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辭彭澤令為界的前期與後期 仕與隱的選擇 貧與富的交戰
安貧樂道與崇尚自然 魏晉風流的代表
陶淵明(365?~427),又名潛,字元亮,號五柳先生,尋陽柴桑(今江西九江附近)人。
陶淵明生活在晉宋易代之際十分復雜的政治環境之中。他的曾祖父陶侃曾任晉朝的大司馬;祖父做過太守,父親大概官職更低壹些而且在陶淵明幼年就去世了。在重視門閥的社會裏,陶家的地位無法與王、謝等士族相比,但又不同於寒門。陶侃出身寒微,被譏為“小人”,又被視為有篡位野心之人。可以想見,他的後人在政治上的處境是相當尷尬的。
陶淵明在柴桑的農村裏度過少年時代,“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其壹),“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經”(《飲酒》其十六),便是那時生活的寫照。他常說因家貧而不得不出仕謀生,這固然是實情,但也不能排除壹般士人具有的那種想要建功立業的動機。“猛誌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其五)就透露了這壹消息。陶淵明29歲曾任江州祭酒,不久即辭職。後來江州召為主簿,他未就任。
晉安帝隆安二年(398),陶淵明到江陵,入荊州刺史兼江州刺史桓玄幕。當時桓玄掌握著長江中上遊的軍政大權,野心勃勃圖謀篡晉。陶淵明便又產生了歸隱的想法,在隆安五年(401)所寫的《辛醜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中說:“詩書敦素好,林園無世情。如何舍此去,遙遙至西荊!”這年冬因母孟氏卒,便回尋陽居喪了。此後政局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安帝元興元年(402),桓玄以討尚書令司馬元顯為名,舉兵東下攻入京師。元興二年(403)桓玄篡位,改國號曰楚。元興三年(404)劉裕起兵討伐桓玄,入建康,任鎮軍將軍,掌握了國家大權,給晉王朝帶來壹線希望。於是陶淵明又出任鎮軍將軍劉裕的參軍,在赴任途中寫了《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他的心情矛盾,壹方面覺得時機到來了,希望有所作為:“時來茍冥會,婉轡憩通衢。”另壹方面又眷戀著田園的生活:“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這時劉裕正集中力量討伐桓玄及其殘餘勢力,陶淵明在劉裕幕中恐難有所作為。到了第二年即安帝義熙元年(405),他便改任建威將軍江州刺史劉敬宣的參軍。這年八月又請求改任彭澤縣令,在官八十餘日,十壹月就辭官歸隱了。這次辭去縣令的直接原因,據《宋書》本傳記載:“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嘆曰:‘我不能為五鬥米折腰向鄉裏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而他辭官時所作的《歸去來兮辭》說出了更深刻的原因:“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陶淵明徹底覺悟到世俗與自己崇尚自然的本性是相違背的,他不能改變本性以適應世俗,再加上對政局的失望,於是堅決地辭官隱居了。
辭彭澤令,是陶淵明壹生前後兩期的分界線。此前,他不斷在官僚與隱士這兩種社會角色中做選擇,隱居時想出仕,出仕時要歸隱,心情很矛盾。此後他堅定了隱居的決心,壹直過著隱居躬耕的生活,但心情仍不平靜:“日月擲人去,有誌不獲騁。念此懷悲淒,終曉不能靜。”(《雜詩》其二)他在詩裏壹再描寫隱居的快樂,表示隱居的決心,如“且***歡此飲,吾駕不可回”(《飲酒》其九); “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飲酒》其四)。這固然是他真實的感受,但也可以視為他堅定自己決心的壹種方法。在後期他並非沒有再度出仕的機會,但是他拒絕了。晉朝末年曾征他為著作佐郎,不就。劉裕篡晉建立宋朝,他更厭倦了政治,在《述酒》詩裏隱晦地表達了他對此事的想法。到了晚年他貧病交加, “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偃臥瘠餒有日矣。道濟謂曰:‘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對曰:‘潛也何敢望賢,誌不及也。’道濟饋以粱肉,麾而去之。”(蕭統《陶淵明傳》)宋文帝元嘉四年去世前寫了壹篇《自祭文》,文章最後說:“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嗚呼哀哉!” 這成為他的絕筆。死後,朋友們給他以謚號曰“靖節先生”。他的好友顏延之為他寫了誄文,這篇誄文是研究陶淵明的重要資料。《宋書》、《晉書》、《南史》都有他的傳記。
陶淵明的作品,在他生前流傳不廣。(梁)蕭統加以搜集整理,編了《陶淵明集》,並為之寫序、作傳。蕭統所編陶集雖然已經佚失,但此後的陶集,如已佚的北齊陽休之本、北宋宋庠本、北宋僧思悅本,以及今存的壹些宋代刻本:如汲古閣藏十卷本、曾集刻本,都是在此基礎上重編而成的。陶淵明的作品今存詩121首,賦、文、贊、述等12篇,另有壹些作品的真偽還不能肯定。
陶淵明熟諳儒家學說,詩文中引用儒家經典很多,僅《論語》就有37處。他有儒家的入世精神,也像儒家那樣重視個人的道德修養,但不拘守儒家經典的章句,顯得通脫而不拘泥。他說:“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五柳先生傳》)這與漢儒的態度很不相同。他贊揚孔子,但又有點將孔子道家化的傾向。他深受老莊思想的影響,在詩文中有70篇用了《老》、《莊》的典故,***77處之多;魏晉玄學對他也有影響。但人並不沈溺於老莊和玄談,他是壹個很實際的、腳踏實地的人,做縣吏就有勸農之舉,做隱士又堅持力耕,與虛談廢務浮文妨要的玄學家很不同。他住在廬山腳下,距離慧遠的東林寺很近,他的朋友劉遺民與慧遠關系密切;陶淵明的詩中偶爾也可見到類似佛教的詞語,但他決非佛教徒,並且與慧遠保持著距離。佛教是對人生的壹種參悟,陶淵明參悟人生而與佛教暗合的情形是有的,但他是從現實的人生中尋找樂趣,不相信來世,這與佛教迥異。在不懼怕死亡這壹點上,他和壹些高僧雖然近似,但思想底蘊仍有很大的差異。他是抱著“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形影神》)的態度對等死亡,與佛教之間向往極樂世界大相徑庭。他所思考的都是有關宇宙、歷史、人生的重大問題,如什麽才是真實的?歷史上的賢良為什麽往往沒有好的結果?人生的價值何在?怎樣的生活才完美?如何對待死亡?等等。他的思想既融會了儒道兩家的思想,又來自個人的生活實踐,具有獨特的視點、方式和結論;而思考的結論又付諸實踐身體力行。
安貧樂道與崇尚自然,是陶淵明思考人生得出的兩個主要結論,也是他人生的兩大支柱。
“安貧樂道”是陶淵明的為人準則。他所謂“道”,偏重於個人的品德節操方面,體現了儒家思想。如“匪道曷依,匪善奚敦”(《榮木》)。“好爵吾不縈,厚饋吾不酬。……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詠貧士》其四)。他特別推崇顏回、黔婁、袁安、榮啟期等安貧樂道的貧士,要像他們那樣努力保持品德節操的純潔,決不為追求高官厚祿而玷汙自己。他並不壹般地鄙視出仕,而是不肯同流合汙。他希望建功立業,又要功成身退,像疏廣對疏受所說的“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他也考慮貧富的問題,安貧和求富在他心中常常發生矛盾,但是他能用“道”來求得平衡:“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顏。”(《詠貧士》其五)而那些安貧樂道的古代賢人,也就成為他的榜樣:“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 (《詠貧士》其二)他的晚年很貧窮,到了捱餓的程度,但是並沒有喪失其為人的準則。
崇尚自然是陶淵明對人生的更深刻的哲學思考。“自然”壹詞不見於《論語》、《孟子》,是老莊哲學特有的範疇。老莊所謂“自然”不同於近代與人類社會相對而言的客觀的物質性的“自然界”,它是壹種狀態,非人為的、本來如此的、自然而然的.世間萬物皆按其本來的面貌而存在,依其自身固有的規律而變化,無須任何外在的條件和力量。人應當順應自然的狀態和變化,抱樸而含真。陶淵明希望返歸和保持自己本來的、未經世俗異化的、天真的性情。所謂“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歸去來兮辭序》),說明自己的質性天然如此,受不了繩墨的約束。所謂“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其壹),表達了返回自然得到自由的喜悅。在《形影神》裏,他讓“神”辨自然以釋“形”、“影”之苦。“形”指代人企求長生的願望,“影”指代人求善立名的願望,“神”以自然的之義化解它們的苦惱。形影神三者,還分別代表了陶淵明自身矛盾著的三個方面,三者的對話反映了他人生的沖突與調和。陶淵明崇尚自然的思想以及由此引導出來的順化、養真的思想,已形成比較完整而壹貫的哲學。
總之,陶淵明的思想可以這樣概括:通過泯去後天的經過世俗熏染的“偽我”,以求返歸壹個“真我”。陶淵明看到了社會的腐朽,但沒有力量支改變它,只好追求自身道德的完善。他看到了社會的危機,但找不到正確的途徑去挽救它,只好求救於人性的復歸。這在他自己也許能部分地達到,特別是在他所創造的詩境裏,但作為醫治社會的藥方卻是無效的。
陶淵明是魏晉風流的壹位代表。魏晉風流是魏晉士人所追求的壹種人格美,或者說是他們所追求的藝術化的人生,用自己的言行、詩文使自己的人生藝術化。以世俗的眼光看來,陶淵明的壹生是很“枯槁”的,但以超俗的眼光看來,他的壹生卻是很藝術的。他的《五柳先生傳》、《歸去來兮辭》、《歸園田居》、《時運》等作品,都是其藝術化人生的寫照。他求為彭澤縣令和辭去彭澤縣令的過程,對江州刺史王弘的態度,撫弄無弦琴的故事,取頭上葛巾漉酒的趣聞,也是其藝術化人生的表現。而酒,則是其人生藝術化的壹種媒介。陶淵明可以說是魏晉風流的傑出代表。
第二節 陶淵明的田園詩及其他
陶詩題材的分類 中國文學的新題材:田園詩 詠懷詩與詠史詩對前 人的繼承發展 行役詩中表現的苦悶 贈答詩中表現的深情
陶詩的題材主要可以分為五類:田園詩、詠懷詩、詠史詩行役詩、贈答詩。
田園詩和山水詩往往並稱,但這是兩類不同的題材。田園詩會寫到農村的風景,但其主體是寫農村的生活、農夫和農耕。山水詩則主要是寫自然風景,寫詩人主體對山水客體的審美,往往和行旅聯系在壹起。陶淵明的詩嚴格地講只有《遊斜川》壹首是山水詩,他寫得多的是田園詩。田園詩是他為中國文學增添的壹種新的題材,以自己的田園生活為內容,並真切地寫出躬耕之甘苦,陶淵明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第壹人。
他的田園詩有的是通過描寫田園景物的恬美、田園生活的簡樸,表現自己悠然自得的心境。或春遊、或登高、或酌酒、或讀書、或與朋友談心,或與家人團聚,或盥濯於檐下,或采菊於東籬,以及在南風下張開翅膀的新苗、日見茁壯的桑麻,無不化為美妙的詩歌。如“山滌餘靄,宇暖微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 (《時運》)。寫山村的早晨,晨霧漸漸消失,南風使新苗長上了翅膀。“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欣賞,疑義相與析”(《移居》其壹)。寫鄰居和自己壹起談史論文的情形,那種真率的交往令人羨慕。再如《歸園田居》其壹: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壹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
守拙與適俗,園田與塵網,兩相對比之下,詩人歸田後感到無比愉悅。南野、草屋、榆柳、桃李、遠村、近煙、雞鳴、狗吠,眼之所見耳之所聞無不愜意,這壹切經過陶淵明點化也都詩意盎然了。“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壹遠壹近,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以動寫靜,簡直達到了化境。
他的田園詩有的著重寫躬耕的生活體驗,這是其田園詩最有特點的部分,也是最為可貴的部分。《詩經》中有農事詩,那是農夫們壹邊勞動壹邊唱的歌。至於士大夫親身參加農耕,並用詩寫出農耕體驗的,陶淵明是第壹位。陶淵明之後的田園詩真正寫自己勞動生活的也不多見。《歸園田居》其三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這是壹個從仕歸隱田園從事躬耕者的切實感受,帶月荷鋤、夕露沾衣,實景實情生動逼真。而在農耕生活的描寫背後,隱然含有農耕與為官兩種生活的對比,以及對理想人生的追求。《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寫出人生的理念: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幹。盥濯息檐下,鬥酒散襟顏。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但願長如此,躬耕非所嘆。
陶淵明認為,衣食是人生之道的開端,不勞動什麽都談不到。詩裏寫到勞動的艱辛,寫到壹天勞動之後回家休息時得到的快慰,都很真切。“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寫出農民普遍的感受。“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幹”,寫出壹個從仕途歸隱躬耕的士人的特殊感受。
他有些田園詩是寫自己的窮困和農村的雕敝。如《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 “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歸園田居》其四:“徘徊丘壟間,依依昔人居。井竈有遺處,桑竹殘朽株。借問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途。”通過這些詩可以隱約地看到,在戰亂和災害之中農村的面貌。
詠懷詩和詠史詩內容有相近之處,詠史也是詠懷,不過是借史實為媒介而已。他的詠懷詩有些是以組詩的形式寫成的,如《飲酒》、《擬古》、《雜詩》。他的詠史詩所詠的對象偏重於古代的人物,如“三良”、“二疏”、荊軻,以及《詠貧士》所寫的古代貧士;《讀山海經》也可歸入這壹類。這些詠懷、詠史之作,明顯地繼承了阮籍、左思詩歌的傳統,又有陶淵明自己的特點。這就是圍繞著出仕與歸隱這個中心,表現自己不與統治者同流合汙的品格。其中有對自己生平的回顧,如《飲酒》其十九;有對社會的抨擊,如《飲酒》其二十。不乏惋惜也不乏激憤,如《詠荊軻》。從《雜詩》其二可以看出,陶淵明的憂憤是深而且廣的:
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遙遙萬裏輝,蕩蕩空中景。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欲言無余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誌不獲騁。念此懷悲淒,終曉不能靜。
這首詩寫壹個不眠的秋夜,用環境的清冷襯托出自己心情的孤獨,又以時光的流逝引出有誌未騁的悲淒,是陶淵明詠懷詩中的代表作。
陶淵明的行役詩都是他宦遊期間的作品,它們有壹個***同的主題就是悲嘆行役的辛苦,表達對仕宦的厭倦,反復訴說對田園的思念和歸隱的決心。悲嘆行役的辛苦原是此前行役詩***同的內容,後兩者則是陶淵明所特有的,而且越到後來這兩種情緒就越強烈。那種失去自由的無奈之感,成為這類詩的基調。試看以下例句:“目倦川途異,心念山澤居。望雲慚高鳥,臨水愧遊魚。”(《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久遊戀所生,如何淹在茲。”(《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於規林二首》其二)“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如何舍此去,遙遙至西荊。” (《辛醜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伊余何為者,勉勵從茲役。”(《乙已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
陶淵明的贈答詩頗能見其對友人的敦厚之情。贈答是古已有之的傳統題材,傳為蘇李贈答的詩歌以敘離情見長,曹植的《贈白馬王彪》以抒幽憤著名,劉楨的《贈從弟》表現了高潔的品格,嵇康的《贈秀才入軍》展示了灑脫的情趣。陶淵明的贈答詩又有他自己的特點:以其真摯的感情、家常的內容、雋永的意味、既不火熱也不冷淡的語調,為自己塑造了壹位仁厚長者的形象。如:“靄靄停雲,蒙蒙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停雲》)“飄飄西來風,悠悠東去雲。山川千裏外,言笑難為因。良才不隱世,江湖多賤貧。脫有經過便,念來存故人。”(《與殷晉安別》)《答龐參軍》是其贈答詩中最深沈的壹首:
相知何必舊,傾蓋定前言。有客賞我趣,每每顧林園。談諧無俗調,所說聖人篇。或有數鬥酒,閑飲自歡然。我實幽居士,無復東西緣。物新人帷舊,弱毫多所宣。情通萬裏外,形跡滯江山。君其愛體素,來會在何年。
詩裏有歡聚的回顧,有離別的傷感,也有殷勤的叮嚀,語重而情深。
在以上五類題材之外,陶淵明還有壹些以發揮哲理為主要內容的作品,如《形影神》、《連雨獨飲》,《擬挽歌辭》也可以歸入這壹類。這類詩可以視為玄言詩,但與東晉流行的玄言詩有所不同,並非“柱下之旨歸,漆園之義疏” (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而是將生活中的體驗提煉到哲學的高度。魏晉人註重門閥,陶詩中有的寫到宗族關系或對兒子加以訓誡,如《命子》、《責子》、《贈長沙公》等,可見陶淵明也還是重視家族的榮譽和門第的。
第三節 陶詩藝術及其淵源
自然:陶詩的總體藝術特征 日常生活的詩化 情景事理的渾融 平淡中見 警策,樸素中見綺麗 陶詩的藝術淵源
自然,不僅是陶淵明的人生旨趣,也是其詩歌的總體藝術特征。他作詩不存祈譽之心,生活中有了感觸就訴諸筆墨,既無矯情也不矯飾。他說:“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誌。忘懷得失,以此自終。”(《五柳先生傳》)又說:“既醉之後,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飲酒序》)由此可見他的創作態度。陶詩的聲吻和節奏,舒緩而沈穩,給人以藹如之感。陶詩多用內省式的話語,坦誠地記錄了他內心細微的波瀾,沒有奪人的氣勢,沒有雄辯的力量,也沒有軒昂的氣象,卻如春雨壹樣慢慢地滲透到讀者的心中。他的詩不追求強烈的刺激,沒有濃重的色彩,沒有曲折的結構,純是自然流露,壹片神行。但因其人格清高超逸,生活體驗真切深刻,所以只要原原本本地寫出來就有感染力。正如宋人黃徹所說: “淵明所以不可及者,蓋無心於非譽、巧拙之間也。”(《?溪詩話》卷五)
陶詩的壹大特點也是他的壹種開創,就是將日常生活詩化,在日常生活中發現重要的意義和久而彌淳的詩味。在他以前,屈原、曹操、曹植、阮籍、陸機等等都著重於關乎國家政治的題材,陶淵明著重寫普普通通的生活,用家常話寫家常事,寫得詩意盎然。
具體地說,陶詩的藝術物色可以概括為:
壹、情、景、事、理的渾融。陶淵明描寫景物並不追求物象的形似,敘事也不追求情節的曲折,而是透過人人可見之物,普普通通之事,表達高於世人之情,寫出人所未必能夠悟出之理。陶詩重在寫心,寫那種與景物融而為壹的、對人生了悟明徹的心境。他無意於模山範水,也不在乎什麽似與不似,只是寫出他自己胸中的壹片天地。陶詩發乎事,源乎景,緣乎情,而以理為統攝。在南風下張開翅膀的新苗,伴隨他鋤草歸來的月亮,依依升起的炊煙,不嫌他門庭荒蕪重返舊巢的春燕,在中夏貯滿了清陰的堂前林,床上的清琴,壺中的濁酒,以及在他筆下常常出現的青松、秋菊、孤雲、飛鳥,都已不是尋常的事物,它們既是客觀的又是體現了詩人主觀感情與個性的,既是具象的又是理念的。且看《飲酒》其五: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前四句講了“心”與“地”也就是主觀精神與客觀環境之間的關系,只要 “心遠”,不管在什麽地方都不會受塵俗喧囂的幹擾。“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偶壹舉首,心與山悠然相會,自身仿佛與南山融為壹體了。那日夕的山氣、歸還的飛鳥,在自己心裏構成壹片美妙的風景,其中蘊藏著人生的真諦。這種心與境的瞬間感應,以及通向無限的愉悅,是不可落於言筌的。正如《古學千金譜》所說:“籬有菊則采之,采過則已,吾心無菊。忽悠然而見南山,日夕而見山氣之佳,以悅鳥性,與之往還。山花人鳥,偶然相對,壹片化機,天真自具。既無名象,不落言詮,其誰辨之。”《擬挽歌辭》其三也是情景事理四者渾融的佳作:
荒草何莽莽,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四面無人居,高墳
正嶕峣。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幽室壹已閉,千年不復朝。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這首詩先寫親友為自己送葬的情事,“荒草”、“白楊”烘托出悲涼的氣氛。然後說人皆有死,誰也不能避免,而壹個人的死去對活著的人來說並無太大的影響,不必過於執著。最後兩句以理語作結,統攝了全詩。死亡是人的壹大困惑,這個困惑被陶淵明勘破了。
陶詩中的“理”不是抽象的哲學說教,而是在生活中親自體驗到的,其中包涵著生活的情趣。陶詩表現了他對宇宙、歷史和人生的認識,是探求其奧秘和意義的結晶,而這壹切又是用格言壹樣既有情趣又有理趣的語言表現的,取得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如:“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雜詩》其壹)“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雜詩》其二)“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雜詩》其壹)“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飲酒》其十四)“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歸園田居》其四)“籲嗟身後名,於我若浮煙。”(《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飲酒》其八)這些詩句言淺意深,富有啟示性。清人潘德輿說陶淵明“任舉壹境壹物,皆能曲肖神理” (《養壹齋詩話》),是中肯之論。
二、平淡中見警策,樸素中見綺麗。前人往往用“平淡樸素”概括陶詩的風格,然而陶詩不僅僅是平淡,陶詩的好處是在平淡中見警策;陶詩不僅僅是樸素,陶詩的好處是在樸素中見綺麗。陶詩所描寫的對象,往往是最平常的事物,如村舍、雞犬、豆苗、桑麻、窮巷、荊扉,而且壹切如實說來,沒有什麽奇特之處。然而壹經詩人筆觸,往往出現警策。陶詩很少用華麗的辭藻、誇張的手法,只是白描,樸樸素素。如:“種豆南山下”,“今日天氣佳”,“青松在東園”, “秋菊有佳色”,“悲風愛靜夜”,“春秋多佳日”,都是明白如話。然而,平淡之中可見綺麗。又如《擬古》其三:
仲春遘時雨,始雷發東隅。眾蟄各潛駭,草木從橫舒。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先巢故尚在,相將還舊居。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春天來了,燕子雙雙回到自己的草廬。壹年來自己的門庭日見荒蕪,但仍然堅持著貧窮的隱居生活。有些朋友並不理解自己的態度,壹再勸說出仕。可是燕子卻翩翩而來,絲毫也不嫌棄它們的舊巢以及自己這個貧士。似乎燕子在問詩人:我的心是堅定的,妳的心也像我壹樣堅定嗎?這首詩好像壹個美麗的童話,淺顯平淡卻有奇趣。類似的例子還有不少,例如:“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 (《讀山海經》其壹)“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二)兩個“亦”字,物我情融,耐人尋味。又如:“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歸園田居》其五)壹條山澗、壹只雞、壹根荊薪,這些平平常常的事物壹經詩人點化便有了生活情趣,顯示出他對鄰人的親切,以及農村淳樸的風俗。“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 (《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平淡的十個字便寫出了雪的輕柔之美。關於陶詩的這個特點,蘇軾概括為“質而實綺,臒而實腴”(《與蘇轍書》),十分精辟。
陶詩的語言不是未經錘煉的,只是不露痕跡,顯得平淡自然。正如元好問所說:“壹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論詩絕句》)例如:“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雜詩》其壹)“日月擲人去,有誌不獲騁。”(《雜詩》其二)“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和郭主簿》其壹)“待”字、 “擲”字、“貯”字,這三個動詞都是常見的,看似平淡卻很精彩,不可更易。
關於陶詩的藝術淵源,鍾嶸《詩品》曰:“其源出於應璩,又協左思風力。” 其後多有反對此說的,今人則多表示贊同。從今存應璩詩以及關於應璩的傳記資料看來,他與陶淵明很不壹樣,與其說陶詩源於應璩,不如說源於漢、魏、晉諸賢,應璩壹人不足以籠罩他。如果壹定要說得具體些,可以說陶詩源於《古詩》,又紹阮籍之遺音而協左思之風力。魏晉詩歌在他那裏達到了壹個新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