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的《女史箴》被收錄在《昭明文選》中,唐代學者李善對其作了詳細的註釋,非常有利於理解。以下我在李善註釋的基礎上,對字意和典故再加壹層白話文註釋。
茫茫造化,二儀既分。
〔《淮南子》曰:大丈夫恬然無為,與造化逍遙。高誘曰:造化,天地。《周易》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
造化:自然;自然的演化;這裏引申為天地初生、混沌初開時的世界;
二儀既分:二儀即兩儀,壹般指陰陽。儀指儀容,二儀即世界的兩種儀容。在中國古代創世神話中,世界的誕生(混沌初開)是壹種二元對立的分離過程,輕清者上升為天,重濁者凝結為地。這壹觀念可衍生至男女、剛柔、春秋、日夜等等萬物的誕生上。對先秦及後世哲學有很大影響。
散氣流形,既陶既甄。
〔《家語》孔子曰:地載神氣,流形庶物,無非教也。《漢書》董仲舒曰:泥之在鈞,唯甄者之所為。如淳曰:陶人作瓦器謂之甄。〕
散氣:指從某種原質中放散出來“氣”;
流形:指變化、運動;也可以理解為陰陽二氣形成了具體的萬物;
陶:本義是采集和加工制作陶瓷用的泥土;延伸義為教育、熏陶;
甄:本義是壹種工具,用來給陶土塑形的轉輪,即陶輪;延伸義為造就人才。
既陶既甄:是用制陶過程比喻自然的演化,同時又強調了行教化、養德性是萬物之本源。
在帝庖羲,肇經天人。
〔《周易》曰:庖犧氏之王天下也,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也。〕
在:到了;
庖羲:即伏羲。相傳與女媧兄妹相婚,同時也是人文之祖。承接上文對“陰陽”與“教化”的創世性敘述。
肇:開始;創始;
經:治理;管理;穩定的
天人:天和人,代指壹切自然界的天象和人事,暗含天人合壹觀念。
爰始夫婦,以及君臣。
〔《周易》曰: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
爰:於是
始:開始;起源
家道以正,王獻有倫。
〔《周易》曰:家道正而天下定。《毛詩》曰:王獻久塞。獻與猶古字通。〕
王:君主,代指皇室。
獻:李善認為同“猶”,如同、好比;
有倫:有理;有序
婦德尚柔,含章貞吉。
〔《周易》曰:坤至柔而動也剛,妻道也。又曰:含章貞吉,以時發也。〕
含章:包藏美質。含,包涵、蘊藏。章,美好。
貞:占蔔;操守堅定
貞吉:占蔔得到好的卦象(人能守正道而不自亂則吉);指純正美好
婉嫕淑慎,正位居室。
〔《漢書》曰:孝平王皇後,為人婉嫕,有節操。服虔曰:嫕音翳桑之翳。曹大家《列女傳註》:婉,柔和。嫕,深邃也。《毛詩》曰:淑慎爾止。《周易》曰:女正位乎內。〕
嫕:深邃柔順。婉嫕,溫順嫻靜。
慎:安靜、依順。
正位:事物的自然位置,常被儒家用來比喻“禮”,如“立天下之正位”;
居室:本義是住宅,常延伸為夫婦同居、居家生活;“廣居”常被儒家用來比喻仁,如“居天下之廣居”;
施衿結縭,虔恭中饋。
〔《儀禮》曰:女嫁,母施衿結悅曰:勉之敬之,夙夜無違父母之誡。《毛詩》曰:親結其縭,九十其儀。毛萇曰:縭,婦人之幃也。縭與離古字通也。《周易》曰:在中饋,無攸遂。〕
施衿:古代嫁女的壹種儀式。女子出嫁時,其母為之整衿。衿,漢服的交領。
結縭:古代嫁女的壹種儀式。女子臨嫁,母親給她結上佩巾。縭,古時婦女系在身前的大佩巾。
虔恭:誠懇恭敬。虔,虔敬。恭,謙遜有禮貌。
中饋:指家中飲食相關的事宜,也可代指妻室。
肅慎爾儀,式瞻清懿。
〔《毛詩》曰:敬慎威儀。又曰:各敬爾儀。〕
肅慎:嚴肅謹慎。肅,認真。慎,小心。
儀:人的外表和舉動。
式瞻:景慕、瞻視。式,榜樣、楷模。(指百姓對統治者)
清懿:純潔美好的德行。懿,指美好的德行。
兩句活用詩經中的“敬慎威儀,維民之則”,大意是:統治者的舉止行為要謹慎,因為人民會以妳們此為標準。
樊姬感莊,不食鮮禽。衛女矯桓,耳忘和音。誌厲義高,而二主易心。
〔《列女傳》曰:楚莊樊姬者,楚莊王之夫人。莊王初即位,好狩獵畢弋,樊姬諫不止,乃不食禽獸之肉。三年,王改。又曰:齊侯衛姬者,衛侯之女,齊桓公之夫人。桓公好淫樂,衛姬為不聽鄭衛之聲。曹大家曰:衛國作淫泆之音,衛姬疾桓公之好,是故不聽,以厲桓公也。〕
矯:使彎曲的東西變直;糾正。
厲:鋒利;嚴格。
“樊姬”句:樊姬是楚莊王的王後。楚莊王整日打獵。為了反對他這種玩物喪誌的奢侈生活,樊姬連續三年不吃鮮肉。
“衛女”句:齊桓公夫人衛姬,以不聽和樂的方式勸告齊桓公上進。詳見《列女傳》,齊桓衛姬篇。
“二主易心”句:典故中的兩位君王最終都被妻子感化,有所覺悟並成就大業,名列春秋五霸。
玄熊攀檻,馮媛越進。夫豈無畏,知死不吝。
〔《漢書》曰:孝元馮昭儀,上幸虎圈鬥獸。熊佚出圈,攀檻欲上殿,左右貴人、傅昭儀皆走。馮婕妤直前當熊而立,左右格殺熊。上問何故當熊?婕妤曰:猛獸得人而止,妾恐至禦座,故身當之。帝嗟嘆,以此倍敬重焉。〕
玄:黑。
吝:顧惜;愛惜過分。
“玄熊”句:漢元帝在虎圈觀獸搏鬥,妃嬪都在座奉陪。壹只熊突然跑了出圈外,馮媛擋熊救駕。晚年遭傅太後誣陷,服毒自殺。
班妾有辭,割歡同輦。夫豈不懷,防微慮遠。
〔《漢書》曰:成帝遊於後庭,欲與班婕妤同輦載。婕妤辭曰:妾觀古圖畫,賢聖之君,皆有名臣在側;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輦,得無近似乎?〕
辭:推脫;責備
懷:依戀。
微:隱匿的萌芽(這裏指不好的事)
“班妾”句:漢成帝與班婕妤出遊,邀班婕妤同鑾,但卻遭到班婕妤的拒絕,她說:“看古代留下的圖畫,聖賢之君,都有名臣在側。夏、商、周三代的末主夏桀、商紂、周幽王,才有嬖幸的妃子在坐,最後竟然落到國亡毀身的境地,我如果和妳同車出進,那就跟他們很相似了,能不令人凜然而驚嗎?”漢成帝之後,王莽篡漢。
道罔隆而不殺,物無盛而不衰。
〔《長楊賦》曰:事罔隆而不殺,物靡盛而不虧。〕
罔:表否定,意為不。
隆:興盛。
殺:雕落;衰敗。
靡:表否定。
日中則昃,月滿則微。
〔《周易》曰:日中則冥,月盈則蝕。《毛詩》曰:彼月而微,此日而微。鄭玄曰:謂不明也。〕
昃:太陽偏西方。這裏代指日落。
微:衰落;隱匿。
兩句中的日月有時可以比作君主或國家,鄭玄所說“謂不明也”即是言此。
崇猶塵積,替若駭機。人鹹知飾其容,而莫知飾其性。
〔蔡邕《女誡》曰:夫心猶首面,壹旦不脩飾,則塵垢穢之;人心不修善,則邪惡入之。人盛飾其面,而莫脩其心,惑矣。《家語》孔子曰:容不可不飾也。〕
崇:高山,可代之高貴興盛的事物。
替:交替、衰落。
駭機:指突然觸發的弩機。比喻事物突發。
鹹:都。
飾:修飾 ;通“飭”,整飭、整治 。
性之不飾,或愆禮正。斧之藻之,克念作聖。
〔《法言》曰:吾未見斧藻其德,若斧藻其楶者。《尚書》曰:惟狂克念作聖。〕
愆:違背。
禮正:謂禮儀之正道。
藻:整理;修飾。
克:克制;抑制。
出其言善,千裏應之。
〔《周易》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裏之外應之,況其邇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則千裏之外違之,況其邇者乎?〕
茍違斯義,則同衾以疑。
〔徐幹《中論》曰:茍失其心,同衾為遠。〕
衾:被子,比喻夫妻同居。
夫出言如微,而榮辱由茲。
〔《周易》曰: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
微:細小;微妙
茲:此。
勿謂幽昧,靈監無象。勿謂玄漠,神聽無響。無矜爾榮,天道惡盈。
〔《周易》曰:鬼神害盈而福謙。〕
幽昧:指昏暗不明。
監:觀察。
象:形狀、樣子。
玄漠:恬靜,寂靜。
“勿謂”句:可能想表達天、自然、規律是無處不在、無法欺瞞、無法逃避的。
無:不要。
矜:自誇;自恃。
盈:滿,引申為驕傲。
無恃爾貴,隆隆者墜。
〔楊雄《解嘲》曰:炎炎者滅,隆隆者絕。〕
恃:依賴;憑靠。
隆隆:雷鳴聲,比喻顯貴、發達。
墜:隕落。
鑒於小星,戒彼攸遂。
〔《毛詩序》曰:小星,惠及下也。《詩》曰:嘒彼小星,三五在東。《周易》曰:無攸遂。王弼曰:盡婦人之正義,無所必遂也。〕
鑒:借鑒。
小星:《詩經》中用來比喻職位較低的官吏。見《國風·召南·小星》。
攸:久遠;長遠。
遂:成功;完成。
攸遂:(追求)遠大事業的成功。《周易》有“無攸遂,在中饋”,意為不要追求外部事業的成功,要先把家事處理好。
比心螽斯,則繁爾類。
〔《毛詩》曰: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
比心:比同此心。
螽斯:常稱為“蟈蟈”,繁殖能力較強。在《詩經·周南》中被用作“宜子孫”的象征。
繁:繁衍。
類:族類。
驩不可以黷,寵不可以專。
〔《國語》司空季子謂文公曰:男女不相及,畏黷敬也。黷則生怨,怨亂毓災,災毓滅性。韋昭曰:畏褻黷其類也。《漢書》曰:孝成趙皇後入宮,寵少襄,而女弟絕幸,姊弟專寵十餘年,卒皆無子也。〕
驩:同“歡”。
黷:輕慢不敬。
寵:縱容;偏愛。
專:滿;集中。
專實生慢,愛極則遷。致盈必損,理有固然。
〔《文子》老子曰:天道極即反,盈即損,日月是也。《魯連子》譚子曰:物之必至,理固然也。〕
慢:怠慢,放縱、無節制。
盈:滿。
美者自美,翩以取尤。
〔《列子》曰:楊朱過宋東,之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壹美,其壹惡。惡者貴而美者賤。楊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
自美:自以為美;美化自己。
翩:通“偏”,相反。
以:因此。
取:招致。
尤:過失。
冶容求好,君子所讎。
〔《周易》曰:慢藏誨盜,冶容誨淫。〕
冶容:女子修飾得很妖媚。冶,艷麗。
好:貌美。
讎:同“仇”。
結恩而絕,職此之由。
〔《漢書》曰:王立與諸劉結恩。《左氏傳》範宣子數諸戎曰:言語漏泄,職汝之由。〕
結:甲骨文釋義,古代婚慶儀式上,新郎用壹根紅綢帶拉著新娘入洞房,紅綢帶中間穿成死疙瘩,象征彼此姻緣已牢固聯接不可分解,是為結。
恩:情義;親人。
結恩:李善所註《漢書·元後傳》中的“結恩”是結下情誼的意思,但放在這裏更有可能是在上述註釋下比喻夫妻關系。
職:只;僅僅。
故曰翼翼矜矜,福所以興。
〔《太公金匱》師尚父謂武王曰:舜之居人上,矜矜乎如履薄冰。湯之居人上,翼翼乎懼不敢息〕
翼翼:嚴肅有序的樣子。
矜矜:謹慎小心的樣子。“翼翼矜矜”需要聯系李善註釋中對聖賢的傳統敘述來理解。
靖恭自思,榮顯所期。
〔《毛詩》曰:靖恭爾位,好是正直。〕
靖恭:恭謹地奉守。
女史司箴,敢告庶姬。
〔毛萇《詩傳》曰:古者後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女史不記其過,其罪殺。〕
女史:以知書婦女充任,負責有關後宮禮儀、書寫文件等事,記載言行、規勸嬪妃是其職責之壹。但關於李善註釋中提到《詩經·靜女》中的“彤管”壹詞,向來富有爭議,解釋頗多。
箴:勸告,勸戒;古代的壹種文體,以告誡規勸為主。
庶姬:眾妃嬪。庶,眾多、各種。
全文
茫茫造化,兩儀既分; 散氣流形,既陶既甄; 在帝庖犧,肇經天人; 愛始夫婦,以及君臣; 家道以正,王猷有倫。
婦德尚柔,含章貞吉; 婉嫕淑慎,正位居室; 施衿結褵,虔恭中饋; 肅慎爾儀,式瞻清懿。
樊姬感莊,不食鮮禽; 衛女矯恒,耳忘和音; 誌勵義高,而二主易心。
玄熊攀檻,馮媛趨進; 夫豈無畏,知死不吝!
班婕有辭,割驩同輦; 夫豈不懷,防微慮遠。
道罔隆而不殺,物無盛而不衰; 日中則昃,月滿則微; 崇猶塵積,替若駭機。
人鹹知修其容,而莫知飾其性; 性之不飾,或愆禮正; 斧之藻之,克念作聖。
出其言善,千裏應之,茍違斯義,同衾以疑。 夫出言如微,而榮辱由茲。 勿謂幽昧,靈監無象。 勿謂玄漠,神聽無響。
無矜爾榮,天道惡盈。 無恃爾貴,隆隆者墜。 鑒於小星,戒彼攸遂。 比心螽斯,則繁爾類。
驩不可以黷,寵不可以專。 專實生慢,愛極則遷。 致盈必損,理有固然。 美者自美,翩以取尤。 冶容求好,君子所讎。
結恩而絕,職此之由。 故曰:翼翼矜矜,福所以興。 靖恭自思,榮顯所期。 女史司箴,敢告庶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