仕者,皆得不行。……"據此,他請求"或暫還之闕下,或處以閑曹,或引之近畿,屬以壹郡,使得諧其就養之心,慰其高年之母。“此書之外,曾鞏還有《福州奏乞在京主判閑慢曹局或近京壹便郡狀》,也是請求朝廷照顧養親的。大概正是因為他壹再申請,朝廷曾壹度下令,"召判太常寺“;可是當他離職上路以後,又有詔改知明州。為此,曾鞏又有《移明州乞至京迎侍赴任狀》,希望朝廷允許他"暫至京師迎侍母赴任“。但未能如願,所以後來移知亳州,又繼續申請。他在《移知亳州乞至京迎侍赴任狀》中說:"臣昨任福州,已系遠地,迎侍不得,即今老母多病,見在京師,人子之誼,晨昏之戀,固難茍止。二者於臣之分,實為迫切。……只乞對移陳蔡壹郡,許臣暫至京師,迎侍老母赴任。……今臣幸蒙恩詔移守亳州,如臣所請。況亳州去京不遠,欲乞許臣暫至京師,迎侍老母赴任。“元豐三年(1080),曾鞏又徙知滄州,有《滄州乞朝見狀》,說:"竊念臣遠離班列十有二年,伏遇陛下神聖文武,當天受命,……而臣曾未得須臾之間進望清光,竊不自揆,願奉德音,犬馬之情,固非壹日之積。今將至京師,他望聖慈,許臣朝見。"於是神宗召見了曾鞏。召見之後,他曾請求登對,有《乞登對狀》,說自己被召見時,"不敢率然以對“,可是"退而伏念“,還是希望"上殿敷奏“,以便"披腹心“,"當天心“。此後曾鞏便被留在京師,"勾當三班院“。
元豐四年(1081),有詔書說:"曾鞏史學見稱士類,宜典五朝史事。"於是便"以為史館修撰,管勾編修院,判太常寺兼禮儀事“。史稱"近世修國史,必眾選文學之士,以大臣監總,未有以五朝大典獨付壹人者“,於是曾鞏入朝辭謝說:"此大事,非臣所敢當。"並有《申中書乞不看詳會要狀》,表示謙讓。
元豐五年(1082)四月,擢拜中書舍人。這時曾鞏又有《辭中書舍人狀》,述說自己"齒發已衰,心誌昏塞“,希望另選賢能。還有《授中書舍人舉劉攽自代狀》,表示謙退。但這年九月,曾鞏即遭母喪,因而罷職。
元豐六年(1083)四月,曾鞏卒於江寧府(今江蘇南京壹帶),終年65歲。著作有《元豐類稿》等。
綜觀曾鞏壹生,歷任州郡官吏十幾年,在京師作官的時間不多。從他的壹些政論文章看,如《唐論》、《書魏鄭公傳後》、《熙寧轉對疏》、《自福州召判太常寺上殿劄子》、《移滄州過闕上殿劄子》等,並沒有突出的政治見解。其主要觀點是泛稱三代之制,稱贊後周和唐初的貞觀之治,而對於宋代的政治卻沒有多少條陳和建議,與範、歐諸公不同。他在《移滄州過闕上殿劄子》中對於宋朝的現狀還是相當稱贊的。他說:
蓋遠莫懿於三代,近莫盛於漢唐,然或四三年,或壹二世,而天下之變不可勝道也。豈有若今五世六聖、百有二十余年,自通邑大都,至於荒陬海聚,無變容動色之慮萌於其心,無援桴擊柝之戒接於耳目。臣故曰:生民以來未有如大宋之隆也。
又說:
今陛下履祖宗之基,廣太平之祚,而世世治安,三代所不及,則宋興以來,全盛之時,實在今日。
由此可見,曾鞏對於當時的政治不僅沒有任何不滿,而且推崇備至,當然也就不曾提出改革的意見。
在這以前,熙寧二年(1069),王安石參知政事,推行新法,當時曾鞏出守越州,其後轉徙六郡,在外十二年。對於熙寧新法,也沒有發表過具體意見。只是在《過介甫歸偶成》詩中說過:"心交謂無嫌,忠告期有補,直道詎非難,盡言竟多迕。知者尚復然,悠悠誰可語。"觀此,則兩人過去言談之間,可能有過意見分歧。還有,其《與介甫第二書》也說:"比辱書,以謂時時小有案舉,而謗議已紛然矣。足下無怪其如此也。"又說:"謗怒之來,誠有以召之,故曰:足下無怪其如此也。雖然,致此者豈有他哉?思之不審而已矣。"由此看來,在政治上二人是有分歧的。
總的看來,曾鞏壹生,政治表現不甚突出。《宋史》本傳說"呂公著嘗告神宗以鞏為人行義不如政事,政事不如文章“。這話可能有些根據。
第二節文學成就
曾鞏是唐宋古文八大家之壹。他在當代和後代古文家的心目中地位是不低的。他的成就雖然不及韓、柳、歐、蘇,但有相當的影響。
曾鞏為文主張是接近歐陽修的。先道而後文,但比歐陽修更側重於道。在《答李沿書》裏他說:
辱示書及所為文,……足下自稱有憫時病俗之心,信如</PGN1506.TXT/PGN>是,是足下之有誌乎道,而予之所愛且畏者也。末曰其發憤而為詞章,則自謂淺俗而不明,不若其始思之銳也。乃欲以是質乎予。夫足下之書始所雲者,欲至乎道也;而所質者,則辭也。無乃務其淺、忘其深,當急者反徐之歟?夫道之大歸非他,欲其得諸心,充諸身,擴而被之天下國家而已,非汲汲乎辭也。其所以不已乎辭者,非得已也。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此其所以為孟子也。
此外,在《與王向書》、《回傅權書》中也有類似的見解。先道德而後辭章,這是曾鞏的壹貫主張。也許正是在這樣的思想支配下,曾鞏的文章同韓、柳、歐、蘇各家相比,便顯得質樸少文。韓、歐諸公雖也說過先道後文壹類的話,但他們畢竟還是重視文采,曾鞏則不很講求文采。
當然,曾鞏雖然不講文采,而文章卻寫得自然淳樸,自成壹家。這是曾鞏文章的特色。這特色體現在幾個不同的方面。
首先是論事之文寫得紆余委備,委婉曲折,與歐陽修近似。
其次,曾鞏文章雖質樸少文,然亦時有搖曳之姿,縱橫開合,有如韓愈。贈序之文,尤有特點。例如《贈黎安二生序》壹開始說:蘇軾"自蜀以書至京師遺予,稱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攜其文數十萬言,安生攜其文亦數千言,辱以顧予“。然後說,讀了他們的文章,認為:"二生固可謂魁奇特起之士,而蘇君固可謂善知人者也。"再說下去,便說到黎生將行,求曾鞏贈言,以"解惑於裏人“。於是曾鞏乃大發議論如下:
予聞之自顧而笑。夫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誌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余之所以困於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為笑於裏之人;若予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歸〕,且重得罪,庸詎止於笑乎?然則若予之於生將何言哉?謂予之迂為善,則其患若此;謂為不善,則有以合乎世必違乎古,有以同乎俗必離乎道矣。生其無急於解裏人之惑,則於是焉必能擇而取之。遂書以贈二生並示蘇君以為何如也。
像這樣的筆墨雖然不及韓愈的贈序那樣縱橫變化,故作姿態;卻也寫得曲折盡意,很有波瀾。而且語出自然,無造作之跡,這壹點又近似歐陽修。
再有,曾鞏的文章又是善於記敘的,其特點是條理分明,無不達之意。例如《越州趙公救災記》,寫知越州的趙公"前民之未饑,為書問屬縣"雲:
災所被者幾鄉?民能自食者有幾?當廩於官者幾人?溝防構築可僦民使治之者幾所?庫錢倉粟可發者幾何?富人可募出粟者幾家?僧道士食之羨粟書於籍者其幾具存?使各書以對,而謹其備。
這段文章敘趙公救災的考慮,真可謂有條不紊。再往下寫,也是條分縷析,頭緒分明。備災救災之事,本是紛繁雜亂,頭緒眾多的,但曾鞏信筆寫來,卻簡潔如此!
還有,曾鞏為文,壹般說來,是長於記敘、不多寫景的,例如《醒心亭記》、《遊山記》等,幾乎不寫景物。但有的文章也極刻畫之工,如《道山亭記》即是壹例:
其路在閩者,陸出則厄於兩山之間,山相屬,無間斷,累數驛乃壹得平地。小為縣,大為州,然其四顧亦山也。其途或逆阪如緣絙,或垂崖如壹發,或側徑鉤出於不測之溪。土</PGN1508.TXT/PGN>皆石芒峭發,擇然後可投步。負戴者雖其土人猶側足然後能進,非其土人,罕不躓也。其溪行,則水皆自高瀉下,石錯出其間,如林立,如士騎滿野,千裏上下,不見首尾。水行其隙間,或衡縮蟉糅,或逆走旁射,其狀若蚓結,若蟲鏤,其旋若輪,其激若矢。舟溯沿者,投便利,失豪分,輒破漏。雖其土長川居之人,非生而習水勢者,不敢以舟楫自任也。其水陸之險如此。
這段文字是寫道山亭所在之地的山川之險的,形容刻畫,可謂精工。同柳宗元山水諸記相比,自有特色。
由此看來,曾鞏為文雖少景物描寫,卻並非不能,而是不為。偶壹為之,也能臻於極妙之境。
此外,曾鞏還有壹些論及學術、藝術的文章,例如《戰國策目錄序》、《宜黃縣學記》、《墨池記》等,縱論古今,更多學者氣息。
《宋史》本傳論及曾鞏的文章:"曾鞏立言於歐陽修、王安石間,紆徐而不煩,簡奧而不晦,卓然自成壹家,可謂難矣。"這壹評語,比較切合曾鞏文章的實際。"紆徐簡奧“,概括了主要特點。
曾鞏生前與身後,都不曾以詩見稱。但他壹生作詩也並不少。而且有些詩中還抒發了不見於文的思想和情感。在文章裏,曾鞏不像歐陽修那樣指陳時弊,而在詩中卻有所涉及。例如《胡使》詩雲:
南粟鱗鱗多送北,北兵林林長備胡。胡使壹來大梁下,塞頭彎弓士如無。折沖素恃將與相,大策合副艱難須。還來裏閭索窮骨,鬥食尺衣皆北輸。中原相觀雙失色,胡騎日肥妖氣粗。九州四海盡帝有,何不用胡藩北隅?
這樣的言語,在曾鞏的論政之文中不曾有過。"鬥食尺衣皆北輸“,"胡騎日肥妖氣粗“,這是對北宋朝廷刮民髓賫盜糧的茍安政策的生動概括。剝奪百姓的衣食,養肥入侵的軍馬。這是十分令人痛心的事,曾鞏循循儒者,於此也不能不慨乎言之。
曾鞏還有《追租》壹詩,其中有句雲:"赤日萬裏灼“,"禾黍死磽確“。"饑羸乞分寸,斯須死笞縛“。"公卿飽天祿“,"每肆誅求虐“。這是說天旱民饑,而官方不恤。曾鞏在這裏頗有為民請命之意。最後說:"試起望遺村,霾風振墟落“,面對民間疾苦,曾鞏是無能為力的。
曾鞏壹生,歷任地方官職,鞠躬盡瘁,似乎沒有什麽抱怨。幾次上書,皆以侍親為言。但在詩中,有時也微露不滿。例如《東軒小飲呈坐中》雲:
二年委質系官次,壹日偷眼看青山。念隨薄祿閑垂首,似見故人羞滿顏。及門幸得二三友,把酒能***頃刻間。海魚腥鹹聊復進,野果酸澀誰能刪。談劇清風生塵柄,氣酣落日解帶镮。瑰材壯誌皆可喜,自笑我拙何由攀。高情坐使鄙吝去,病體頓覺神明還。簡書皇皇奔走地,管庫碌碌塵埃間。功名難合若捕影,日月遽易如循環。不如飲酒不知厭,欲罷更起相牽扳。
又如《人情》詩雲:
人情當面蔽山丘,誰可論心向白頭!天祿閣非真學士,玉麟符是假諸侯。詩書落落成孤論,耕釣依依憶舊遊。早晚抽簪江海去,笑將風月上扁舟。
在這樣壹些詩裏,曾鞏流露了更真切的情感。曾鞏不是詩人,但在詩裏卻更體現了他的"全人“。
①曾鞏:《元豐類稿》卷15《上歐陽學士第壹書》。
②《宋史》卷319《曾鞏傳》。
③《元豐類稿》卷51《墓誌》。
④《元豐類稿》卷17《學舍記》。
⑤《宋史》卷319《曾鞏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