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壹月三捷。
駕彼四牡,四牡{馬癸}{馬癸}。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賞析壹
這是壹首描寫戍卒出征還歸的詩,是歷來為人稱頌的名篇。
全詩***六章。前五章為第壹大部分,是戍卒對昔日服役思歸的回憶;第六章為第二大部分,寫戍卒歸家途中遇雪而心中悲哀的苦況。兩部分互相映襯,互相生發。
根據《詩序》說:“文王之時,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玁狁之難,以天子之命,命將率,遺戍役,以守衛中國。故歌《采薇》以遣之。”以“采薇”起興,按照朱熹《詩集傳》的說法,也許是“以其出戍之時采薇以食,而念歸其日之遠也。”故詩的前三章以薇菜的“作止”、“柔止”、“剛止”三種變化,從薇菜的“作”(初生)、“柔”(柔嫩)、“剛”(堅硬),表示時間的推移,重疊了三次“曰歸曰歸”,表明期待已久,歸而未得,單調、煩燥、不滿的心情溢於言表。下以“歲亦莫(暮)止”、“心亦憂止”、“歲亦陽止”三句相承接,把憂愁、還歸和時光荏苒用復疊的方式連在壹起,反復以“欲歸不得——壹年將盡——我心憂傷”渲染出壹種悵恨哀怨的氣氛。心憂而且歲暮,眼看著物候遷移,自己久戍未歸,這種淒苦的心情是十分感人的。而這種感人的憂愁之情又通過“憂心烈烈”、“憂心孔疚”表現得無可遮攔。
時光白白流逝,壹年又到了歲暮,思歸未得,戍卒的心情本已十分淒苦,何況還“載饑載渴”,更進了壹層。加上“我戍未定”,也“靡使歸聘”,不僅軍旅生活飽嘗饑渴之苦,且駐防營地也不固定,當然也不能派人回去通個音訊,這更使人產生不定的心緒,無可依傍,也無可慰藉。心憂歲暮,征人望鄉,但作者不由想到自己是“靡室靡家”。靡室靡家,不是說自己真的沒有家室,而是說,雖然有家,但因自己久戍在外,骨肉分離,不能與家人團聚,因此,有家也等於沒有家了。“王事靡盬”,戰火未熄,不暇危坐安居,全是因“玁狁之故”。這裏疊用了兩次“玁狁之故”,不僅點明久戍不歸、心憂如焚和載饑載渴的原因,且以決心抵禦外侮的憤激語氣,與前三章中歲暮望鄉的憂愁之情取得某種平衡,並轉入下章對軍旅生活充滿昂奮的回憶,振起全篇,請看以下兩小節:
起句用常棣花起興,以“彼爾維何”和“彼路斯何”兩個設問句導入,以常棣花之絢爛美麗,喻我方高大的將帥之車,在形象、色彩上兼有與薇菜起興對比之意。描寫將帥戎車,詩人把鏡頭對準了最能體現軍隊精神面貌的戰馬。戎車既駕,車駕前的馬是“四牡業業”,“四牡{馬癸}{馬癸}”“四牡翼翼”,以“業業”、“{馬癸}{馬癸}”、“翼翼”表現駟馬之高大、威武、強盛和訓練有素。從“君子所依,小人所腓”中可知,這些高大、威武、訓練有素的戰馬不僅是軍隊精神面貌的反映,且是作戰時將帥的憑依和士卒的掩護,是軍隊戰鬥力的重要標誌。高頭大馬後面,是攙著強弓、手持利刃的士兵,“翼翼”四牡配上“象弭魚服”,保持“豈不日戒”、“豈敢定居”高度警惕性的士兵,顯示了“玁狁孔棘”情況下周朝反侵略戰爭的赫赫軍威。因此,“壹月三捷”既是當時作戰情況的記錄,也體現了戰士的豪情和必勝的信心。戰則捷,居則戒,與首章“玁狁之故”呼應。至此,全篇氣勢為之壹振,詩人在凱歌般高昂的旋律中結束了自己的回憶。
末章寫戍卒歸途所見,以“楊柳依依”和“雨雪霏霏”兩種截然不同的季節特征,表現了今昔截然不同的悲喜感情。著壹“昔”字,兼有概括、收束前五章回憶、開啟下文的作用。而眼前景、口頭語,不假修飾地淡淡道出,卻又興寄深微,自然天成。如方玉潤《詩經原始》所說:“此詩之佳,全在末章,真情實景,感時傷事,別有深情”。“末乃言歸途景物並回憶來時風光,不禁黯然神傷,絕世文情,千古常新。”故東晉謝玄認為這四句是毛詩中最燴炙人口的佳句(見《世說新語·文學》),似不為過譽。
這首寫邊防戍卒服役思歸的作品,將戰事之頻繁,戍卒之思歸,軍中生活之艱苦,抗擊外侮的決心交織在壹起,在愛國與眷戀家室,戰鬥的樂觀主義精神與憂生嗟時的矛盾情緒沖突中,反映了那壹時代的戰爭生活和人民的戰爭心理,表現了戰爭生活的各個側面,特別是末章情景交融,化景語為情語的寫作方法,成了後世寫作邊塞戰爭詩努力追攀效法的楷模。
賞析二
從古到今,人們都認為此詩寫得最精彩的是最後壹章,尤其是其前半。《世說新語·文學》篇記載,晉代謝安因子弟聚集,問:“《毛詩》何句最佳?”當時謝玄就舉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數句。究竟是什麽原因,使人們把《采薇》末章尤其是“楊柳依依”幾句,看成是古今罕見的妙筆呢?明清之際著名學者王夫之曾分析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壹倍增其哀樂。”(《姜齋詩話》卷上四)他是著眼於景與情相反相成的關系,來把握其獨特的藝術效果的。現在,這壹經典評論已經成了人們的常識。有學者在剖析“楊柳依依”數句的“個中奧妙”時,說:“真正探明此句之佳處的,當推王夫之。他在《姜齋詩話》中直指心源(按指以哀景寫樂雲雲)……壹般來說,詩歌創作追求情景交融的境界,……而此詩相反。往伐,悲也;來歸,愉也。往而詠楊柳之依依,來而嘆雨雪之霏霏,詩人正是抓住了情與景暫不和諧的矛盾,運用反襯手法,深刻而有力地表現出戍邊士兵的哀怨。”(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先秦漢魏六朝詩鑒賞》第44頁,1998)[1]其實,“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壹句雖然可以說是以樂景寫離家出征的哀傷,可“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卻絕對不是“以哀景寫樂”。詩歌寫主人公歸來時,明明說:“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何樂之有呢?又哪裏談得上以哀景寫樂?只要我們完整地把握詩人提供的各種要素,就可以發現“雨雪霏霏”毋寧說是“以哀景寫哀”。
《采薇》末章最值得註意的並非所謂的情景反襯。這首詩的前三章反復抒寫盼歸而不得歸的憂傷;第四、第五章文筆稍轉,從字面上看沒有繼續寫這壹層意思,只敘述戍守和戰爭的緊急與辛苦,而妙處恰在於不動聲色地將盼歸而不得歸的憂思蘊含其中;最後壹章文筆悠然宕開,先追寫離家之時楊柳如何如何,可重點顯然是在眼下的回歸上,尤其是在主人公歸途中無人可以理解的悲哀上。這樣說來,壹個千百年來本應該得到關註、本應該被省察,可迄今為止卻沒有得到解決的問題,就凸顯在了我們面前:主人公苦苦盼望回家,壹次次念叨著要回家、要回家,從薇菜初生時節壹直念叨到歲暮(抑或從彼年壹直念叨到此年),然而當他真地踏上歸途時,卻竟然是“我心傷悲”,並深深感慨“莫知我哀”。這究竟是為什麽呢?是因為他行道遲遲嗎?不是。揆度詩意,行道遲遲至多只是傷悲的壹個表現,而非傷悲的根本原因。是因為他載渴載饑嗎?也不是。在緊急艱險的戍守和戰鬥過程中,主人公壹直經歷著載饑載渴的窘況。在歸途中盡管他同樣載饑載渴,然而改變(至少是部分改變)這種窘況的希望眼看就要成為現實了,他怎麽會單單為這壹點充滿了哀傷呢?——在前方戍守、征戰時,主人公滿懷憂傷的根本原因不是載饑載渴,而是“我行不來”;在歸途當中,主人公滿懷哀傷的根本原因同樣不是載饑載渴。那麽是因為雨雪霏霏這種所謂的“哀景”嗎?更不是。單單雨雪霏霏有什麽值得哀傷的呢?根據《采薇》壹詩的整體內容和它產生的歷史文化語境來分析,主人公此時之所以充滿了哀傷,是因為在他得以擺脫玁狁侵逼的壓力、從戰場上回來之後,另壹個根本無法回避的問題又凸現在了眼前,這就是對家人命運或自身前景的極為沈重乃至不祥的預感。
後代有不少詩篇曾寫到離鄉者(包括從征者)歸來後所面對的悲慘處境。漢代樂府民歌《十五從軍征》說:“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裏人:‘家中有阿誰?’‘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做飯,采葵持做羹。羹飯壹時熟,不知飴阿誰。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當那位從征數十年的老戰士回到家中時,家人已掩埋在累累墳墓之中,院落房屋已成為兔子野雞的樂園;庭中井上的葵菜和谷物是旅生的(亦即不種而生的),舂谷做飯采葵做羹之後竟自無人可送。這壹筆筆所著意傾訴的,是主人公不得不接受的家破人亡的慘劇。漢末蔡文姬身陷匈奴十幾年,後被曹操贖回中原。可等待她的又是什麽呢?她在《悲憤詩》中寫道:“既至家人盡,又復無中外。城郭為山林,庭宇生荊艾。白骨不知誰,從橫莫覆蓋。出門無人聲,豺狼號且吠。煢煢對孤景,怛咤糜肝肺。”家人已盡,城郭化成了山林,庭宇布滿了荊艾,白骨縱橫,豺狼號吠,主人公形單影只,只有孤影相伴而已。盛唐詩人杜甫在《無家別》中寫道:“寂寞天寶後,園廬但蒿藜。我裏百余家,世亂各東西。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淒。但對狐與貍,豎毛怒我啼。”真是異曲同工:故園隱沒於蒿藜之中,成為狐貍野貓的領地,存者離散不知所在,死者早就變成了塵泥……
提出這幾個典型的例子,並不是說《采薇》的主人公壹定會面臨相同的處境。我們只是強調,對家人命運或自身前景的沈重擔憂,使歸途中的他壓根兒就樂不起來,使他不能不充滿道不盡的悲傷。讀者或者會問,妳這裏列舉的都是後世的旁證,在《采薇》那個時代,從征者對家人以及自己回家後的處境未必有什麽擔憂。從《詩經》學史的背景上看,這種疑問不是毫無道理的。遠的不說,當代著名學者朱東潤先生就曾根據“《殷其雷》,……召南之大夫遠行從政,不遑寧處”、“《雄雉》,……軍旅數起,大夫久役”、“《伯兮》,……言君子行役,為王前驅,過時而不反焉”、“《黍離》,……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鴇羽》,……君子下從征役,不得養其父母”、“《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己勞於從事,而不得養其父母焉”、“《漸漸之石》,下國刺幽王也。戎狄叛之,荊舒不至,乃命將率東征,役久,病在外,故作是詩也”等來自傳世《詩序》的七個例子(相關詩篇分別見於《召南》、《邶風》、《衛風》、《王風》、《唐風》、《小雅》等部分),斷定《詩三百》當中的行役之人都是“大夫、君子之流”,即通常所說的上層統治者(參閱《詩三百篇探故》第1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既然行役之人是大夫君子之流,回家又有何悲傷呢?
學術界認同朱東潤先生上述說法的人並不鮮見,實際上此說是頗值得商榷的。《采薇》寫西周時期的事,壹般將它歸於周宣王時期。西周時期作戰主力是甲士也就是車兵,他們是從“國”中公社農民亦即“國人”中征發而來的;作戰時,每輛兵車除甲士外還有禦者壹二人、徒兵十人,徒兵是從庶人亦即“野人”中征調來的。“國人”和“野人”是西周社會的平民階級,是當時農業生產的主要承擔者(參閱白壽彜總主編《中國通史》第三卷上第328頁、第311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在有關典籍中,“國人”又常常被稱為“士”。朱東潤先生提出:“春秋以前,士為統治階級之通稱。”(《詩三百篇探故》第5頁)這種觀點同樣是站不住腳的,盡管不少學者在沿用。《禮記·少儀》:“問國君之子長幼,長,則曰‘能從社稷之事矣’;幼,則曰‘能禦’、‘未能禦’。問大夫之子長幼,長,則曰‘能從樂人之事矣’;幼,則曰‘能正於樂人’、‘未能正於樂人’。問士之子長幼,長則曰‘能耕矣’,幼則曰‘能負薪’、‘未能負薪’。”正因為士本來就是耕農,所以其子長則耕。《管子·問》篇多次透露了這壹層意思,比如問“士之身耕者幾何家”、“士之有田宅身在陳列者幾何人”(陳者,陣也),以及問“士有田而不耕者幾何人、身何事”,問“國子弟……率子弟不田、弋獵者幾何人”等,既說“士”又說“國子弟”,既說“身耕”又說“在陳列”,足以證明古代士、國人、公社農民三者實為壹體,他們平時種田,戰時出征(參閱白壽彜總主編《中國通史》第三卷上第327—328頁)。因此,不管《采薇》的主人公是車兵還是徒兵,都必然是胼手胝足的勞動者。
如果以上看法大家不相信的話,我們就來認真地讀壹讀《詩》,——以《詩》說《詩》是最好的辦法了。《詩三百》中頗有壹些篇章可以確證:當時壹般的征夫擔負著從事農業生產、供養父母親人的關鍵職責;亦惟其如此,在戍守征戰時,他們往往會因為父母親人的生活沒有著落而充滿擔憂。《唐風·鴇羽》雲:“肅肅鴇羽,集於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藝稷黍(藝者,耕種栽植也),父母何怙?悠悠蒼天,曷其有所?肅肅鴇翼,集於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藝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蒼天,曷其有極?肅肅鴇行,集於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藝稻粱,父母何嘗?悠悠蒼天,曷其有常?”《小雅·四牡》雲:“四牡騑騑,周道倭遲。豈不懷歸?王事靡盬,……王事靡盬,不遑將父(將者,養也)。……王事靡盬,不遑將母。”《小雅·杕杜》雲:“陟彼北山,言采其杞;王事靡盬,憂我父母。檀車幝幝,四牡痯痯,征夫不遠。”《小雅·北山》雲:“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從事。王事靡盬,憂我父母。……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鮮我方將,旅力方剛,經營四方。”很明顯,這些詩所說的王事都是指行役之事。《小雅·四牡》正義曰:“言王事者,以行役使出,是王者常事,即非適王畿也,故《鴇羽》、《杕杜》皆言‘王事靡盬’”;《小雅·杕杜》正義則說:“……王之事理皆當無不攻致,使我君子行役。繼續我所行之日,朝行明去,不得休息”。這些詩(尤其是其中的《鴇羽》),明確顯示了《采薇》產生的歷史文化語境:當“國人”或“野人”中從事農業生產勞動並供養家人的關鍵角色不得不走向戰場或擔負其他勞役時,壹方面他們自身備受艱險困苦,另壹方面其父母親人的生活也往往毫無指靠。所以,那位遊動戍守,轉戰南北,家人音信全無,[2]而自己則錯過了壹年甚或數年春種夏長秋收冬藏的普通征夫,離家越近,就越靠近了家人生老病死或諸如此類的悲慘現實。他怎麽能不充滿哀傷呢?至於他究竟擔心自己將面對什麽樣的悲慘境況,詩歌並沒有挑明,因此也可以更有力地撩撥讀者的聯想。英國美學家鮑桑葵深刻地指出:“如果在味覺、嗅覺、觸覺、熱和冷的領域中有任何東西具有同美的價值相似的價值的話,可以肯定,那決不是最強烈的感覺,也不是最令人愉快的感覺,而倒是最富於暗示性的感覺,也就是最富於聯想的感覺。”(《美學史》第13頁,商務印書館1985)《采薇》末章所營造的,不正是這種“最富於暗示性”、“最富於聯想”的感覺嗎?
《采薇》末章之所以精彩,根本不在於所謂“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而在於寫出了那位天天盼望回家的戰士在歸途中綿綿不盡的悲傷。這種悲傷給讀者開啟了新的思維空間,激發出豐富的聯想。這種悲傷,說明《采薇》不僅是從戰士服役的單壹視角來抒寫戰爭的禍害,而且還蘊含著另外壹個重要視角,就是戰爭給民生造成的更廣泛、更沈重的災難;——不管是開赴前方的戰士,還是留守後方的那些戰士的親人們,都別無選擇地啜飲著同壹杯戰爭的苦酒。而對《采薇》的主人公來說,回家不是悲哀的結束,而是另壹個不得不正視、不得不接受的悲哀的開始。
《采薇》是深刻、卓異的,原因就在於那位終年盼歸乃至年年盼歸的戰士,在回家時沒有常人可以預期的興高采烈,而是滿腹悲傷;——如果詩歌寫他當時壹派天真爛漫,壹派輕松活潑,壹派快樂欣喜,那意蘊就平庸而膚淺了,震撼力也就大打折扣了。《采薇》是蘊藉動人的。它通過啟發讀者的聯想平添了藝術吸引力。《采薇》又是獨特的。它沒有落入平庸,並且沒有把主人公回家後面對的慘況直接展示在我們面前(就像後來的《十五從軍征》等詩作那樣),而是將其留給了我們的想像。唐代詩人宋之問貶謫嶺外,“經冬復歷春”,跟家人間音信全無。回家時他的心情是:“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渡漢江》),即越接近家鄉,就越害怕得知家人的壞消息。也許這種近鄉情怯,正是《采薇》歸鄉情悲的同調吧。
總之,《采薇》根本就不存在以“哀景寫樂”的問題。人們之所以把末章“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誤解成“以哀景寫樂”,是因為忽視了這句詩的上下文,肢解了詩歌的有機體。在閱讀文學作品時,我們應該註意,作品中的各種要素常常通過相互聯系而構成壹個完整的系統,每個元素的功能和意義只有在系統整體中才能得到彰顯。人們誤解《采薇》的另壹個主要原因,恐怕是在閱讀時偏執於通常的想像,而不能像朱熹說的那樣“打疊得這心光蕩蕩地,不立壹個字,只管虛心讀他”(《朱子語類》卷八十)。我們必須強調,不理解主人公那特有的悲傷,就無法體味戰爭給民生造成的災難的深重,就無法體味《采薇》表達主題的深刻和有力;而無視這種悲傷的結果,將是歪曲詩歌的內涵,並大大削弱它的藝術表現力。
[1] 今補說明:王夫之本人未必有這種意思,其所謂“以哀景寫樂”或者只是由“以樂景寫哀”連帶而及,不見得對應於《采薇》中的“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筆者針對的是以上海古籍出版社所編《先秦漢魏六朝詩鑒賞》為代表的對於《采薇》的常識性理解,而非王夫之的言論。
[2] 按“靡使歸聘”,陸德明《釋文》有雲:“靡使,如字,本又作‘靡所’”。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認為:“作‘靡所’者是也。此承上‘我戍未定’言之,言其家無所使人來問,非謂無所使人歸問。”他還指出“歸”的本字應當從人從歸,《方言》等釋之為“使”。這種看法比通常的解釋似乎更確切。
賞析三
詩經·小雅·采薇》新解2009年12月01日 星期二 21:26 《采薇》壹詩見於《詩經·小雅》,入選蘇教版高中語文新課程必修壹。壹般認為,此詩采用起興、重章疊唱之法,表現普通士兵在離鄉出征的歲月裏的艱苦生活和內心傷痛,字裏行間表達了對戰爭的不滿和對故鄉的思念。這裏,我們首先要註意,對壹篇文章思想內涵和藝術特色的理解可有不同層次,陸機在《文賦》裏說“言象意”三個層次,其實“意”又可裂變為表層之意和深層之意。表層之意是“知其然”,而深層之意是“知其所以然”。上述對《采薇》的壹般理解,從表層之意來解讀大體沒錯,但從深層之意來驗證,卻還有許多疑問未能通釋:
1、“采薇”乃是壹種起興之法,起興並非空穴來風,而是壹種有規則的暗示,為何獨以“采薇”起興而非其他,有沒有深意?
2、我們知道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家”和“鄉”是兩個概念。“靡室靡家”和思念故鄉等同嗎?
3、“靡使歸聘”“我行不來”,譯為“沒有辦法讓人探問家中”“無人慰問”,戰事如此緊急,成天還想著“探問家中”,這現實嗎?“王事靡盬”,竟然“無人慰問”?是想著家裏人來慰問嗎?
4、從“薇”到“華”,轉而起興,有何內在聯系?
5、第壹個“載饑載渴”尚可理解,篇末“載渴載饑”則令人莫名其妙了。
6、“楊柳依依”,壹切景語皆情語,暗傳什麽情感?
7、首三章皆有“憂”,詩人“憂”什麽呢,究竟是什麽有這麽大的力量,讓詩人如此牽掛?篇末詩人回來了,又為什麽說“莫知我哀”,快見著故鄉了還“哀”什麽呢?以下筆者嘗試言之。
二
“采薇”之意實乃相思之舉。我們采用《詩經·召南·草蟲》壹詩佐證之: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觀止,我心則夷。
《毛序》說是“大夫妻能以禮自防也”(《毛詩正義》)。歐陽修解:“召南之大夫出而行役,妻留在家。”(《詩本義》)朱熹認為:“南國被文化之化,諸侯大夫行役在外,其妻獨居,感時物之變,而思其君子如此。”(《詩集傳》)由此可見,以“采薇”起興,實言詩人行役在外而思家中之婦也,而且由“薇亦作、柔、剛止”還可勾畫出思念的情感軌跡。
“靡室靡家”言家中並無配偶。家者,有妻方為“家”;室者,有子才為“室”。無妻則無子,無家則無室。因此“靡室靡家”,在根本意義上不是思念故鄉,而是希望回家娶妻生子,過太平日子。依此,“靡使歸聘”應當釋為“沒有人讓我回去談婚論嫁”,言外之意是如果能回去,自然有人與之完婚,說明有人在等他,這個人就是詩人邊采薇邊憂思的戀人。正因為“靡使歸聘”,再加上“我戍未定”(教材此譯“我們駐守的地方不固定”,不妥,因為戰線再長,相應的部隊要有相對固定的鎮守地方,故較為妥當的譯法是“我們駐守的時期不知道有多久”),才會“我行不來”,此句按事情發展的前後邏輯,應當釋為“我出去打壹仗可能就回不來了(永遠也成不了親了)”。
為什麽會“我行不來”?“彼爾維何”“駕彼四牡”兩章極狀戰爭激烈之場面,從“壹月三捷”“豈不日戒”可以看出戰事之急,更可反襯出詩人說這句話時的悲壯之情,同時也補述了“我戍未定”“不遑啟居、處”。壹此壹彼,第四、五兩章與首三章在內容和形式上的聯系都非常順暢了。
正因為以上三點,詩人之“憂”才會由弱到強,以至於“痛”(“疚”),戰爭耽誤了他的終身大事啊,而且更重要的是家裏可能還有壹位妙齡女子在癡癡地等他回來!不信再看:從“薇”到“華”除了壹種上述的插敘之妙外,還有深意。《詩經·常棣》曰: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兄弟既具,和樂且孺。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宜爾室家,樂爾妻孥。是究是圖,亶其然乎。
如果說詩人此處借“采薇”起興還是比較含蓄地談論男女之事,那麽“彼”處借“維常之花”再起興則是放聲吶喊了。詩人將壓抑的情懷,化為對敵人的仇恨,在戰場上“壹月三捷”,更表明了他從“憂”到“恨”了。
前壹個“載渴載饑”,可能出於戰事而無暇顧及;後壹個“載饑載渴”,則是壹種心理反應了。什麽心理反應?詩人現在的角色是怎樣的?是壹個退役的軍人,固然不錯。然而,他更是壹個追求“君子”高儀的人,他無愧於保家衛國的戰爭。雖說幾十年(?)的戰事告壹段落,離家的路也越來越近,但思鄉之情從那時還帶有壹絲希望到現在完全化為泡影,青春已經逝去,心中的愛也成為遙遠的回響,從壹個年輕的小夥子到現在的中年人?老年人?年輕時盼望返鄉,“年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走在還鄉的路上,即使不饑不渴,可心靈的震顫與情感的滄桑誰與言說,又怎能說盡?
最令人斷腸之處乃是“楊柳依依”。詩人走在當初奔赴戰場的那條路上,當年“楊柳依依”,楊柳為什麽會依依,柳者留也,因為有人依依啊,這人是誰?——就是詩人開篇所“憂”之人啊!如今此人安在,在又怎樣?“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當年百花盛開,如今萬木枯榮,面對霏霏雨雪,詩人心如堅冰,內心再也不是“憂”所能言,而是化為壹江春水也無法傳達的“傷悲”“哀”了。——“我心傷悲,莫知我哀。”這個“哀”從縱的方面說,詩人仿佛穿梭於歷史的隧洞中,感受歲月的滄桑和人世的輪回,壹切經歷如影隨形壹齊湧上心頭。從橫的方面說,詩人既有擺脫戰爭的幸運,又有厭惡戰爭的抱怨;既有思鄉的迫切,又有歸家的失魄;既有落葉歸根的夙願,又有淒涼的無奈:詩人即將要到達的地方,不是壹個可以棲風擋雨的港灣,而是壹個沒有妻、沒有子的故鄉啊。
綜上所述,《采薇》壹詩表達的是在保家衛國與成家立業之間激蕩的“憂-恨-哀”的故園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