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變動快的時代往往讓人懷舊,“歷史”的重要性因而得到凸顯。電視上歷史劇的“熱播”和書店裏古籍今評的“熱賣”,都提示著社會對歷史的關註。實際上公眾對往昔的興趣和需求始終是存在的,李濟就曾說過,“想要知道我們祖宗的過去,是人們很普遍的興趣”。從個人到家庭、族群以至國家,知道過去始終是確定自我的基礎。
從這個意義上看,歷史學在確認“我妳他是誰”壹方面,實在是太重要了。由壹個學歷史的人來說這樣的話,固不免有“王婆賣瓜”之嫌,但也沒什麽誇大——電影上常可看到壹個人出了車禍之後失去記憶,便不能知道自己是誰;而當其和自身的“歷史”斷開之後,其他人也無法識別此人,因而很難與其交往。的確,認識自己固然離不開歷史,了解他人亦然;不論個人、族群、國家,等等等等,凡人進入所謂群居的社會後,都不能不與人***處。與人***處而不知其來歷,自難認識其特性。歷史學的壹項主要功用,就是讓我們知道自己和他人的“過去”。
不僅如此,歷史學還以壹種充分承認距離並保持距離感的立場提供著認識我們所不熟悉的事物之取向和方式,這才是我想說的“歷史學可以提供的啟示”。現在人類從生態到社會都面臨遽變,不免引人惶惑。魯迅在民國初年所說的人人都“互相抱怨著過活”這壹狀態,於今尤甚。近來中外很多地方的人都有些容易激動,固然各有直接的原因,部分也讓人想起“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句古話。這裏的“遠近”同時蘊含著時間和空間兩重意義,最能體現史學的特色。
史家陳寅恪曾提出壹種“以觀空者而觀時”的治史取向,同理也完全可以反過來“以觀時者而觀空”。近年就有西人說“過去就是外國”,也可以說“過去就是他人(theother)”。據宋人曾鞏的看法,古之所謂良史,“其智必足以通難知之意”;史學研究者長期致力於認識和理解異時代的“他人”和“他人之事”,同樣的取向完全可以轉用於***時性的環境之中。
我們已生活在壹個空間意義與往昔大不相同的時代:壹方面是同居壹幢樓可能老死不相往來,另壹方面是千裏之外的異地之人卻常會面聊天(不只是打電話或用e-mail聯絡而已)。今日社交圈子的變化頻仍已成常態,聚在壹起吃飯喝茶的小社群幾年間可能大不相同。很多時候,社交範圍的變化未必是個人主動的,有些交往是我們非常願意或努力追求的,也有不少時候我們確實面臨著要與不熟悉甚至不願意交往的人“***處”的局面。
很多時候,距離感可以使人冷靜。史家錢穆曾說:“治史貴能平心持論。深文周納,於古人無所傷,而於當世學術人心,則流弊實大。”治史學者是否皆能做到“平心持論”是壹事,從努力想要“平心持論”到養成盡量“平心持論”的思維習慣,則不僅於史學有益,且有益於人生。有此思維習慣,對我們所不熟悉甚或未必喜歡的“他人”,也盡量避免“深文周納”,必能使人與人的相處更為和諧,此又史學對人生社會之貢獻也。
在今天這樣壹個隨時可能出現大大小小新社群的時代,群體認同其實也在迅速轉變。各種社會行為和社會群體之間不得不相互接觸和適應的社會過程反映出了壹個新的社會需求,那就是要“學會***處”。今後的社會變動可能還會更劇烈,嘗試學習與不習慣的社會行為“***處”,或與觀念不同的群體“***處”,恐怕是人類社會生活中不得不經之路。要避免人人都“互相抱怨著過活”這壹大家都極不愉快的狀態,特別需要對非我的“他人”予以更多的尊重。而長期與“他人”交往的史學,可以提供很多借鑒;史學的訓練在這方面有著特別的適應性,可以在當前和今後的世界社會生活中發揮很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