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個“破”學校入學考試居然敢考英文,我“瞎貓碰上了死耗子”,居然把英文考卷答得頗好,因此,我被錄取為不是壹年級新生,而是壹年半級,只需念兩年半初中即可畢業。
破正誼確實有點“破”,首先是教員水平不高。有壹個教生物的教員把“玫瑰”讀為jiu
kuai,可見壹斑。但也並非全破。校長鞠思敏先生是山東教育界的老前輩,人品道德,有口皆碑;民族氣節,遠近傳揚。他生活極為儉樸,布衣粗食,不改其樂。他立下了壹條規定:每周壹早晨上課前,召集全校學生,集合在操場上,聽他講話。他講的都是為人處世、愛國愛鄉的大道理,從不間斷。我認為,在潛移默化中對學生會有良好的影響。
教員中間有飽學之土。有壹個姓杜的國文教員,年紀相當老了。由於肚子特大,同學們送他壹個綽號“杜大肚子”,名字反隱而不彰了。他很有學問,對古文,甚至“選學”都有很深的造詣。我曾膽大妄為,寫過壹篇類似駢體文的作文。他用端正的蠅頭小楷,把作文改了壹遍,給的批語是:“欲作花樣文章,非多記古典不可。”可憐我當時只有十三四歲,讀書不多,腹笥瘠薄,哪裏記得多少古典!
另外有壹位英文教員,名叫鄭又橋,是江浙壹帶的人,英文水平極高。他改學生的英文作文,往往不是根據學生的文章修改,而是自己另寫壹篇。這情況只出現在英文水平高的學生作文簿中。他的用意大概是想給他們以簡練揣摩的機會,以提高他們的水平,用心亦良苦矣。英文讀本水平不低,大半是《天方夜譚》、《莎氏樂府本事》、《泰西五十軼事》、《納氏文法》等等。
我從小學到初中,不是壹個勤奮用功的學生,考試從來沒有得過甲等第壹名,大概都是在甲等第三四名或乙等第壹二名之間。我也根本沒有獨占鰲頭的欲望。到了正誼以後,此地的環境更給我提供了最佳遊樂的場所。校址在大明湖南岸,校內清溪流貫,綠楊垂蔭。校後就是“四面荷花三面柳,壹城山色半城湖”的“湖”。岸邊荷塘星羅棋布,蘆葦青翠茂密,水中多魚蝦、青蛙,正是我戲樂的天堂。我家住南城,中午不回家吃飯,家裏窮,每天只給銅元數枚,作午餐費。我以壹個銅板買鍋餅壹塊,壹個銅板買壹碗炸丸子或豆腐腦,站在擔旁,倉猝食之,然後飛奔到校後湖濱去釣蝦,釣青蛙。蝦是齊白石筆下的那壹種,有兩個長夾,但蝦是水族的蠢材,我只需用葦稈挑逗,蝦就張開壹只夾,把葦稈夾住,任升提出水面,決不放松。釣青蛙也極容易,只需把做衣服用的針敲彎,抓壹只蒼蠅,穿在上面,向著蹲坐在荷葉上的青蛙,來回抖動,青蛙食性壹起,跳起來猛吞針上的蒼蠅,立即被我生擒活捉。我沈湎於這種遊戲,其樂融融。至於考個甲等、乙等,則於我如浮雲,“管他娘”了。
但是,叔父對我的要求卻是很嚴格的。正誼有壹位教高年級國文的教員,叫徐(或許)什麽齋,對古文很有造詣。他在課余辦了壹個講習班,專講《左傳》、《戰國策》、《史記》壹類的古籍,每月收幾塊錢的學費,學習時間是在下午4點下課以後。叔父要我也報了名。每天正課完畢以後,再上壹兩個小時的課,學習上面說的那壹些古代典籍,現在已經記不清楚,究竟學習了多長的時間,好像時間不是太長。有多少收獲,也說不清楚了。
當時,濟南有壹位頗有名氣的馮鵬展先生,老家廣東,流寓北方。英文水平很高,白天在幾個中學裏教英文,晚上在自己創辦的尚實英文學社授課。他住在按察司街南口壹座兩進院的大房子裏,學社就設在前院幾間屋子裏,另外還請了兩位教員,壹位是陳鶴巢先生,壹位是紐威如先生,白天都有工作,晚上7時~9時來學社上課。當時正流行diagram(圖解)式的英文教學法,我們學習英文也使用這種方法,覺得頗為新鮮。學社每月收學費大洋三元,學生有幾十人之多。我大概在這裏學習了兩三年,收獲相信是有的。
就這樣,雖然我自己在學習上並不勤奮,然而,為環境所迫,反正是夠忙的。每天從正誼回到家中,匆匆吃過晚飯,又趕回城裏學英文。當時只有十三四歲,精力旺盛到超過需要。在壹天奔波之余,每天晚9點下課後,還不趕緊回家,而是在燈火通明的十裏長街上,看看商店的櫥窗,慢騰騰地走回家。雖然囊中無錢,看了琳瑯滿目的商品,也能過壹過“眼癮”,飽壹飽眼福。
叔父顯然認為,這樣對我的學習壓力還不夠大,必須再加點碼。他親自為我選了壹些篇古文,講宋明理學的居多,親手用毛筆正楷抄成壹本書,名之曰《課侄選文》,有空閑時,親口給我講授,他坐,我站,壹站就是壹兩個小時。要說我真感興趣,那是謊話。這些文章對我來說,遠遠比不上叔父稱之為“閑書”的那壹批《彭公案》、《濟公傳》等等有趣。我往往躲在被窩裏用手電筒來偷看這些書。
我在正誼中學讀了兩年半書就畢業了。在這壹段時間內,我懵懵懂懂,模模糊糊,在明白與不明白之間;主觀上並不勤奮,客觀上又非勤奮不可;從來不想爭上遊,實際上卻從未淪為下遊。最後離開了我的大蝦和青蛙,我畢業了。
我告別了我青少年時期的壹個頗為值得懷念的階段,更上壹層樓,走上了人生的壹個新階段。當年我15歲,時間是1926年。
《學問人生》,季羨林著,山東友誼出版社出版。
附:季羨林 《留德十年》楔子
七十多年的生命像壹場春夢似的逝去了。這樣的夢並不總是像“春宵壹刻值千金”那樣輕靈美妙。有時候也難免有驚濤駭浪,龍蛇競舞的場面。不管怎樣,我的生命像夢壹般地逝去了。
對於這些夢有沒有留戀之感呢?應該說是有的。人到了老年,往往喜愛回憶往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我當然也不能成為例外。英國人常說什麽"往日的可愛的時光",實有會於我心。往日的時光,回憶起來,確實感到美妙可愛。"當時只道是尋常",然而壹經回憶,卻往往覺得美妙無比,回味無窮。我現在就經常陷入往事的回憶中。
但是,我從來也沒有想到,把這些輕夢或者噩夢從回憶中移到紙上來。我從來沒有感到,有這樣的需要。我只是壹個人在夜深人靜時,伏在枕上,讓逝去的生命壹幕壹幕地斷斷續續地在我眼前重演壹遍,自己仿佛成了壹個旁觀者,顧而樂之。逝去的生命不能復歸,也用不著復歸。但是,回憶這樣的生命,意識到自己是這樣活過來的,陽關大道、獨木小橋,都走過來了,風風雨雨都經過了,壹直到今天,自己還能活在世上,還能回憶往事,這難道還不能算是莫大的幸福嗎??
只是到了最近壹兩年,比我年輕的壹些朋友,多次向我建議寫壹點自傳之類的東西。他們認為,像我這樣的知識分子,已經活到了將近耄耋之年,古稀之年早已甩在背後了,而且經歷了幾個時代;在中國歷史上,也是壹個難能可貴的機會。我這樣的經歷,過去知識分子經歷者恐怕不是太多。我對世事滄桑的閱歷,人情世態的體會,恐怕有很多值得別人借鑒的地方。今天年輕的知識分子,甚至許多中年知識分子,大都不能體會。有時候同他們談壹點過去的情況,他們往往瞪大了眼睛,像是在聽“天方夜譚”。因此,他們的意見是,我應當把這些經歷寫出來,不要過於“自私自利”,只留在自己腦海中,供自己品味玩賞。這應該說是我這壹輩人的責任,不容推卸。
我考慮他們的意見,覺得是正確的。就我個人來說,我生於辛亥革命那壹年的夏秋之交,距離10月10日,只有壹個月多壹點。在這壹段時間內,我當過大清皇帝的臣民,大概也算是壹個"遺少"吧。我在極小的時候,就聽到"朝廷"這個詞兒,意思是大清皇帝。在我的幻想中,"朝廷"是壹個非人非神非龍非蛇,然而又是人是神是龍是蛇的東西。最後壹個"朝廷"壹退位,立刻來了袁世凱,緊跟著是軍閥混戰。赤縣神州,群魔亂舞。我三歲的時候,第壹次世界大戰爆發。我對此毫無所知。對於五四運動,所知也不多,只對文言改白話覺得新鮮而已。在小學和初中時期,跟著大孩子遊行示威,焚燒日貨和英貨,情緒如瘋如狂。高中時期,國民黨統治開始,是另壹種群魔亂舞,是國民黨內部的群魔。大學時期,日本軍國主義者蠢蠢欲動。"九壹八事變"以後,我曾隨清華同學臥軌絕食,赴南京請願。生平第壹次也是最後壹次見到蔣介石。留學時期,"七七事變"發生,半壁河山,淪於外寇鐵蹄之下。我的家鄉更是早為外寇占領,讓我無法回國。"等是有家歸未得,杜鵑休向耳邊啼"。我漂泊異鄉,無從聽到杜鵑鳴聲,我聽到的是天空中轟炸機的鳴聲,伴隨著肚中的饑腸轆轆聲。有時候聽到廣播中希特勒瘋狗似的狂吠聲。如此度過了八年。"烽火連八歲,家書抵億金"。抵億金的家書壹封也沒能收到。大戰終於結束。我在瑞士待了將近半年,費了千辛萬苦,經法國、越南回到祖國。在狂歡之余,災星未退,又在通貨瘋狂膨脹中度過了三年,終於迎來了解放。在更大的狂歡之余,知道道路並不是總有玫瑰花鋪地,有時難免也有狂風惡浪。就這樣,風風雨雨,坎坎坷坷,壹直活到了今天,垂垂老矣。
如此豐富復雜的經歷,並不是每壹個人都能有的。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看,這些經歷也是十分可寶貴的。經驗和教訓,從中都可以吸取,對人對己都會有點好處的。我自己如果秘而不宣,確有"自私自利"之嫌。因此,我決心聽從別人的建議,改變以前的想法,把自己壹生的經歷實事求是地寫出來。我特別強調"實事求是"四字,因為寫自傳不是搞文學創作,讓自己的幻想縱橫馳騁。我寫自傳,只寫事實。這是否也能寫成文學作品,我在這裏存而不論。古今中外頗有大文學家把自傳寫成文學創作的。德國最偉大的詩人歌德就是其中之壹。他的Dichtung
und
Wahrheit(《詩與真》)可以為證。我個人認為,大文學家可以,我則不可。我這裏只有Wahrheit,而無Dichtung。
但是,如此復雜的工作決不能畢其功於壹役。我目前還有很多工作要做,沒有太多的余閑,我只能分段解決。我把我七十多年的生命分成八個階段:
壹、故鄉時期
二、在濟南上中學時期
三、清華大學、中學教員時期
四、留德十年
五、解放前夕
六、五六十年代
七、牛棚雜憶
八、1978年以後
在1988年,我斷斷續續寫成了四和七兩部草稿。現在先把四“留德十年”整理出來,讓它帶著我的祝福走向世界吧!扯雪芹作壹絕:
毫無荒唐言
半把辛酸淚
作者並不癡
人解其中味
以上算是楔子。
《留德十年》,季羨林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