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時期,晉孝武帝太元十七年(392)陶淵明28歲以前。由於父親早死,他從少年時代就處於生活貧困之中。第二時期,學仕時期,從太元十八年他29歲到晉安帝義熙元年 (405)41歲。第三時期,歸田時期,從晉安帝義熙二年(406)至宋文帝元嘉四年(427)病故。歸田後20多年,是他創作最豐富的時期。陶淵明今存詩歌***125首,計四言詩9
首,五言詩116首。他的四言詩並不太出色。他的五言詩可大略分為兩大類;壹類是繼承漢魏以來抒情言誌傳統而加以發展的詠懷詩,壹類是幾乎很少先例的田園詩。陶詩的藝術成就從唐代開始受到推崇,甚至被當作是“為詩之根本準則”。陶淵明死後 100多年,蕭統搜集他的遺文,區分編目,編定了《陶淵明集》 8卷,並親自寫序,作傳。後來,北齊陽休之又在蕭本基礎上,增加了別本的《五孝傳》和《四八目》,合序目為10卷本《陶潛集》。陽本隋末失其序目,為9卷本。此後,別本紛出,爭欲湊成10卷,北宋時宋庠又重新刊定10卷本《陶潛集》,為陶詩最早刊本。以上各本都沒有傳下來。今能看到的最早版本是幾種南宋至元初本。主要有:曾集詩文兩冊本,南宋紹熙三年刊,有清光緒影刻本;汲古閣藏10卷本,南宋刊,有清代影刻本;焦□藏 8卷本,南宋刊,有焦氏明翻本,今《漢魏七十二家集》中《陶集》5卷亦即焦□翻宋本。此外,還有宋刊《東坡先生和陶淵明詩》本和元刊蘇寫大字本等。最早為陶詩作註的是南宋湯漢。元以後註本、評本日增。元初刊本有李公煥《箋註陶淵明集》10卷:常見有四部叢刊影印本。清代陶澍註《靖節先生集》10卷,有家刊本及文學古籍刊行社排印本。近人古直《陶靖節詩箋》,有“隅樓叢書”本,“層冰堂五種”本,後者稱為《陶靖節詩箋定本》。
1-50首:命子(10首) 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於規林二首 辛醜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 雜詩四首 和郭主簿二首 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 勸農(六首) 和胡西曹示顧賊曹 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 停雲並序(四首) 時運並序(四首) 榮木並序(四首) 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 連雨獨飲 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 歸園田居五首 歸鳥(四首)
51-100首:責子 戊申歲六月中遇火 和劉柴桑 酬劉柴桑 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 移居二首 與殷晉安別並序 形影神三首 止酒 雜詩八首 丙辰歲八月中於下[氵巽]田舍獲 示周續之祖企謝景夷三郎 贈羊長史並序 飲酒二十首並序 還舊居 悲從弟仲德 贈長沙公並序(四首) 酬丁柴桑
101-154首:諸人***遊周家暮柏下 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 歲暮和張常侍 九日閑居 詠貧士七首 遊斜川 擬古九首 桃花源詩並記 述酒 於王撫軍座送客 讀《山海經》十三首 臘日 答龐參軍 答龐參軍並序(六首) 詠二疏 詠三良 詠荊軻 有會而作並序 乞食 挽歌詩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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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子
其壹∶
悠悠我祖,爰自陶唐。
邈焉虞賓,歷世重光。
禦龍勤夏,豕韋翼商。
穆穆司徒,厥族以昌。
其二∶
紛紛戰國,漠漠衰周。
鳳隱於林,幽人在丘。
逸虬繞雲,奔鯨駭流。
天集有漢,眷予湣侯。
其三∶
放赫湣侯,運當攀龍。
撫劍風邁,顯茲武功。
書誓河山,啟土開封。
亹亹丞相,允迪前蹤。
其四∶
渾渾長源,蔚蔚洪柯。
群川載導,眾條載羅。
時有語默,運因隆寙。
在我中晉,業融長沙。
其五∶
桓桓長沙,伊勛伊德。
天子疇我,專征南國。
功遂辭歸,臨寵不忒。
孰謂斯心,而近可得。
其六∶
肅矣我祖,慎終如始。
直方二臺,惠和千裏。
於皇仁考,淡焉虛止。
寄跡風雲,冥茲慍喜。
其七∶
嗟余寡陋,瞻望弗及。
顧慚華鬢,負影只立。
三千之罪,無後為急。
我誠念哉,呱聞爾泣。
其八∶
蔔雲嘉日,占亦良時。
名汝曰儼,字汝求思。
溫恭朝夕,念茲在茲。
尚想孔伋,庶其企而!
其九∶
厲夜生子,遂而求火。
凡百有心,奚特於我!
既見其生,實欲其可。
人亦有言,斯情無假。
其十∶
日居月諸,漸免子孩。
福不虛至,禍亦易來。
夙興夜寐,願爾斯才。
爾之不才,亦已焉哉!
陶淵明(365?~427),又名潛,字元亮,號五柳先生,尋陽柴桑(今江西九江附近)人。
陶淵明生活在晉宋易代之際十分復雜的政治環境之中。他的曾祖父陶侃曾任晉朝的大司馬;祖父做過太守,父親大概官職更低壹些而且在陶淵明幼年就去世了。在重視門閥的社會裏,陶家的地位無法與王、謝等士族相比,但又不同於寒門。陶侃出身寒微,被譏為“小人”,又被視為有篡位野心之人。可以想見,他的後人在政治上的處境是相當尷尬的。
陶淵明在柴桑的農村裏度過少年時代,“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其壹),“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經”(《飲酒》其十六),便是那時生活的寫照。他常說因家貧而不得不出仕謀生,這固然是實情,但也不能排除壹般士人具有的那種想要建功立業的動機。“猛誌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其五)就透露了這壹消息。陶淵明29歲曾任江州祭酒,不久即辭職。後來江州召為主簿,他未就任。
晉安帝隆安二年(398),陶淵明到江陵,入荊州刺史兼江州刺史桓玄幕。當時桓玄掌握著長江中上遊的軍政大權,野心勃勃圖謀篡晉。陶淵明便又產生了歸隱的想法,在隆安五年(401)所寫的《辛醜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中說:“詩書敦素好,林園無世情。如何舍此去,遙遙至西荊!”這年冬因母孟氏卒,便回尋陽居喪了。此後政局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安帝元興元年(402),桓玄以討尚書令司馬元顯為名,舉兵東下攻入京師。元興二年(403)桓玄篡位,改國號曰楚。元興三年(404)劉裕起兵討伐桓玄,入建康,任鎮軍將軍,掌握了國家大權,給晉王朝帶來壹線希望。於是陶淵明又出任鎮軍將軍劉裕的參軍,在赴任途中寫了《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他的心情矛盾,壹方面覺得時機到來了,希望有所作為:“時來茍冥會,婉轡憩通衢。”另壹方面又眷戀著田園的生活:“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這時劉裕正集中力量討伐桓玄及其殘餘勢力,陶淵明在劉裕幕中恐難有所作為。到了第二年即安帝義熙元年(405),他便改任建威將軍江州刺史劉敬宣的參軍。這年八月又請求改任彭澤縣令,在官八十餘日,十壹月就辭官歸隱了。這次辭去縣令的直接原因,據《宋書》本傳記載:“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嘆曰:‘我不能為五鬥米折腰向鄉裏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而他辭官時所作的《歸去來兮辭》說出了更深刻的原因:“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陶淵明徹底覺悟到世俗與自己崇尚自然的本性是相違背的,他不能改變本性以適應世俗,再加上對政局的失望,於是堅決地辭官隱居了。
辭彭澤令,是陶淵明壹生前後兩期的分界線。此前,他不斷在官僚與隱士這兩種社會角色中做選擇,隱居時想出仕,出仕時要歸隱,心情很矛盾。此後他堅定了隱居的決心,壹直過著隱居躬耕的生活,但心情仍不平靜:“日月擲人去,有誌不獲騁。念此懷悲淒,終曉不能靜。”(《雜詩》其二)他在詩裏壹再描寫隱居的快樂,表示隱居的決心,如“且***歡此飲,吾駕不可回”(《飲酒》其九); “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飲酒》其四)。這固然是他真實的感受,但也可以視為他堅定自己決心的壹種方法。在後期他並非沒有再度出仕的機會,但是他拒絕了。晉朝末年曾征他為著作佐郎,不就。劉裕篡晉建立宋朝,他更厭倦了政治,在《述酒》詩裏隱晦地表達了他對此事的想法。到了晚年他貧病交加, “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偃臥瘠餒有日矣。道濟謂曰:‘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對曰:‘潛也何敢望賢,誌不及也。’道濟饋以粱肉,麾而去之。”(蕭統《陶淵明傳》)宋文帝元嘉四年去世前寫了壹篇《自祭文》,文章最後說:“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嗚呼哀哉!” 這成為他的絕筆。死後,朋友們給他以謚號曰“靖節先生”。他的好友顏延之為他寫了誄文,這篇誄文是研究陶淵明的重要資料。《宋書》、《晉書》、《南史》都有他的傳記。
陶淵明的作品,在他生前流傳不廣。(梁)蕭統加以搜集整理,編了《陶淵明集》,並為之寫序、作傳。蕭統所編陶集雖然已經佚失,但此後的陶集,如已佚的北齊陽休之本、北宋宋庠本、北宋僧思悅本,以及今存的壹些宋代刻本:如汲古閣藏十卷本、曾集刻本,都是在此基礎上重編而成的。陶淵明的作品今存詩121首,賦、文、贊、述等12篇,另有壹些作品的真偽還不能肯定。
陶淵明熟諳儒家學說,詩文中引用儒家經典很多,僅《論語》就有37處。他有儒家的入世精神,也像儒家那樣重視個人的道德修養,但不拘守儒家經典的章句,顯得通脫而不拘泥。他說:“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五柳先生傳》)這與漢儒的態度很不相同。他贊揚孔子,但又有點將孔子道家化的傾向。他深受老莊思想的影響,在詩文中有70篇用了《老》、《莊》的典故,***77處之多;魏晉玄學對他也有影響。但人並不沈溺於老莊和玄談,他是壹個很實際的、腳踏實地的人,做縣吏就有勸農之舉,做隱士又堅持力耕,與虛談廢務浮文妨要的玄學家很不同。他住在廬山腳下,距離慧遠的東林寺很近,他的朋友劉遺民與慧遠關系密切;陶淵明的詩中偶爾也可見到類似佛教的詞語,但他決非佛教徒,並且與慧遠保持著距離。佛教是對人生的壹種參悟,陶淵明參悟人生而與佛教暗合的情形是有的,但他是從現實的人生中尋找樂趣,不相信來世,這與佛教迥異。在不懼怕死亡這壹點上,他和壹些高僧雖然近似,但思想底蘊仍有很大的差異。他是抱著“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形影神》)的態度對等死亡,與佛教之間向往極樂世界大相徑庭。他所思考的都是有關宇宙、歷史、人生的重大問題,如什麽才是真實的?歷史上的賢良為什麽往往沒有好的結果?人生的價值何在?怎樣的生活才完美?如何對待死亡?等等。他的思想既融會了儒道兩家的思想,又來自個人的生活實踐,具有獨特的視點、方式和結論;而思考的結論又付諸實踐身體力行。
安貧樂道與崇尚自然,是陶淵明思考人生得出的兩個主要結論,也是他人生的兩大支柱。
“安貧樂道”是陶淵明的為人準則。他所謂“道”,偏重於個人的品德節操方面,體現了儒家思想。如“匪道曷依,匪善奚敦”(《榮木》)。“好爵吾不縈,厚饋吾不酬。……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詠貧士》其四)。他特別推崇顏回、黔婁、袁安、榮啟期等安貧樂道的貧士,要像他們那樣努力保持品德節操的純潔,決不為追求高官厚祿而玷汙自己。他並不壹般地鄙視出仕,而是不肯同流合汙。他希望建功立業,又要功成身退,像疏廣對疏受所說的“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他也考慮貧富的問題,安貧和求富在他心中常常發生矛盾,但是他能用“道”來求得平衡:“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顏。”(《詠貧士》其五)而那些安貧樂道的古代賢人,也就成為他的榜樣:“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 (《詠貧士》其二)他的晚年很貧窮,到了捱餓的程度,但是並沒有喪失其為人的準則。
崇尚自然是陶淵明對人生的更深刻的哲學思考。“自然”壹詞不見於《論語》、《孟子》,是老莊哲學特有的範疇。老莊所謂“自然”不同於近代與人類社會相對而言的客觀的物質性的“自然界”,它是壹種狀態,非人為的、本來如此的、自然而然的.世間萬物皆按其本來的面貌而存在,依其自身固有的規律而變化,無須任何外在的條件和力量。人應當順應自然的狀態和變化,抱樸而含真。陶淵明希望返歸和保持自己本來的、未經世俗異化的、天真的性情。所謂“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歸去來兮辭序》),說明自己的質性天然如此,受不了繩墨的約束。所謂“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其壹),表達了返回自然得到自由的喜悅。在《形影神》裏,他讓“神”辨自然以釋“形”、“影”之苦。“形”指代人企求長生的願望,“影”指代人求善立名的願望,“神”以自然的之義化解它們的苦惱。形影神三者,還分別代表了陶淵明自身矛盾著的三個方面,三者的對話反映了他人生的沖突與調和。陶淵明崇尚自然的思想以及由此引導出來的順化、養真的思想,已形成比較完整而壹貫的哲學。
總之,陶淵明的思想可以這樣概括:通過泯去後天的經過世俗熏染的“偽我”,以求返歸壹個“真我”。陶淵明看到了社會的腐朽,但沒有力量支改變它,只好追求自身道德的完善。他看到了社會的危機,但找不到正確的途徑去挽救它,只好求救於人性的復歸。這在他自己也許能部分地達到,特別是在他所創造的詩境裏,但作為醫治社會的藥方卻是無效的。
陶淵明是魏晉風流的壹位代表。魏晉風流是魏晉士人所追求的壹種人格美,或者說是他們所追求的藝術化的人生,用自己的言行、詩文使自己的人生藝術化。以世俗的眼光看來,陶淵明的壹生是很“枯槁”的,但以超俗的眼光看來,他的壹生卻是很藝術的。他的《五柳先生傳》、《歸去來兮辭》、《歸園田居》、《時運》等作品,都是其藝術化人生的寫照。他求為彭澤縣令和辭去彭澤縣令的過程,對江州刺史王弘的態度,撫弄無弦琴的故事,取頭上葛巾漉酒的趣聞,也是其藝術化人生的表現。而酒,則是其人生藝術化的壹種媒介。陶淵明可以說是魏晉風流的傑出代表。
第二節 陶淵明的田園詩及其他
陶詩題材的分類 中國文學的新題材:田園詩 詠懷詩與詠史詩對前 人的繼承發展 行役詩中表現的苦悶 贈答詩中表現的深情
陶詩的題材主要可以分為五類:田園詩、詠懷詩、詠史詩行役詩、贈答詩。
田園詩和山水詩往往並稱,但這是兩類不同的題材。田園詩會寫到農村的風景,但其主體是寫農村的生活、農夫和農耕。山水詩則主要是寫自然風景,寫詩人主體對山水客體的審美,往往和行旅聯系在壹起。陶淵明的詩嚴格地講只有《遊斜川》壹首是山水詩,他寫得多的是田園詩。田園詩是他為中國文學增添的壹種新的題材,以自己的田園生活為內容,並真切地寫出躬耕之甘苦,陶淵明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第壹人。
他的田園詩有的是通過描寫田園景物的恬美、田園生活的簡樸,表現自己悠然自得的心境。或春遊、或登高、或酌酒、或讀書、或與朋友談心,或與家人團聚,或盥濯於檐下,或采菊於東籬,以及在南風下張開翅膀的新苗、日見茁壯的桑麻,無不化為美妙的詩歌。如“山滌餘靄,宇暖微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 (《時運》)。寫山村的早晨,晨霧漸漸消失,南風使新苗長上了翅膀。“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欣賞,疑義相與析”(《移居》其壹)。寫鄰居和自己壹起談史論文的情形,那種真率的交往令人羨慕。再如《歸園田居》其壹: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壹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
守拙與適俗,園田與塵網,兩相對比之下,詩人歸田後感到無比愉悅。南野、草屋、榆柳、桃李、遠村、近煙、雞鳴、狗吠,眼之所見耳之所聞無不愜意,這壹切經過陶淵明點化也都詩意盎然了。“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壹遠壹近,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以動寫靜,簡直達到了化境。
他的田園詩有的著重寫躬耕的生活體驗,這是其田園詩最有特點的部分,也是最為可貴的部分。《詩經》中有農事詩,那是農夫們壹邊勞動壹邊唱的歌。至於士大夫親身參加農耕,並用詩寫出農耕體驗的,陶淵明是第壹位。陶淵明之後的田園詩真正寫自己勞動生活的也不多見。《歸園田居》其三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這是壹個從仕歸隱田園從事躬耕者的切實感受,帶月荷鋤、夕露沾衣,實景實情生動逼真。而在農耕生活的描寫背後,隱然含有農耕與為官兩種生活的對比,以及對理想人生的追求。《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寫出人生的理念: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幹。盥濯息檐下,鬥酒散襟顏。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但願長如此,躬耕非所嘆。
陶淵明認為,衣食是人生之道的開端,不勞動什麽都談不到。詩裏寫到勞動的艱辛,寫到壹天勞動之後回家休息時得到的快慰,都很真切。“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寫出農民普遍的感受。“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幹”,寫出壹個從仕途歸隱躬耕的士人的特殊感受。
他有些田園詩是寫自己的窮困和農村的雕敝。如《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 “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歸園田居》其四:“徘徊丘壟間,依依昔人居。井竈有遺處,桑竹殘朽株。借問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途。”通過這些詩可以隱約地看到,在戰亂和災害之中農村的面貌。
詠懷詩和詠史詩內容有相近之處,詠史也是詠懷,不過是借史實為媒介而已。他的詠懷詩有些是以組詩的形式寫成的,如《飲酒》、《擬古》、《雜詩》。他的詠史詩所詠的對象偏重於古代的人物,如“三良”、“二疏”、荊軻,以及《詠貧士》所寫的古代貧士;《讀山海經》也可歸入這壹類。這些詠懷、詠史之作,明顯地繼承了阮籍、左思詩歌的傳統,又有陶淵明自己的特點。這就是圍繞著出仕與歸隱這個中心,表現自己不與統治者同流合汙的品格。其中有對自己生平的回顧,如《飲酒》其十九;有對社會的抨擊,如《飲酒》其二十。不乏惋惜也不乏激憤,如《詠荊軻》。從《雜詩》其二可以看出,陶淵明的憂憤是深而且廣的:
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遙遙萬裏輝,蕩蕩空中景。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欲言無余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誌不獲騁。念此懷悲淒,終曉不能靜。
這首詩寫壹個不眠的秋夜,用環境的清冷襯托出自己心情的孤獨,又以時光的流逝引出有誌未騁的悲淒,是陶淵明詠懷詩中的代表作。
陶淵明的行役詩都是他宦遊期間的作品,它們有壹個***同的主題就是悲嘆行役的辛苦,表達對仕宦的厭倦,反復訴說對田園的思念和歸隱的決心。悲嘆行役的辛苦原是此前行役詩***同的內容,後兩者則是陶淵明所特有的,而且越到後來這兩種情緒就越強烈。那種失去自由的無奈之感,成為這類詩的基調。試看以下例句:“目倦川途異,心念山澤居。望雲慚高鳥,臨水愧遊魚。”(《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久遊戀所生,如何淹在茲。”(《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於規林二首》其二)“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如何舍此去,遙遙至西荊。” (《辛醜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伊余何為者,勉勵從茲役。”(《乙已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
陶淵明的贈答詩頗能見其對友人的敦厚之情。贈答是古已有之的傳統題材,傳為蘇李贈答的詩歌以敘離情見長,曹植的《贈白馬王彪》以抒幽憤著名,劉楨的《贈從弟》表現了高潔的品格,嵇康的《贈秀才入軍》展示了灑脫的情趣。陶淵明的贈答詩又有他自己的特點:以其真摯的感情、家常的內容、雋永的意味、既不火熱也不冷淡的語調,為自己塑造了壹位仁厚長者的形象。如:“靄靄停雲,蒙蒙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停雲》)“飄飄西來風,悠悠東去雲。山川千裏外,言笑難為因。良才不隱世,江湖多賤貧。脫有經過便,念來存故人。”(《與殷晉安別》)《答龐參軍》是其贈答詩中最深沈的壹首:
相知何必舊,傾蓋定前言。有客賞我趣,每每顧林園。談諧無俗調,所說聖人篇。或有數鬥酒,閑飲自歡然。我實幽居士,無復東西緣。物新人帷舊,弱毫多所宣。情通萬裏外,形跡滯江山。君其愛體素,來會在何年。
詩裏有歡聚的回顧,有離別的傷感,也有殷勤的叮嚀,語重而情深。
在以上五類題材之外,陶淵明還有壹些以發揮哲理為主要內容的作品,如《形影神》、《連雨獨飲》,《擬挽歌辭》也可以歸入這壹類。這類詩可以視為玄言詩,但與東晉流行的玄言詩有所不同,並非“柱下之旨歸,漆園之義疏” (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而是將生活中的體驗提煉到哲學的高度。魏晉人註重門閥,陶詩中有的寫到宗族關系或對兒子加以訓誡,如《命子》、《責子》、《贈長沙公》等,可見陶淵明也還是重視家族的榮譽和門第的。
第三節 陶詩藝術及其淵源
自然:陶詩的總體藝術特征 日常生活的詩化 情景事理的渾融 平淡中見 警策,樸素中見綺麗 陶詩的藝術淵源
自然,不僅是陶淵明的人生旨趣,也是其詩歌的總體藝術特征。他作詩不存祈譽之心,生活中有了感觸就訴諸筆墨,既無矯情也不矯飾。他說:“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誌。忘懷得失,以此自終。”(《五柳先生傳》)又說:“既醉之後,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飲酒序》)由此可見他的創作態度。陶詩的聲吻和節奏,舒緩而沈穩,給人以藹如之感。陶詩多用內省式的話語,坦誠地記錄了他內心細微的波瀾,沒有奪人的氣勢,沒有雄辯的力量,也沒有軒昂的氣象,卻如春雨壹樣慢慢地滲透到讀者的心中。他的詩不追求強烈的刺激,沒有濃重的色彩,沒有曲折的結構,純是自然流露,壹片神行。但因其人格清高超逸,生活體驗真切深刻,所以只要原原本本地寫出來就有感染力。正如宋人黃徹所說: “淵明所以不可及者,蓋無心於非譽、巧拙之間也。”(《?溪詩話》卷五)
陶詩的壹大特點也是他的壹種開創,就是將日常生活詩化,在日常生活中發現重要的意義和久而彌淳的詩味。在他以前,屈原、曹操、曹植、阮籍、陸機等等都著重於關乎國家政治的題材,陶淵明著重寫普普通通的生活,用家常話寫家常事,寫得詩意盎然。
具體地說,陶詩的藝術物色可以概括為:
壹、情、景、事、理的渾融。陶淵明描寫景物並不追求物象的形似,敘事也不追求情節的曲折,而是透過人人可見之物,普普通通之事,表達高於世人之情,寫出人所未必能夠悟出之理。陶詩重在寫心,寫那種與景物融而為壹的、對人生了悟明徹的心境。他無意於模山範水,也不在乎什麽似與不似,只是寫出他自己胸中的壹片天地。陶詩發乎事,源乎景,緣乎情,而以理為統攝。在南風下張開翅膀的新苗,伴隨他鋤草歸來的月亮,依依升起的炊煙,不嫌他門庭荒蕪重返舊巢的春燕,在中夏貯滿了清陰的堂前林,床上的清琴,壺中的濁酒,以及在他筆下常常出現的青松、秋菊、孤雲、飛鳥,都已不是尋常的事物,它們既是客觀的又是體現了詩人主觀感情與個性的,既是具象的又是理念的。且看《飲酒》其五: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前四句講了“心”與“地”也就是主觀精神與客觀環境之間的關系,只要 “心遠”,不管在什麽地方都不會受塵俗喧囂的幹擾。“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偶壹舉首,心與山悠然相會,自身仿佛與南山融為壹體了。那日夕的山氣、歸還的飛鳥,在自己心裏構成壹片美妙的風景,其中蘊藏著人生的真諦。這種心與境的瞬間感應,以及通向無限的愉悅,是不可落於言筌的。正如《古學千金譜》所說:“籬有菊則采之,采過則已,吾心無菊。忽悠然而見南山,日夕而見山氣之佳,以悅鳥性,與之往還。山花人鳥,偶然相對,壹片化機,天真自具。既無名象,不落言詮,其誰辨之。”《擬挽歌辭》其三也是情景事理四者渾融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