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人劉侗有《水盡頭》壹文傳世。所謂“水盡頭”,也就是香山櫻桃溝最西端的“水源頭”,谷盡處而見泉水之源,故有此名。其文開篇雲(略有刪節):
觀音石閣而西,皆溪,溪皆泉之委;皆石,石皆壁之余。其南岸,皆竹,竹皆溪周而石倚之。燕故難竹,至此,林林畝畝。……過隆教寺而又西,聞泉聲。泉流長而聲短焉,下流平也。花者,渠泉而役乎花;竹者,渠泉而役乎竹;不暇聲也。花竹未役,泉猶石泉矣。……石罅亂流,眾聲澌澌,人踏石過,水珠漸衣。
這幾句大意是說:從觀音石閣往西行,便進入了山谷(即今天說的“櫻桃溝”)。遍地可見溪水巖石,它們是泉與山派生出來的。北京這兒古代屬於北方燕地,氣候偏寒,竹子難於生長,可這裏成片密植,實在是奇異的景象。瞻仰了隆教寺,再往西行,就聽到了泉聲,不過聲響比較小,這是因為花草竹林都爭著讓泉水澆灌它們,泉水就無暇發出洪亮的聲音宣泄聲勢了。接著往上遊走,溪水圍繞浸潤竹林花木的情況漸漸少了,水和植物之間有了距離,泉聲隨即壯大,水流激蕩在石頭縫裏,濺濕了遊人的衣服。
文中最值得關註的內容有兩個:竹林和隆教寺。先說寺院。明代文人劉侗遊覽的這個山谷,古稱“退谷”,“櫻桃溝”乃是俗名。從全文看,他以壹路上的古剎作為標誌來顯示行蹤,由東到西依次是隆教寺、圓通寺、太和庵、廣泉廢寺和五華寺。這五座廟,如今都沒有了。櫻桃溝裏隆教寺的遺址還能見到,進谷走不了多遠,從溪水北岸登上十多級臺階,有墻和門,門楣上鐫刻著“古柯亭蔭”四字。進去可見壹處山崖間的平地,壹兩畝大小,當年這裏便坐落著隆教寺。小院東北角,古槐臨風矗立,應為古剎初建時所植,上周我們去遊覽,壹家三口手拉手將將合圍之,估計樹與寺的年齡當在半個千年。
竹子,從地勢看還真有可能成林了。山谷壹般都是呈現出喇叭筒的形狀,越往外越寬闊。櫻桃溝也如此,隆教寺東邊的谷地,伴隨溪水蜿蜒,有幾處很是開闊呢。北緯最北端的竹林,應該在北京城北百余公裏的懷柔縣(如今改“區”了)西北邊的紅螺寺院裏,我拜訪過。依緯度算,櫻桃溝溪水浸潤的明代小竹林,實在無法稱奇。我前面說“值得關註”,原因是這些退谷修竹與曹雪芹有關系。先打住不論,接著欣賞《水盡頭》的後半部分:
雜花水藻,山僧園叟不能名之。草至不可族,客乃鬥以花,采采百步耳,互出,半不同者。然春之花尚不敵其秋之柿葉。葉紫紫,實丹丹,風日流美,曉樹滿星,夕野皆火:香山曰杏,仰山曰梨,壽安山曰柿也。西上圓通寺,望太和庵前,山中人指指水盡頭兒,泉所源也。至則磊磊中兩石角如坎,泉蓋從中出。鳥樹聲壯,泉唶唶不可驟聞。坐久,始別,曰:“彼鳥聲,彼樹聲,此泉聲也。”又西上廣泉廢寺,北半裏,五華寺。然而遊者瞻臥佛輒返,曰:“臥佛無泉。”
難字只有“唶”,音“雞”。“唶唶”是小鳥鳴聲,比喻泉聲較小。“草至不可族”意思是草最不能分類叫出名字。“春之花尚不敵其秋之柿葉”這句,側面告訴我們乃是春遊。全篇飽受贊譽的句子是這個:“葉紫紫,實丹丹,風日流美,曉樹滿星,夕野皆火:香山曰杏,仰山曰梨,壽安山曰柿也。”不掠人之美,照錄今人的註釋:意謂能造成上述迷人景色的果樹,在香山是杏,在仰山是梨,在壽安山就是柿子。“香山”,今北京市西郊香山。“仰山”,碧雲寺以東、臥佛寺以西的壹段山。“壽安山”,在臥佛寺北邊,即櫻桃溝所在。此文尾句,從遊記看我不大喜歡,不過套用了古人窠臼,但從史料看又透露給我們壹個信息:當年退谷深處乃是人跡罕至的地方,非常幽靜有野味。關於“廣泉廢寺”的記載也有史料價值,文章裏的竹林和廢寺引發了紅學家周汝昌先生的聯想,他有過涉及曹雪芹晚年居住地的說法,我撮要錄於此——
看他(劉侗)寫這壹地方的風景,竹林和泉溪乃是兩大特色。這便是櫻桃溝了。王漁洋在康熙十壹年(1672)遊退谷,有“溪南萬竿竹,歲久漸蒙密”的詩句,可證到康熙初年此處竹林依然很好。而敦誠在雪芹死後所作詩,其中有“退翁亭上風竹合,臥佛庵前石磴紆”的話,上句正就是寫這臥佛寺以西的退谷景物,則不但證實乾隆年間竹林猶在,而且說明敦誠對這地方也很熟悉。這地方距香山、碧雲寺不過往北五裏地的光景,而和傳說中的香山稍東的健銳營正白旗、廂黃旗之地,相去最近,往後壹轉即是幽徑可通。乾隆時也不曾是多麽繁華,和山前壹帶大異其趣,是幽僻所在。壹般人遊到臥佛寺的,也多不知其旁側有此深秀幽僻的好去處。雪芹很可能是愛上了這塊西山最勝之境、幽人之宮的地方。如果考察壹下明朝的題詠,也都和敦家弟兄等人所寫的薜蘿門巷、曲徑幽斜,黃葉村居的情景相似。因此,我很疑心曹雪芹的遊蹤可能和這裏十分密切,他友人張宜泉《春柳堂詩稿》中保存的壹首雪芹散步西郊憩廢寺的詩題,在櫻桃溝深處,磵谷的夾山逐步升高的地方,正有壹處有名的廢寺,即廣泉寺,也是壹個吻合點。他的村居也許竟然離此非遠,,這或者就和“健銳營”的傳說有關系。能夠和泉溪篁竹、健銳營房兩相結合的地點,除了這壹帶,別無第二處地方。考慮到能和所有線索都十分吻合的,這確是壹個極值得研究考察的地點。註:退谷竹林之南,傳說中雪芹所住過的“廂黃旗北營子”之北,有小村名“北溝”,地點最合所想。
曹雪芹究竟是住在正白旗營地叫“黃葉村”的老屋,是周汝昌先生猜想的退谷竹林之南的小村“北溝”,抑或是其他幾個專家考證過的村落,還是這些地方他都居住過或居住過兩處以上,這成為紅學爭論的熱點問題。在我看來,它們不過曾經隱藏於附近方圓幾公裏的壹個房頂下邊,雪芹大師喝過哪口井的水,真就那麽要緊嗎?
呵呵,我這裏倒有個要緊的錯誤需要澄清。前幾天寫《黃葉村雜記》,受壹張地圖的誤導,猜測說,明代就已經頹圮了的廣泉古寺,其位置就在櫻桃溝水源頭正北方向,爬山幾百米可到吧,即今天“草帽亭”與北邊燕兒嶺山脊之間的某處凹地裏。看來方位是說錯了。《水盡頭》結尾處特意明確了方向:“又西上廣泉廢寺”。這個寺院應該在水源頭的正西,而不是正北。前些年,有好事者遵從古籍記述的文字去索此寺,留下的遊記也特意說明是從“水源頭”攀登西邊的山嶺,並說見到了古井,有篆字石刻,曰“廣泉古井”,壓蓋在廢棄了的井口上。既然有“古”字,可見是後人的手筆了。
下次再訪退谷水盡頭,往西面山上爬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