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上的人都知道,書生那兒有最好的酒。
書生年紀不大,約莫十六七歲。他是打小隨父親流落到這邊陲小鎮上的,父親是個中年酒鬼,在鎮上人眼中看來,也算有幾分學問,就請他做了個私塾先生。奈何那微薄束脩還不夠父子倆生計糊口,就更莫說酒了。所以書生打小起,就學著自己釀酒的法子,有錢的時候就買些白米,無錢的時候就拾些果子花瓣,久而久之,竟無師自通了壹番好手藝。
鎮上酒肆的老板見他機靈,曾起過招納之心,要收他做個入室弟子,卻被婉言謝絕了。書生頗有些誌氣,雖是沒落人家,但用功苦讀,立誌要博個功名,入朝出仕。
十歲那年,書生父親去世。他遵古制守孝三年,深居淺出,待到人們再見到他的時候,發現不經意間他竟已出落成了壹個翩翩少年,唇紅齒白,長身玉立,便是隨便披著件粗布麻袍,也足見壹表人才,和鎮子上的鄉下人家截然不同。唯壹美中不足的是,書生左頰之上,赫然有兩道血痕,望之隱約有些猙獰。
街坊相傳,這兩道血痕是為了救鎮子東頭走鏢家的小丫頭阿琢,活生生被狼抓的。
“餵,還看書呢?”
書生住在河邊的小木屋裏,外面用籬笆圍了壹欄,散養些小雞小鴨,外加半畝薄田,胡亂種些蔬菜。阿琢提著野兔推門而入的時候,書生正坐在窗邊,提筆凝神,寫些什麽,聽得聲音,就知道又是阿琢到了,回頭壹笑:“快鄉試了,自己練練筆。今日怎麽來得早?”
“今天運氣好,打了不少野味,想著來給妳送條野兔,也好補補身子。”阿琢年紀不大,還小著書生半歲。但是從小跟著開鏢局的爹爹走南闖北,學了壹身好本事。說話做事利落明快,皮膚有些黝黑,高高紮著壹個馬尾,笑起來也別有壹番明艷動人。她說話間,已經熟練地提了砧板尖刀,把兔子剝皮洗凈了,壹邊生上火,準備燒起飯來。
書生放下筆,自去廚房盛了壹鍋米,挽起袖子邊淘邊道:“每兩三日就來壹趟,這些年倒是多虧妳來照顧了。”說著,沖院中壹口大缸努努嘴,“這批新酒才熟,我是照著古籍做法,名叫沈珂,前幾日我嘗了些,倒是香得很,入口溫和,後勁頗猛。妳等會給伯父帶兩斤嘗嘗。”
阿琢搖搖頭,嘟囔道:“別給我老爹再喝了。他那手,連刀都快拿不穩了,前兩日教我們兄妹刀訣的時候,險些誤傷了我哥。我們這兩日便勸他放手,可以讓我們試試接單了。他卻不肯,還說我們小,非得再磨練磨練不可。”
“可憐天下父母心。”書生笑笑,“妳壹個女孩子家,真的就打算刀尖舔血,江湖上混跡了?”
“不然呢?”阿琢低著頭,不知道為什麽,臉上微微有些發燙。
書生沒說話,摸了摸自己臉上的傷疤,眼神裏帶著幾分笑意。
2.
書生鄉試高中那天,鄰裏紛紛前來報喜,按照規矩,總是得打賞些喜錢的。奈何書生囊中羞澀,還是靠阿琢慷慨解囊,這才應付完了壹票鄉親父老。
眾人散後,書生癱坐桌前,長嘆壹口氣:“讀書易,中試易,唯獨這些俗世交往難啊。”
阿琢抿嘴壹笑:“就妳清高。還中試易,不知道前幾天哪個人整宿整宿睡不著,跑去河邊看星星出神?”
書生奇道:“妳怎麽知道?”
阿琢笑道:“我們家裏練拳,本來便分日練夜練,好修陰陽二勁。我是女子,自然以夜練為主,晚上河畔練拳,哪能看不到妳?但是學武不得分心,就沒去跟妳打招呼。”
書生恍然點點頭,便沒放在心上。
書呆子真好糊弄。阿琢想,還什麽女子夜練陰勁,這種話也就騙得過他了。
書生歇了半刻,緩過神來,中試的興奮漸漸湧了上來,他壹揮手,往院子裏走去:“來,我們慶祝壹下!”
書生那些家底,阿琢還不是壹清二楚,哪有什麽能慶祝的?她怕書生強撐面子,忙道:“我去胡屠那剁些鹵味,咱們今天不醉不歸!”
話音未落,書生卻按住了她,笑道:“妳且坐下,今日妳別忙,我來就好。”他轉身進屋,取了幾個雞蛋,又往田地裏挑了幾茬正嫩的韭菜,摘了幾顆菜心。沒過多久,廚房裏就傳出了油爆的香氣。
壹碟韭菜炒蛋,壹碗水煮菜心,加上半副昨天剩下的肥腸加辣煸炒。阿琢竟不知道,書生也有這等好手藝。書生把碗筷擺好,從屋後取了把鏟子,走到院中壹棵大槐樹下,左右繞了壹圈,低頭看看,似乎找找什麽標記。半晌才下鏟,沒過多久,便從地裏挖出了壹個沈甸甸的酒壇子。
書生抱著酒壇回來,拍碎泥封,頓時清香四溢,沁人心脾。
阿琢奇道:“這是什麽?”
書生笑道:“我守孝三年,傾盡所長釀了三壇酒。這是第壹壇,名叫‘青雲’,便是留著中試時慶賀喝;第二壇叫‘朱紫’,他日入仕為官時,可飲之自勉;最後壹壇名叫‘紅袖’。自是洞房花燭之時,留作合巹之用了。”
阿琢不料他還有這等精細打算,下意識道:“第壹壇就這麽好喝,余下兩壇,還不得是瓊漿玉液了?”
書生忍俊不禁,指著她笑道:“就妳會說話。放心,待到開封那日,壹定請妳來嘗。”
“壹言為定?”
“壹言為定!”
3.
書生壹鳴驚人,鄉試之後,會試也輕松折桂。這年秋天,就要背上行囊,赴京參加殿試去了。
鎮上居民無不以為天大喜事,要知道這等邊陲小鎮,百年來就從沒出過什麽達官顯貴。眼看少年即將平步青雲,前途壹片光明,鄉親父老個個慷慨解囊,生怕落於人後。書生竟然輕輕松松便湊齊了路資,甚至還頗有盈余可供零花。
他離開的時候,本來打算好好跟阿琢告個別,可那個丫頭竟不知道跑哪去了。他四下尋覓不著,眼看鎮民們都送到了鎮口了,只得作揖拜別,前往京師而去。
“笨蛋,真以為壹個文弱書生,就能千裏迢迢趕赴京城了?”
鎮外小樹林裏,壹個熟悉的窈窕身影頭戴鬥笠,腰畔系著壹對子午陰陽劍,唇邊勾起壹抹笑容。
“讓本小姐保妳個壹路平安!”
書生行了半日,剛過嶺頭,日頭正烈,曬得他唇角舌燥。眼看路邊支著壹個茶鋪,便進去討兩碗涼水喝。他從未出過遠門,毫無經驗,滿囊金銀就這麽零散放著,落在幾個夥計眼中,自然便有了計較。書生喝了兩口涼水,忽然腦袋暈暈沈沈,壹頭倒了下去。
幾個夥計笑嘻嘻地圍上來,只道是又多了個肥羊。忽地眼前壹花,為首那人左耳壹涼,然後銳痛傳來,用手捂去,發現鮮血涔涔流出,原本耳朵的地方已經只剩下了壹個黑窟窿。他們悚然擡頭,面前出現了壹個淩厲的身影。阿琢手裏把玩著家傳的陰陽劍,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書生醒來的時候,發現幾個小二坐成壹排,臉上帶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這幾日讀書太乏,竟睡著了。”他揉著眼睛,喃喃道,“小二哥,結賬。”
“不、不要錢。茶水糕點,都算贈送。”
“這怎麽行?光天化日之下,我豈是那種吃霸王餐的小人?”
“我們這個茶鋪活動,長得好看的……都免單。”店小二已經快哭出來了,“客人您如此外貌不凡,我等均為之心折,錢是不要了的。還是趕緊赴京趕考的好,千萬莫誤了前程。”
書生聽得“赴京趕考”四個字,頓時神色肅然:“有道理,那多謝幾位了。”說著,他摸摸自己的臉,感嘆道:“我當真這麽帥嗎……君子儀表堂堂,想來是讀書之妙用了,古人誠不我欺。”
後廚裏,阿琢捂著嘴,快要笑彎了腰。
4.
小鎮前往京師,相隔可謂千山萬水。書生雖有些銀錢,但貧窘慣了,舍不得花,便壹路靠著自己走去。
遇上的黑店越來越多,下九門的好手也遇見了幾個。阿琢那點鄉下本事,已經未必能護得書生周全了。只是她生性狠厲,時常憑著壹股子不要命的潑辣勁,倒也有驚無險地度了過去。只是書生壹直稀裏糊塗,活在夢中也似,絲毫不知世事。
眼看京城在望,書生腳程更加快了幾分。壹日,正在路邊驛站歇腳時,驛中餵馬的老公差見他像個赴京趕考的仕子,好心勸道:“妳若去京城,不妨晚歇幾日,隨我們的車隊走。前面那座山峰,形如鷹喙,喚作玄機峰。翻過這座山,京城就不遠了,只是山中密林廣布,劫道的強人無數,更據說還有些妖魔古怪,我看妳文文弱弱,還是莫要逞強,別罔送了性命。”
書生哈哈壹笑:“我聽人說江湖險惡,可這壹路行來,哪有什麽匪類?所遇的都是老丈這般好人,想來傳聞多虛妄,不必當真。晚輩時間趕得緊,不敢耽誤,就此別過。”
說著,背上行囊,便往山中行去。
玄機峰上,果然是深林廣袤,幽靜荒僻,僅有壹條青石小徑,勉強可以落腳。書生三更不到,便已出發,正是明月當空,晨霧清寒。阿琢遠遠跟在他後面,心中升起不祥預感。幾次三番想要現身出面,叫他回來,可倔勁上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沒過多久,書上已經出現了幾個迅捷的黑影。阿琢壹看來人身手,心中頓時沈了下去——恐怕就是爹爹親至,手中的雙劍也未必敵得過這幾個高手,更何況自己?她壹咬牙,翻身上樹,主動攔在了那幾人面前。
來人都是身披虎皮大衣,面容猙獰,背上或負馬刀,或負鐵鞭,神色不善地看著阿琢。阿琢持劍在手,厲聲道:“前頭是我夫君,他赴京趕考,十年寒窗只為此時。還請各位大王網開壹面,放他壹條生路,我這薄有微財,權當孝敬諸位如何。”
幾人面面相覷,為首那人略壹沈吟,忽爾笑道:“當真是妳夫君?”
阿琢臉上微紅,卻昂首道:“正是。”
“好,好,好。”那人哈哈壹笑,忽然翻掌拍來,阿琢猝不及防,舉劍相迎,沒三兩招,便被壹掌印上肩頭,打下樹來。那人掌力古怪,阿琢只覺五臟如沸,傷處滾燙如烙,渾身軟綿綿的,再使不出半點力氣。
幾人圍上前來,為首者淡淡壹笑:“劫人錢財而淫其妻女,本是吾輩兩大快事……小娘子,得罪了。”
書生在迷霧中勉強識別著方向,身後隱約傳來女子哀嚎泣涕之聲,淒厲絕倫,好似經受莫大痛苦,他不知為何,心下劇痛,便要回頭。轉念壹想,書中記載,多有妖精鬼魅幻化人聲,吸引旅客回頭,便壹口吃了他們。頓時心下起疑,反而走得更快了幾分。
只是終他壹生,這隱約傳來的哭號之聲都時常縈繞耳邊,仿佛夢魘,揮之不去。
5.
阿琢醒來的時候,身上衣裳打扮已經破爛,渾身處處青紫,隱隱傳來陣痛。她舉目四顧,發現自己被關在壹個鐵籠之中,四下都是山壁,不見陽光。地上窸窸窣窣地,不知是老鼠還是蟑螂,令人望之生嘔。
她的腦袋還是昏昏的,半晌才想起來,自己究竟遭遇了什麽事情。怔然不語良久,眼角流下兩行清淚,唇角狠狠咬出血來,淚水混著鮮血流入嘴中,又酸又澀。帶著鐵銹似的腥氣。
她的左手被隨意鎖著壹根鐵鏈,系在山壁上。四下裏還有不少這樣的鐵籠,籠子裏關著的或是少女,或是童稚。壹個個眼神空洞,受過何等淩辱不言而喻。阿琢看著他們的神色,不由打了個寒顫。
不知過了多久,山洞門口出現了兩個身影,身披虎皮,昂藏魁梧,醉醺醺地大聲談笑著。其中壹人來到阿琢鐵籠門前,掏出鑰匙打開,仿佛拎小雞似得把阿琢摁在山壁上。阿琢想要掙脫,壹提氣,丹田猛地銳痛,仿佛千針刺入壹般,赫然竟是廢了。
阿琢腦袋裏壹片空白,竟連身體上的痛楚都感受不到了。
廢了?
她腦海裏剩下的唯壹念頭竟是:武功沒了,那我還拿什麽保護他?
眼前壹片漆黑,阿琢忽爾昏了過去。
6.
洞中不知日月,時間的概念仿佛在地獄裏停止了。
阿琢的眼神也在日復壹日中變得黯淡起來,在永無休止的淩辱和絕望中,唯壹支撐她活下去的勇氣,是七歲那年,勇敢站在她身前擋住灰狼的瘦小身影。
“我攔住它,妳快跑!”
偶爾半夜驚醒,才發現淚水已經滿面。
壹日偶然聽說,寨主將過大壽,自山陰的廟中請來了兩位僧人,為他祈福祛災。阿琢心中怨毒,冷笑著想,這等窮兇極惡之徒,倒有僧人祝壽。他日自己死後,必當化為惡鬼,便是拼的魂飛魄散,也要同這些妖僧兇徒拼個了斷。
是夜大宴,洞外笙歌喧天,遠遠飄來酒肉香氣。寨主額外開恩,洞中俘虜奴隸,也人人沐浴,換了身新衣服,分了些白面饃饃和鹵肉。子時剛過,寨子裏萬籟俱寂,想來個個都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洞中飄然而至兩個和尚,壹個冷冰冰的,手裏握著壹串鐵念珠,身材頗為瘦削;另壹個年紀輕輕,布衣芒鞋,看了洞內慘狀,露出不忍神色。
“師兄,這寨主行為乖張,大違慈悲之道。妳看這些可憐人,阿彌陀佛……”年輕僧人雙手合十,輕輕頌起咒來。
“師弟,妳自幼修行至今,固然根性上佳,卻耽於世情,始終參不破我相人相,恐怕日後難有善果。”年長僧人搖搖頭道,“人間地獄千萬,何止此處?便如六道眾生,猛虎食狼,狼捕羊,皆是生靈,並無什麽區別。妳看群狼喪命虎唇,卻不知他日狼捕羊時,又何曾齒下留情?”
那年輕和尚默然不語,半晌方道:“師兄,道理我明白。可這些人實在可憐,咱們放了他們吧。”
“放了他們,寨主還會再抓新人。妳若真存大慈悲念,便學金剛怒目,明王動嗔,去提刀殺了寨主,放火燒了這毒窩,才是根本之道。否則妳只顧眼前慈悲,是不是這些人哀嚎於面前,妳便去救,往後之人反正妳也看不到,便不管了?”
年輕和尚急得撓頭:“可我天生靈覺淺薄,修不得神通。要不師兄妳……”他看了壹眼年長和尚冷冰冰的眼神,訕訕地住了口。
洞內眾人大多早已睡著,唯有阿琢倚著山壁,不曾入眠。她聽得這話,忽然冷冷接口道:“二位大師不願動手,交給我來如何?”
兩個和尚紛紛朝她看來,年輕和尚打量了她壹番,宣了聲佛號,黯然道:“女施主,妳已入魔了。”
阿琢自嘲笑笑,輕聲道:“大師說得輕巧。誰不曾是好人家的子女?”
“妳若有心……”和尚還待再勸,卻被阿琢截斷了話頭,冷冷道,“大師若有心渡我,請賜鋼刀壹把,火石壹副,便是天大慈悲。我願殺盡此間惡徒,燒盡滿山匪寨,以血還血,也免後人再遭此厄。若是無心,那也無需多言,請走便了。”
年輕和尚擡眼看看師兄,師兄卻笑道:“師父囑咐,此番前來,是以妳歷練為主。我全聽妳的。”
年輕和尚低頭不語,半晌壹揮衣袖,阿琢面前“哐當”壹聲,落下壹把碧色短刀,刃身生寒,端的是壹把削鐵如泥的寶刀。
那師兄皺眉道:“妳好糊塗,出家人慈悲為懷,豈能當真予人兇器?這與親手殺人有何區別?”
年輕和尚陡然變色:“住口!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依妳之見,便是我們視若無睹,轉身走了,才合佛法正道不成?偏生妳們這些明哲保身之徒,最好袖手旁觀,指指點點,自以為高尚。我若不予鋼刀,她便受辱;予了鋼刀,那些兇徒喪命。來來來,妳告訴我,為何受害之人反該自認倒黴,妳我偏要保護那些惡人不可?如來亦作獅子吼,我只恨自己無甚修為,否則何須再借著女施主之手,讓她平添殺孽?”
師兄怒道:“好和尚,妳敢殺生不成?”
“如何不敢!”
“出家人殺生,便入地獄,萬劫不復!”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二人互瞪半晌,忽地齊齊壹笑,那師兄道:“恭喜師弟,竟從地獄中參得禪心,難怪師父讓妳前來此行,果有深意。”
年輕和尚合十道:“多謝師兄點撥。”二人相視又是壹笑,大袖飄搖,竟自挽手去了。
阿琢癡癡看著地上的鋼刀,半晌才反應過來,這竟是真的。她顫巍巍地握緊鋼刀,怨毒、憤恨……萬般情緒湧上心頭,驀地長嘯壹聲,早已被廢的丹田之中,竟生出壹股怪力,短刀壹揮,囚籠鎖鏈寸寸而斷,她倒提著刀,雙目通紅,緩緩走出了洞口。
清晨時分,有人見玄機峰南的平雲寨中,火光沖天,慘呼不絕於耳。大火燒了壹天壹夜,據說滿寨眾人,竟無壹個生還。
7.
“渺目,斷指,青色短刀……”公堂之上,書生看著被鐐銬反鎖住的囚犯,喃喃道。
身旁的師爺側耳過來,低聲道:“大人,這可是白撿上門的功勞,不要白不要。平雲寨上下滿門七百余口都死在她的手裏,那可是當年震驚綠林的大案子。如果在您的手裏破了,那真是非同小可。”
書生皺著眉頭,似乎壓根沒有聽見他的話。
六年前赴京趕考,壹舉奪了榜眼的位置,金鑾殿裏聖上金口玉言,封他做了京畿府尹。他也曾衣錦還鄉,拜會父老鄉親,偏偏少了那個最重要的人。後來聽說,他上京趕考的那壹天起,鏢局的大小姐,也神秘地消失了。
他冥冥之中總有壹種感覺,那個活潑可愛、明朗愛笑的小丫頭沒有死,只是不知道貪玩去了哪裏而已。他想過上百種重逢的場景,想讓她知道當年的那個書生哥哥,如今真的入仕為官了。可他沒有想到的是,再次相見,竟是在這刑堂之上。
前幾日,官差巡邏之時,在府衙大院的後巷裏,發現了滿身浴血的阿琢。眼看這女子渺了壹目,手持碧色短刃,左手還缺了兩根手指,正和通緝令中的要犯壹模壹樣。當場便要拿下。阿琢雖受重傷,正待反抗,恰好書生聽得動靜,披衣出門,二人面對面撞個正著。阿琢壹個恍惚,手中碧刃便落到了地上,乖乖束手就擒。
“妳,為何行兇?”書生收拾心神,緩緩問道。
為何?
阿琢無聲地笑了。
從什麽時候講起呢?
是當年他中了蒙汗藥還不自知的第壹間茶鋪?
是玄機峰上的失手被擒?
還是自己拼著瞎了壹只眼睛,斷了兩根手指,也手刃了平雲寨滿門,壹把火燒了幹凈?
或是自己闖入京城,才知道當年的那個文弱書生,竟已成了炙手可熱的官場新貴?
就在她錯愕半晌,準備默默離開之時,卻不經意間聽到了幾個練家子模樣的人,討論著關於新任府尹的事情。
原來當年帶著幼子落魄流浪到邊陲小鎮的中年醉漢,竟是昔日清流言官之首,只因觸怒前任首輔,官場遭罷不說,更被買通的黑道中人逼得家破人亡。據傳當年還有壹本小小冊子,記著無數當朝密辛,也隨著老言官的失蹤消逝不見。如今書生回朝,不知多少人暗地裏覬覦著那本冊子。偏偏書生是個執拗脾氣,當朝天官、吏部尚書拋來橄欖枝,想要納他為婿,卻被婉言謝絕。
失了這個靠山,如今不知多少黑白兩道的人物,等在書生的府衙四周呢。
阿琢忽然笑了。
盡管她衣著襤褸,盡管她渺目殘指,盡管她已入魔道,但她依然笑得像當年那個驕傲的大小姐壹樣。
從此之後,黑道傳言,書生身邊有壹高手護衛,此人下手狠辣,睚眥必報,自從京畿西城首屈壹指的‘截屍會’收了大筆銀子,要買書生性命,當天晚上卻被壹人壹刀殺了個幹幹凈凈之後,再也沒有人敢動過書生的主意。
安安生生地過了兩年有余,阿琢也漸漸習慣了黑暗中的生活。她在舊城小巷中買了壹套小小民居,也算安定下來。誰知前幾日,朝廷變動,新任首輔上臺之後,心系當年落在老言官手中的把柄,買通了塞外九歌殿的高手,前來行刺。
九歌殿傳承千年,是江湖殺手的聖地。裏頭九歌十壹使,個個都是絕頂的高手。這番前來的是少司命,阿琢在他手下竟沒走過七招,便身負重傷,靠著鬧出大動靜,吸引了官兵前來,才驚退了他。不料,自己卻落在了書生手裏。
她擡起頭,看著高坐殿堂上的書生,雖然兩鬢多了些風霜,卻依稀還是當年劍眉星目的鄰家少年模樣。
“妳——為何行兇?”書生提氣又問。
阿琢低頭笑笑。
“不為何。只是命該如此罷了。”
8.
衙門裏的人都說,府尹老爺瘋了。
他竟然遣散了身邊所有的守衛,孤身壹人提著酒壇子,到了關押重犯的天牢裏。
阿琢坐在幹草堆上,目不斜視,仿佛沒有看到面前的官老爺。
書生也不嫌臟,盤腿坐下,把酒壇放到壹邊,深深地看了阿琢許久,才嘆道:“我竟險些沒認出妳來。”
阿琢抿了抿嘴。
書生又道:“這些年妳都跑哪兒去了?妳爹爹,妳哥哥,還有我……我們都很擔心妳。”
阿琢唇邊帶笑,冷冷道:“沒去哪,闖蕩江湖罷了。”
“別騙我。”書生竟不避嫌,伸手握住阿琢左手,輕輕摩挲著斷指之處,柔聲問道:“還疼嗎?”
他想了想,又說:“我知道妳的脾氣。這些年,很受了些委屈吧?”
哭什麽。
妳這個死丫頭,當年不是早就發過誓,將這輩子的眼淚都流幹了嗎?
別哭,別讓他看笑話!
這麽多年來,她早以為自己心如沈鐵,不起波瀾,不料面前這人簡簡單單兩句話,就把她打得潰不成軍。
阿琢閉上雙眼,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語氣冰冷得連她自己的不敢相信:“大人,您若是公事,大可公堂上談。若是私情,不妨將我放了,也算不枉認識壹場。”
書生久久沒有說話。
阿琢沈不住氣,將眼偷偷睜開壹條縫,卻見書生雙手握拳,微微顫抖,兩頰竟隱約有淚痕,似有無邊痛悔。
她心跳仿佛停了壹拍,疼得無法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書生緩緩吐了壹口氣,勉強笑道:“不錯,險些忘了來找妳幹什麽。”他把酒壇提來,放到二人面前,說道,“當年答應過妳,要等妳壹起來喝。轉眼我都當官六年了,終於等到今天。”
他拍開泥封,酒香四溢,阿琢壹個恍惚,竟依稀還是當年大槐樹下味道。
“好。”她提起酒壇,猛地痛飲了壹大口。胃裏頓時如同火燒壹般。書生哈哈大笑,接過酒壇,也是壹大口。
阿琢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喝醉的。
只知道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京城外的樹林中。身旁放著壹套幹凈衣服,壹把碧色短刀,下面壓著壹紙素箋:
“切自珍重。”
9.
京城傳來消息,府尹大人將要迎娶吏部尚書家的千金為妻。
據說當年尚書家的千金便曾屬意府尹,但那時府尹年少氣盛,不願落入旁人口實,說他攀龍附鳳,結交權貴。於是孤身打拼數年,如今政績清明,百姓愛戴,聲名極佳,這才堂堂正正地迎娶尚書小姐過門,算是揚眉吐氣。
聽到街頭巷尾這麽議論的時候,阿琢正坐在河邊洗刀。
九歌殿的殺手,從來不會無功而返,她知道,少司命壹直潛藏在書生的身邊,在等著壹個最佳的機會,取到他的項上人頭。
而大婚當天,無疑就是這個最佳的機會。
“聽說尚書灑了整整壹百張金箋,請的人不多,但哪壹個不是跺跺腳,京城就要抖三抖的人物?”
“不錯,妳看那五部尚書,內閣諸老,駐邊大將,文壇名士……甚至還有‘挽月樓’的樓姑娘和禪宗的啟涯大和尚。只是數來數去,都只有九十九個人,我聽尚書府的門童說,有壹張金箋是空白的,府尹大人非得留下來,不知道是留給什麽人。”
阿琢抿起嘴,無聲地笑了壹笑。
如今的我,可沒有什麽賀禮能再送妳了。
那就讓我,再護衛妳最後壹次吧。
10.
大婚當天。
賓客盈門,高朋滿座。幾乎整個京城都沈浸在了歡慶的海洋裏,連聖上都下了旨意,賜禦匾壹塊,以示恩賞。
數不清的大紅燈籠把整個尚書府都照得透亮,書生身穿大紅喜袍,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向著壹位位來賓拱手示意。
沒有人註意到的小巷深處,阿琢悄無聲息地站到了壹個黑袍男子的面前。
“又是妳?”少司命失笑,“上次沒死,就該好好惜命。妳卻還敢站在我的面前。他是妳什麽人?”
他是我什麽人?
阿琢歪著頭想了想,笑道:“什麽人也不是。但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
少司命點點頭。
然後,忽然出手!
“壹拜天地!”
喜堂裏,司儀高聲喚道,座下賓客無不含笑,看著這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原來少司命也使刀。
少司命的刀法又穩又狠,於方寸之間叠下殺手,阿琢幾乎壹個照面,就被逼得喘不過氣來,刀風刮過面龐,像極了很多年前那條惡狼的喘息。
阿琢咬著牙,拼命在刀光中尋找著壹點可能的縫隙。
“二拜高堂!”
書生彎腰的壹瞬間,忽然頓了壹頓。他的心中莫名感到壹陣劇痛,像極了很多年前玄機峰的那個晚上。
阿琢在接了十七刀之後,終於劈出了她的第壹刀。
刀光照亮了黑袍驚愕的雙眼,他似乎從沒有意識到,居然有人會在這個時候出刀,會從這個角度出刀。
他想躲,已經躲不開了。
壹把碧色的短刃,狠狠刺進了他的心臟。
“夫妻交拜!”
阿琢笑了。
她捂著喉頭,鮮血從她的指縫裏不停流下。
黑袍的刀早已割斷了她的脖子,但她竟在電光火石之間,歪頭用脖子夾住了黑袍的刀鋒,然後反手出刀。
她踉蹌兩步,坐倒在青石板的地面上。
鮮血溫溫熱熱的,她蘸著壹點,放在唇邊,竟品出了絲絲甜味。
沒什麽別的遺憾了。阿琢想。
妳在幹什麽呢?
她的眼前,恍惚出現了書生大紅喜袍,頭戴明珠禮觀,眉眼溫潤 微微帶笑,沖她深深地拜了下去。她想還禮,四肢卻絲毫動彈不得了。
但是,妳還欠我最後壹壇酒呢……
真想嘗嘗它的滋味啊。
在這個昏暗的小巷子裏,阿琢唇邊帶笑,永遠閉上了眼睛。
月過中天。酒宴也散了。
新娘子還沒有揭開蓋頭,依舊端坐在床頭,等著她的夫君。
書生換上了布袍,雖然破舊,但洗得幹幹凈凈,熨帖合身。他站在後花園裏,面前赫然竟是他的老丈人,當朝吏部尚書。
“她走了?”書生問。
“按照約定,我沒有找她麻煩。”尚書撫須笑道,“現在,該履行妳的承諾了。”
書生點點頭:“那本冊子壹直記在我的腦中,明日向您請安之時,自然雙手奉上。”
“好,好。”尚書滿意地笑笑,忽然想起什麽似得問道,“聽說妳年幼時釀了三壇好酒。當初會試高中,喝了壹壇;後來入仕為官,宴請恩師用了壹壇——當時我也在場,確實是難得的美酒;剩下那壇,說是要大婚之日,與新娘子***飲,以示合巹之意,怎麽沒看妳拿出來?”
書生壹楞,似是沒想到尚書連這種事情都能打探清楚。他搖搖頭,露出惋惜神色:“當年運來的路上,壹個沒留心給摔了。”
尚書深深地看了他壹眼,點點頭,轉身去了。
書生目送著他遠去,良久之後,面上顯出疲憊神色,坐在院中石凳之上,擡頭看去,只見壹輪明月當空,皎如玉盤,灑下滿地清輝。
“千裏***嬋娟……不知道妳在哪裏看著月亮呢?”
他低聲喃喃,臉上慢慢浮現起壹層死灰顏色。在沒有人註意到的指甲縫隙中,壹點白色的細末,被風悄悄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