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是最清醒的現實主義。“中國人向來因為不敢正視人生,只好瞞和騙,由此也生出瞞和騙的文藝來,由這文藝,更令中國人更深地陷入瞞和騙的大澤中,甚而至於已經自己不覺得。”(《墳》:《論睜了眼看》)這種思想其實反映著中國的最黑暗的壓迫和剝削制度,反映著當時的經濟政治關系。科學式的封建等級制度,給每壹個“田舍郎”以“暮登天子堂”的幻想;租佃式的農奴制度給每壹個農民以“獨立經濟”的幻影和“爬上社會的上層”的迷夢。這都是幾百年來的“空前偉大的”煙幕彈。而另壹方面,在極端重壓的沒有出路的情形之下,散漫的剝奪了取得智識文化的可能的小百姓,只有壹相情願的找些“巧妙”的方法去騙騙皇帝官僚甚至於鬼神。大家在欺人和自欺之中討生活。統治階級的這種“文化遺產”甚至於象沈重的死屍壹樣,壓在革命隊伍的頭上,使他們不能夠迅速的擺脫。即使“到處聽不見歌吟花月的聲音了,代之而起的是鐵和血的的贊頌。然而倘以欺瞞的心,用欺瞞的嘴,則無論說A和O,或Y和Z,壹樣是虛假的”(同上)。魯迅是竭力暴露黑暗的,他的諷刺和幽默,是最熱烈最嚴正的對於人生的態度。那些笑他“三個冷靜”的人,固然只是些嗡嗡翁的蒼蠅。就是嫌他冷嘲熱諷的“不莊嚴”的,也還是不了解他,同時,也不了解自己的“空城計”式的誇張並不是真正的戰鬥。可是,魯迅的現實主義決不是第三種人的超然的旁觀的所謂“科學”態度。善於讀他的雜感的人,都可感覺到他的燃燒著的猛烈的火焰在掃射著猥劣腐爛的黑暗世界。“世界日日改變,我們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並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的時候早到了;早就應該有壹片嶄新的文場,早就應該有幾個兇猛的闖將!”(同上)
第二,是“韌”的戰鬥。“對於舊社會和舊勢力的鬥爭,必須堅決,持久不斷,而且註重實力。……我們急於要造出大群的新的戰士,但同時,在文學戰線上的人還要‘韌’。”(《二心集》:五六頁)“野牛成為家牛,野豬成為豬,狼成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只足使牧人喜歡,於本身並無好處。……我以為還不如帶些獸性,如果合於下列的算式倒是不很有趣的:人+家畜性=某壹個人。”(《而已集》:《略論中國人的臉》)而獸性就在於有“咬筋”,壹口咬住就不放,拼命的刻苦的幹去,這才是韌的戰鬥。牧人們看見小豬忽然發壹陣野性,等忽兒可馴服了,他們是不憂愁的。所以這種獸性和韌的戰鬥決不是歇死替利地可以幹得來的。壹忽兒“絕望的狂跳”,壹忽兒又“萎靡而頹傷”,壹忽兒是囂張的狂熱,壹忽兒又捶著胸脯懺悔,那有什麽用處。打仗就要象個打仗。這不是小孩子賭氣,要結實的立定自己的腳跟,躲在壕溝裏,沈著的作戰,壹步步的前進,——這是魯迅所謂“壕塹戰”的戰術。這是非合法主義的戰術。如果敵人用“激將”的辦法說:“妳感走出來”,而妳居然走了出去,那麽,這就象許褚的赤膊上前陣,中了箭是活該。而笨到會中敵人的這壹類的奸計的人,總是不肯,也不會韌戰的。
第三,是反自由主義。魯迅的著名的“打落水狗”(《墳》:《論費厄潑賴應該緩刑》),真正是反自由主義,反妥協主義的宣言。舊勢力的虛偽的中庸,說些鬼話來羼雜在科學裏,調和壹下,鬼混壹下,這正是它的詭計。其實這鬥爭的世界,有些原則上的對抗事實上是決不會有調和的。所謂調和只是敵人的緩兵之計。狗可憐到落水,可是它爬出來仍舊是狗,仍舊要咬妳壹口,只要有可能的話。所以“要打就得打到底”——對於壹切種種黑暗的舊勢力都應當這樣。但是死氣沈沈的市儈,——其實他們對於在自己手下討生活的人壹點兒也不死氣沈沈,——表面上往往會對所謂弱者“表同情”,事實上他們有意的無意的總在維持著剝削制度。市儈,這是壹種狹隘的淺薄的東西,它們的頭腦(如果可以說這是頭腦的話),被千百年來的現成習慣和思想圈住了,而在這個圈子裏自動機似的“思想”著。家庭,私塾,學校,中西“人道主義”的文學的影響,壹切所謂“法律精神”和“中庸之道”的影響,把市儈的腦筋造成了壹種簡單機器,碰見什麽“新奇”的,“過激”的事情,立刻就會象留聲機似的“啊呀呀”的叫起來。這種“叭兒狗”“雖然是狗,又很象貓,折中,公允,調和,平正之狀可掬,悠悠然擺出別個無不偏激,唯獨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臉來”。魯迅這種暴露市儈的銳利的筆鋒,充分的表現著他的反中庸的,反自由主義的精神。
第四,是反虛偽的精神。這是魯迅——文學家的魯迅,思想家的魯迅的最主要的精神。他的現實主義,他的打硬仗,他的反中庸的主張,都是用這種真實,這種反虛偽做基礎。他的神聖的憎惡就是針對著這個地主資產階級的虛偽社會,這個帝國主義的虛偽世界的。他的雜感簡直可以說全是反虛偽的戰書,譬如別人不大註意的《華蓋集續編》就有許多猛烈而銳利的攻擊虛偽的文字,久不再版的《墳》裏的好些長篇也是這樣。而中國的統治階級特別善於虛偽,他們有意的無意的要把虛偽籠罩群眾的意識;他們的虛偽是超越了全世界的紀錄了。“中國的壹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們的對於神,宗教,傳統的權威,是‘信’和‘從’呢,還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們的善於變化,毫無特操,是什麽也不信從的,但總要擺出和內心兩樣的架子來。要尋虛無黨,在中國實在很不少;……”他們什麽都不信,但是他們“雖然這樣想,卻是那麽說,在後臺這麽做,到前臺可那麽做”……這叫做“做戲的虛無黨”(《華蓋集續編》:《馬上支日記》)。虛偽到這地步,其實是頂老實了。西洋資產階級的民族主義者或者民權主義者,或者改良妥協的所謂社會主義者,至少在最初黎明期的時候,自己也還蒙在鼓裏,壹本正經的信仰著什麽,或者理論,或者宗教,或者道德——這種客觀上的欺騙作用比較的強些。——而中國的是明明知道什麽都是假的,不過偏要這麽說說,做做,騙騙人,或者簡直武斷地亂吹壹通,拿來做殺人的理論。自然,自從西洋發明了法西斯主義,他們那裏也開始中國化了。嗚呼,“先進的”中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