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來挑去,沒壹本入眼。可售書者,圍前圍後,很是殷勤。陳先生覺得空手而去,不好意思。於是問,有沒有其他的要賣。
那人眼神不錯,看出面前這位儒者,非等閑之輩,便告知陳先生,他曾去過常熟白卯港,錢謙益的故居,就是號稱紅豆村的那處庭院。
話剛落音,陳先生壹聽“錢謙益”,壹聽“紅豆村”,驚詫之余,連忙追問:閣下果然去過那裏?那人回答:不但去過,還在錢家庭院那棵紅豆樹下,拾到壹粒紅豆。先生若感興趣,我拱手相讓。
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壹粒紅豆,遠比買到幾冊罕見古籍,更讓陳先生欣喜若狂。後來回憶道:“寅恪聞之大喜,遂付重值”,“自此遂重讀錢集,不僅借以溫舊夢,寄遐思。亦欲自驗所學之深淺也。”
我猜想,這天晚上,陳先生壹定是徹夜未眠。他用眼疾日重的目光,凝視著手中的紅豆,心思夢遊壹般地早已到了西湖邊上的絳雲樓。
陳先生恍恍惚惚看見,在這間有73個用樟木板打成大櫃子的藏書樓裏,滿腹經綸的錢大學士正和他並肩而坐。壹旁的柳如是女士紅袖添香,不停的端杯遞盞。陳先生受寵若驚之余,壹再表白對兩位名垂千古的傑出之士的由衷傾慕。特別是對他們不顧世俗輿論的閑言碎語,敢於沖破種種道德偏見,“行結酈禮於芙蓉舫中”的瞠目之舉,敬佩得五體投地。所以,不顧學識淺陋,決定撰寫壹部以此為題旨的著述,略表心意。這種打算已醞釀多時,偶然獲得的紅豆,愈發堅定了這壹信念。
陳先生還特別請錢老前輩,諒解他的直言。他鬥膽認為,夫人柳氏除了氣節品格可譽為“罕見之獨立女子”,其詩詞作品,絲毫不比閣下大作遜色。《金明池詠寒柳》,絕對堪稱明末詞壇的扛鼎之作。所以他才不避諱掠美的嫌疑,硬是在書房名之為“金明館”,“寒柳堂”。
當然,這個時候,陳先生並不知道最終完成的書稿,會由原來擬就的書名《錢柳因緣詩釋證稿》,更改為《柳如是別傳》了。
學術著作,大抵都是理性思維的結晶。可陳先生這部《柳如是別傳》,卻另當別論。他
是借助“釋證”的研究方式,在“溫舊夢,寄遐思”。甚至可以說,先生是通過“別傳”,在與錢謙益柳如是進行心靈的貼近和情感的溝通。他壹改作為學者常有的嚴謹嚴肅的冷峻面孔,展露出壹個性情中人的真實情愫,不掩不遮地直述胸臆,傾訴心曲。先生意識到,這是純屬另類的著述,引用項蓮生的話,“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加以自潮式的辯解。
陳先生這檔“無益之事”,竟然持續了十多年之久。1955年元旦,新年第壹天,他壹連作了兩首詩,感喟“箋釋錢柳因緣詩未成”。後壹首如此吟嘆:“高樓冥想獨徘徊,歌哭無端紙壹堆。天壤九銷奇女氣,江關誰省暮年衰。殘編點滴殘山淚,絕命從容絕代才。留得秋潭仙侶曲,人間遺恨總難裁。”由此可見,對於“未成”,該有多麽焦慮悵惘,簡直心急如焚了。這都是那粒紅豆惹的禍。
因為是“箋釋”,自然要引經據典,旁征博引。陳先生已經失明,所需資料,只能憑借頭腦對以往的閱讀記憶來搜尋。之後依靠助手查證,落實到書稿上。寫作中涉及正史,野史,年譜,方誌,詩話,戲曲,小說等等,統***六百多種典籍。六百多種,卷帙浩繁,真是嘆為觀止,令人咋舌。
想當年,錢謙益的絳雲樓遭遇火災,73大櫃子藏書,全數化為灰燼。他曾揚言:“天能燒我屋內書,不能燒我腹內書。”陳先生完全可以說,天能禁我兩眼著書,卻不能禁我心腹著書。
1964年,當書稿畫完最後壹個句號時,陳先生雙手撫摸厚厚的紙頁,瘦削的兩頰,染上壹片喜色,幹枯的兩眼,熱淚盈眶了。隨後,仿照佛門禪語的句式,請助手記錄下兩段《稿竟說偈》,“刻意傷春,貯淚盈把。痛哭古人,留贈來者。”
1990年8月,洋洋灑灑八十萬言的《柳如是別傳》,終於橫空問世,成為學術界讀書界的壹大盛事。可陳先生,十壹年前,走完八十年的坎坷歷程,已經乘鶴西去,未免有點遺憾。九泉之下,還是會長長吐出壹口氣,感到無限欣慰。
紅豆,到底開花結果了,而且結的是壹顆沈甸甸的大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