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五代時期,浙江詞家尚為數甚少,總***只有9家,在文學史上比較著名的人物有姚合、朱慶余、皇甫松、吳融和羅隱。若就詞史而言,則皇甫松是唯壹壹位比較重要的作家,他對本期浙江詞特色和風格的形成,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在大詞史上也是壹位特色鮮明、卓有成就的作家。
皇甫松,生卒年不詳,壹作皇甫嵩,字子奇,自號檀欒子,睦州新安(今杭州淳安)人,唐代著名古文家皇甫湜之子。松工於詩、詞,亦擅文,但終生未中進士。據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唐昭宗光化三年(900)十二月,韋莊奏請追賜孟郊、李賀、皇甫松、李群玉、陸龜蒙、趙光遠等人進士及第,稱諸人“俱無顯通,皆有奇才。麗句清辭,遍在時人之口;銜冤抱恨,竟為冥路之塵”。《全唐詩》卷三百六十九錄其詩、詞凡13首及斷句1聯,卷八百九十壹又收其詞18首,但有6首重復。《花間集》選錄其詞12首。今依曾昭岷、曹濟平、王兆鵬、劉尊明四先生所輯《全唐五代詞》,皇甫松***存詞22首。此外,尚著有《醉鄉日月》三卷、《大隱賦》壹卷和《大水辨》、《牛羊日歷序》、《齊夔淩纂要》等;《大隱賦》並序見存於《文苑英華》卷九十九,《醉鄉日月》詳載唐人飲酒令①,尚有殘文見存於《說郛》、《古今說部》、《五朝小說》、《唐代叢書》、《類說》、《水邊林下》等書,《牛羊日歷序》亦有殘文壹節見錄於《資治通鑒》卷二百四十三考異,余皆佚。其生平事跡僅在《唐摭言》卷十及《唐詩紀事》卷五十三中有寥寥數語的記載。
皇甫松出生於浙江,童年和少年時期都是在江南度過的。後隨父長期生活、遊歷於長安,屢次參加科舉考試,都名落孫山。失意仿徨之下,經常借酒澆愁,與世浮沈,並萌生厭世、棄世的想法。他在《大隱賦》裏的開篇,就將這種處境和心情交代得十分清楚:“萍漂上國,迨逾十年。遨遊不出於醉鄉,居處自同於愚俗。”時人康駢深表同情,他在《劇談錄》卷下“元相國謁李賀”條中曾說:“自大中、鹹通之後,每歲試春官者千余人,其間章句有聞,亹亹不絕,如何植、李玫、皇甫松……以文章著美;溫庭筠……以詞賦標名;……皆苦心文華,厄於壹第。然其間數公,麗藻英詞,播於海內。”足見皇甫松確實文采傑出,名動壹時。
上文已論及,晚唐五代是壹個出產“風流才子”的時代。皇甫松沒有成為像溫庭筠那樣的人物,也許與他的身世背景有關。其父皇甫湜性格褊直,狷急耿介①,他與李翺壹起師從韓愈學習古文,但結果卻是,“翺得其正,湜得其奇”②。而其論文也以“怪”、“奇”為宗,以為“意新則異於常,異於常則怪矣;詞高則出眾,出眾則奇矣”③;在當時古文創作“宜難”、“宜易”的爭論中,實為“宜難”派首領,為晚唐古文家孫樵所祖尚。皇甫湜盛贊顧況的詩“駿發踔厲,往往若穿天心,出月脅,意外驚人語,非尋常所能及,最為快也”,也是從新奇著眼。可見其論詩與論文觀點壹致。既然他教子是那樣的嚴厲,其文學觀點對皇甫松也不可能沒有影響。具體說,就是既堅持雅正傳統,又情不自禁地要求有所背叛和突破。
具體到詞體創作,皇甫松也是介於新舊之間,既有傳統詩歌的品位,又滲透進了新的審美情趣,時露綺麗和嫵媚。與溫庭筠壹味的粉澤秾艷相比,皇甫松應是壹位懂得欣賞少女純真活潑之美的詞家。
皇甫松今存詞22首,按題材內容來分,有詠物詞8首,艷情詞5首,風土詞2首,懷古詞2首,閑愁詞2首,寫景詞2首,人物詞1首,邊塞詞1首。其中,《采蓮子》(船動湖光灩灩秋),既是風土詞,又是人物詞,故壹闋兩計。艷情詞占存詞的22.73%。與溫庭筠相比,與晚唐五代詞的代表性總集《花間集》相比,這個比例都是很小的。而且沒有閨情詞,沒有染上“男子作閨音”的時代風氣,在存詞較多的晚唐五代詞家中,這壹點也是比較特殊的。就風格而言,皇甫松的詞感情自然深切,語言清新雅正,沒有過分的秾艷和香膩,具有明顯的詩化傾向,顯示出從民間詞向文人詞的過渡色彩。或者說,表現出作家虛心學習、效仿民間詞的努力。在這壹點上,他與韋莊比較相似。從創作態度和詞體風格上講,皇甫松之詞仍保留著詩歌的基本屬性,尚是詩人之詞。
在皇甫松現存詞作中,寫得最好的詞作是兩首《夢江南》、《摘得新》(酌壹卮)和《采蓮子》(船動湖光灩灩秋),其次則是《浪淘沙》二闋、《天仙子》二闋、《楊柳枝》二闋以及《采蓮子》(菡萏香蓮十頃陂)。此外,《竹枝》是皇甫松學習、效仿民歌的產物,藝術性雖然平平,但清新自然,在晚唐五代詞中顯得難能可貴。而《怨回紇》二闋,壹寫戍邊戰士及其親人的愁苦,壹寫征人出發時與親人或戀人的離愁別緒,都真切感人,內容充實,沒有無病 *** 的卑弱柔靡;尤其是“白首南朝女”壹闋,突出邊塞羈愁,悲憫而剛健,更是晚唐五代詞中的別調。總體看,皇甫松詞最鮮明的特征有四:壹是浙北鮮明的江南地域特色,二是情感的深摯細膩,三是彌漫的惆悵或潛藏的憂愁,四是深沈的時空感慨。後三個特征往往是融合在壹起的,交融成壹種濃郁的、蒼茫的愁情、愁思。正因為如此,皇甫松的詞既新鮮別致,又容易打動人,感染人,引人追緬類似的往事,既沈浸其中,又獲得壹定程度的寬慰和解脫。
且看皇甫松的兩首《夢江南》名作: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
樓上寢,殘月下簾旌。夢見秣陵惆悵事,桃花柳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
這兩首詞作的結構基本壹致,都是首二句寫抒情主人公現在身處的環境,第三句扣題,點明相思的時間、地點,最後兩句才托出念念不忘的往事。晚唐五代時期的詞作,所詠即調名。此二篇既名“夢江南”,就是他鄉遊子追憶江南往事。
且看詞人所憶何事,何事讓他牽掛不舍。先看第壹首。開篇兩句,寫臥室內的陳設,以富於特征性的物象點染出了壹個適於夢境的環境和氛圍。蘭燼、紅蕉,是幽艷、香暖和靜謐,由“落”而“暗”,既暗示無眠,又是寫環境催眠;夜晚無眠,看香燭漸成燼,屏上的紅蕉沒入幽暗,無法看清,畫屏上的江南風物遂觸發起詞人對江南往事的緬懷。“閑夢”壹句扣題,並點明往事發生的時節。“梅熟日”,壹般人都解為黃梅時節,這自然沒錯;不過,浙江人有他們更真切的感受,這就是可愛的梅子成熟了。不過,浙北最美味的水果並不是黃梅,而是楊梅。楊梅是浙北的珍果,至遲在宋代即成貢品,成熟也是在五月,所謂黃梅時節。①皇甫松乃睦州新安人,其所謂梅,殆即楊梅。正如《世說新語·識鑒》記載張翰“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菇菜羹、鱸魚膾”,皇甫松亦因久困長安而思念起家鄉的楊梅,又想起與楊梅有關的人和事,想起因采梅、食梅而相識或同遊的戀人,當在情理之中。壹個詩人,久試不第,困居京城,失意仿徨之時,自然沒有什麽比故鄉和故鄉的戀人更讓他感到溫暖和慰藉的了。壹想到故鄉的戀人,自然是滿頁的美好,哪怕是在“夜船”上,哪怕是“雨瀟瀟”,哪怕是在即將分手的“驛邊”!就像當代壹首流行歌曲裏唱的,“今天是個好天氣,因為我和妳在壹起;正好天上在下著雨,雨天無人跡。今天是個好天氣,因為我和妳在壹起,正好天上在下著雨,雨天難忘記”②。夜雨瀟瀟,船中吹笛,橋邊私語,歡情依舊,如在目前,又恍如隔世,昨日之樂事已成今日之淒苦!
第二首的寫法與第壹首相似,但感情更趨強烈,形象更為鮮明。開篇即言“寢”,是為下文說“夢”設伏。“殘月下簾旌”,不但表明失眠時間之長,而且寫出心境的破碎和淒婉。首闋尚稱“閑夢”,這裏就直言長夜難眠的“惆悵”了。所為何事?“秣陵事”。在秣陵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桃花柳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暮春三月,桃花流水,柳絮回風,芳草如茵,壹位梳著雙髻的少女席地而坐,吹奏著悠揚的笙樂,好壹派淒迷夢幻景象!如今在夢中想見,更覺是水影幻花,壹晌貪歡,令人神傷!陳廷焯《雲韶集》卷壹謂之“淒艷”,《詞則·大雅集》更謂之“婉轉淒清”。
再來看皇甫松的壹首《摘得新》:
酌壹卮,須教玉笛吹。錦筵紅蠟燭,莫來遲。繁紅壹夜經風雨,是空枝!
這首詞的題旨無疑是消極的,感傷的。作者將人生比喻為壹場筵席和壹樹鮮花,勸告人們莫負良辰美景,及時行樂。杜秋娘《金縷曲》雲:“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花殘空折枝。”此曲意思相仿,但說得更為透徹,節奏和措詞更為緊密勁峭,隱然透露出壹股悲涼之感。這種心態和感情,顯系晚唐五代亂世的折射。況周頤《餐櫻廡詞話》說得好:“詞以含蓄為佳,亦有不妨說盡者。皇甫子奇《摘得新》雲:‘繁紅壹夜經風雨,是空枝。’語淡而沈痛欲絕。”劉大傑先生論及此曲時,亦寫道:“用清麗的字句,描寫景物,而其中又寄寓著哀怨的感慨,雖側艷而不 *** ,但其情調低沈。”①
情調低沈的遠不止以上幾闋。《天仙子》二闋,借助神仙故事,抒寫對美好事物得而復失的遺憾、悵惘和悔恨。《浪淘沙》二闋借寫江水流沙,抒寫人世滄桑的感慨。《花間集》湯顯祖評本卷壹評其壹雲:“桑田滄海,壹語破盡。紅顏變為白發,美少年化為雞皮老翁,感慨系之矣。”李冰若《栩莊漫記》評其二雲:“此首亦有受讒畏譏之意,寄托遙深,庶幾風人之旨。”再如《楊柳枝》二闋,借言柳枝年年空綠,寫江山依舊而物是人非的興亡之慨。尤其是首闋,徑言本朝,有感而發,以常新的柳色反襯日趨衰微的晚唐王朝,在鮮明的對比中凸現昔盛今衰之慨,使人倍感蒼涼。《怨回紇》二闋,其壹寫征人“吹笛淚滂沱”,其二寫征人“別離惆悵淚”,自然滿是怨恨和感傷。六首《竹枝》也多反映可望而不可即的相思和離別之苦。即使兩首《拋球樂》,寫及時行樂,也仍是匆促、悲涼心理的外露。
皇甫松詞中真正歡快的篇章,就是兩首《采蓮子》了。且看原詞:
菡萏香連十頃陂舉棹,小姑貪戲采蓮遲年少。晚來弄水船頭濕舉棹,更脫紅裙裹鴨兒年少。
船動湖光灩灩秋舉棹,貪看年少信船流年少。無端隔水拋蓮子舉棹,遙被人知半日羞年少。
整個江南,仿佛就只剩下這片水域尚蕩漾著歡樂;而所有的歡樂,又仿佛全集中到這幾個少女身上。蓮花是嬌艷和聖潔的象征,出淤泥而不染;蓮子(蓮蓬)是清純和愛情的象征,“蓮子”即“憐子”;而少女,則是人倫中美麗、活潑、自由、聖潔的代表。當少女與蓮相遇,成為“采蓮女”的文化意象,自然就成為人世間最理想的美好與自由的象征。更何況是壹群嬉戲笑鬧的、情竇初開、純真無邪的采蓮女!蓮葉田田,紅裙亭亭,笑語盈盈,歲月蒼蒼的江南,在戰亂和苦難的罅隙,青春依然如紅蓮般綻放!這是皇甫松心中所有歡樂和慰藉的源泉。《望江南》中與他同船吹笛、驛橋私語的雙髻少女,是否就是這些采蓮女當中的壹個?桃花、柳絮之後,還有紅蓮如火,拋卻《望江南》的惆悵,便是《采蓮子》的歡愉了。
所以,皇甫松無疑是晚唐五代時期浙江詞家中用情最真、體驗最深的壹位。在他的詞作中,江南和江南女子,其實已無法截然分開,而是鄉情和愛情的結合體。只要輕叩他心房的門環,鄉愁便裊裊升騰,不絕如縷,隨風悠揚。岑參《春夢》詩雲:“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裏。”良有以也。
與深摯、憂郁的情感體驗相關聯的,有時甚至互為表裏的,是皇甫松詞中深沈的時空感慨。上文已有涉及,這裏再略作申述。且以他的《浪淘沙》第壹首為例:
灘頭細草接疏林,浪惡罾船半欲沈。宿鷺眠鷗飛舊浦,去年沙觜是江心。
前三句看似純為寫景,但聯系結句來看,才知寫景之外別有深意。結句說現在的沙嘴去年還在江心,則首句的“灘頭”當為新灘。新灘形成的原因乃是“浪惡”,從上遊挾帶來的泥沙沈澱淤積所致。壹年過去了,灘頭已細草叢生,與岸邊的疏林連成壹片。白鷺、江鷗早已把這裏當做理想的棲息地,將這裏視為“舊浦”了。足見風浪之急,沙沈之快。大有滄海桑田的感慨,表現手法卻紆曲有致。而“浪惡罾船半欲沈”壹句,也不可輕易放過,寫兇險環境中生命、生活的艱難和脆弱,亦是社會現實的折射和比擬。但換壹個角度,罾船欲沈而未沈,又凸顯了生命的抗爭和頑強,詞境闊大。全篇四句,三開壹合,結句出人意表,點而未破,收束有力,言盡而意不盡。讀來確實讓人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蓬萊水淺、東海揚塵的滄桑悲涼,難怪湯顯祖要起紅顏白發的浩嘆。
第二首的時空感受則更為幽秘,在表現手法上也有創新。詞雲:
蠻歌豆蔻北人愁,浦雨杉風野艇秋。浪起?鳴不得,寒沙細細入江流。
皇甫松是江南人,困居北方,壹定時常被北方風物觸發起思鄉之情,可是本詞卻只言北人在江南的艱難處境以及由此而來的強烈羈愁,突出北人在江南的風雨、寒秋和江濤中蜷居野艇、徹夜不眠,想象自己壹如細沙被卷入浩蕩洶湧的江流。北人在江南如此艱難,自己在北方又何嘗不是如此!所以,表面寫南方的北人,其實是寫北方的自己。這種遙揣之法,是皇甫松經常使用的藝術手段。
比如《怨回紇》第壹首,言征人遙想由於自己離鄉日久,他所懷念的女子應該已經白頭了,而且因為怕引起離恨,甚至愁聽異域之歌,這便是遙揣;通過遙揣,打通了江南和塞北,讓征人和閨婦***處詞人想象的時空,達到同時表現寫征人和閨婦兩地相思之苦的目的,時空跨度遙深而又妥帖自然,體現了相當高的藝術技巧。
再如《天仙子》(躑躅花開紅照水),首二句寫劉郎回家途中之景①,但語意雙關,既為江南水鄉常見的景物,又以杜鵑花的別名“躑躅”暗喻劉郎因依戀仙女徘徊不前,以習於雌雄對啼的鷓鴣②在山口盤旋暗喻劉郎對仙女的依依不舍。三四兩句寫其跋涉萬裏,經年始歸,而已歷數世,人物皆非,自然無比懊惱,則其對仙境必更為眷念了。但最後兩句,卻宕開壹筆,寫山中仙女肯定也在後悔,悔恨自己托付錯了人,其實這是劉郎在悔恨,在內疚,顯得含蓄蘊藉,委婉曲折。可見使用遙揣之法,每每能使作品的情感意蘊層折無限,耐人尋味。恰如清人吳瞻泰《杜詩提要》卷八分析杜甫《月夜》詩時所雲:“懷遠詩說我憶彼,意只壹層。即說彼憶我,意亦只兩層。惟說我遙揣彼憶我,意便三層。又遙揣彼不知憶我,則層折無限矣。”皇甫松此詞,顯然有異曲同工之妙。作者通過遙揣和懸想,使不同藝術時空融為壹體,構成壹個完整的意境,使作品獲得巨大的潛能和深厚的意蘊。
《天仙子》是將仙凡兩界打通,前引《楊柳枝》第二首則是將古今、盛衰、幽明和南北同時貫通。據清人曹錫彤《唐詩析類集訓》卷九,“唐有吳王宅,在長安禁城東”。唐人祖詠《宴吳王宅》有詩雲:“吳王承國寵,列第禁城東。”按,唐太宗第三子李恪(619-653)曾封吳王。如此,則皇甫松此詞極可能寫於困居長安時。詞人從眼前的吳王宅遺跡,和吳王宅邊的綠柳以及柳叢裏的鶯啼,遙想起江南的古吳國,又進壹步遙想起吳宮裏的美女西施:當吳王凱旋而歸,正誌滿意得,又得美人西施,錦上添花,該是何等美好幸福。那時的吳宮壹定處處春光,充滿喜慶和歡樂。可後來呢?如今呢?如今正是春天,遙想江南的吳宮舊址,也壹定是柳枝披拂,鶯啼婉轉,但茂密的柳綠和婉轉的鶯啼正好反襯了寶殿、香閨的荒敗,除非真有在天之靈,西子恐怕永遠也不會再看到這大好的春色,聽到這悅耳的鶯啼了。誠可謂遙揣層折。至於作者是否有為吳王李恪英年屈死③,致使唐王朝可能失去壹位賢君而遺恨的隱情,則不得而知;若有,則其意深長矣。筆者以為,首闋既詠玄宗誤國,本闋再詠李恪屈死,皮裏春秋,頗合人情事理。姑聊備壹說。
再如《夢江南》由眼前的室內陳設而遠夢江南,進而梅雨、江城,再而夜船、驛橋、桃花、柳絮,最終定格在戀人依偎,時空感受也不可謂不深沈。
最後,附帶說壹下皇甫松詞中所反映的浙北地區的江南地域特色。首先,詞調本身的江南文化色彩,如《夢江南》、《楊柳枝》、《采蓮子》和《竹枝》,壹看便知所寫內容與江南有關,後三調更直接來自江南民歌;其次,題材內容中的江南色彩,如《天仙子》寫剡縣東漢劉、阮入天臺山遇仙故事,《采蓮子》、《竹枝》對江南女子情感世界的反映;第三,詞中密集的水國意象,如《天仙子》中的“鷺鷥”、“水葓花發秋江碧”、“躑躅花開紅照水”、“鷓鴣飛繞青山觜”,《浪淘沙》中的“蠻歌豆蔻”、“蒲雨杉風”和“?”眾多物象,《楊柳枝》中的“爛漫春歸水國時”、“柳絲垂”、“黃鶯長叫”,《摘得新》中的“繁紅壹夜經風雨”,《夢江南》中的“紅蕉”、“江南梅熟”、“桃花柳絮滿江城”,《采蓮子》中的“菡萏香蓮十頃陂”、“晚來弄水船頭濕”、“船動湖光灩灩秋”,《竹枝》中的“檳榔花發鷓鴣啼”、“木棉花盡荔枝垂”、“並蒂芙蓉”等,《怨回紇》中的“南朝白頭女”、“吹管杏花飄”、“江路濕紅蕉”等等;四是詞中的江南女子形象,如《天仙子》中的天仙,《楊柳枝》中的西子,《夢江南》中“雙髻坐吹笙”的少女,《采蓮子》中的“小姑”、“無端隔水拋蓮子”的少女、《竹枝》中“待郎歸”、“眼應穿”的女子,《怨回紇》中的“白首南朝女”和“隔筵桃葉”。最後,則是皇甫松詞所具有的江南文化的柔婉感傷氣質。受其父影響,皇甫松的性格中雖然較多狷介因素,但得自時代和命運的感傷、消沈以及南方人的優柔,仍滲透了他的詞作。
綜合起來看,正如本節開頭部分所概括的那樣,皇甫松詞仍屬詩人之詞,仍習慣於或不自覺地用詩的眼光看待詞體,用寫詩的態度和手法來填詞。更準確地說,是在晚唐詩的基礎上添加詞的色彩和因素。這樣的“以詩為詞”與後來蘇、辛等人有明確理論主張和實踐行為的自覺的革新詞體的“以詩為詞”,有本質區別。前者是對詩體進行嘗試,後者是對詞體進行變革。正因為皇甫松的詞體創作仍保留了很重的詩歌成分,所以在詞體艷俗化、萎靡化的晚唐五代,反顯得不同凡響,成為可與韋莊、孫光憲、李珣、鹿虔扆、李煜等人相並列的少數幾個晚唐五代詞家之壹。清人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七對皇甫松贊譽有加,嘗曰:“唐人皇甫子奇詞,宏麗不及飛卿,而措詞閑雅,猶存古詩遺意。唐詞於飛卿而外,出其右者鮮矣。五代而後,更不復見此種筆墨。”李冰若《花間集評註·栩莊漫記》亦稱:“子奇詞不多見,而秀雅在骨,初日芙蓉春月柳,庶幾與韋相同工。至其詞淺意深饒有寄托處,尤非溫尉所能企及,鹿太保差近之耳。”就連深喜《清真詞》的鄭振鐸先生,也認為皇甫松詞“獨具朗爽之致,不入側艷壹流”①。
值得高興的是,皇甫松詞還對後來的浙江詞,產生了很好的影響,並非如陳廷焯所言,“五代而後,更不復見此種筆墨”。比如宋初浙江著名詞人張先,其詞清疏秀雅,就有皇甫松的影響在裏面。近人夏敬觀手批《張子野詞》也曾指出:“子野詞凝重古拙,有唐、五代遺音。”當然,這已是下壹章的話題了。
①(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壹雲:“唐人飲酒令,此書詳載,然今人皆不能曉也。”
①(唐)高彥休《唐闕史》卷上“裴晉公大度”(附“皇甫郎中褊直”)條雲:“皇甫郎中湜氣貌剛質,為文古雅,恃才傲物,性復褊而直。……又嘗命其子松錄詩數首,壹字小誤,誶詈且躍呼杖。不及,則擒嚙其臂,血流及肘而止。其褊急之性率此類也。”
②(清)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卷二《皇甫持正文集書後》。《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卷十五“《皇甫持正集》六卷”條亦曰:“其文與李翺同出韓愈。愈文謹嚴而奇崛,翺得其謹嚴,湜得其奇崛。”
③《皇甫持正集》卷四《答李生第壹書》,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①《歐陽文忠集》卷八十七《端午貼子皇帝合六首》其二即雲:“彩索盤中結,楊梅粽裏紅。宮闈九重樂,風俗萬方同。”《東坡全集》卷壹百十五《皇太後合六首》其五亦雲:“上林珍木暗池臺,蜀產吳包萬裏來。不獨盤中見盧橘,時於棕裏得楊梅。”釋祖可《楊梅》詩雲:“五月楊梅已滿林,初疑壹顆價千金。味方河朔蒲桃重,色比瀘南荔子深。飛艇似聞新入貢,登盤不見舊供吟。詩成欲寄山中舊,恐起頭陀愛渴心。”陸遊《項裏觀楊梅》詩雲:“山前五月楊梅市,溪上千年項羽祠。小傘輕輿不辭遠,年年來及貢梅時。”陸遊於詩末特地註明:“鄉俗謂楊梅止曰梅。”可見浙北壹帶,所謂梅即楊梅。因梅思人、因梅懷鄉,則肯定比其成為貢品的時間更早。李白《敘舊贈江陽宰陸調》詩即雲:“江北荷花開,江南楊梅熟。正好飲酒時,懷賢在心目。”而宋人田錫似乎對楊梅格外鐘情。其《三月二十八日書懷》詩雲:“惜春將盡自徘徊,巷館殘陽戶半開。芳樹更無鶯舌語,故巢空有燕歸來。音書杜絕家千裏,愁憤消磨酒壹杯。地狹長沙何所適,行謠方憶摘楊梅。”卷十六《和溫仲舒感懷》又雲:“郡齋松蓋翠斜欹,客至鳴琴泛酒卮。江上正當搖落景,天涯空惜太平時。雪殘幽谷春難到,蘭茂深林眾豈知。上國三千五百裏,楊梅熟日是歸期。”
②語出歌曲《今天是個好天氣》,李海鷹作曲、陳小奇作詞。
①劉大傑著《中國文學發展史》(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542頁。
①《太平禦覽》卷四十壹引劉義慶《幽明錄》雲:“東漢明帝永平年間,浙江剡縣人劉晨、阮肇***入天臺山采藥,迷不得返。忽於溪邊遇二女子,資質絕妙,並邀至其家中成親,留居半年。後二人思鄉心切,二女乃指示歸路,送其回家。既歸,親舊零落,邑屋改異,無復相識。問得七世孫,傳聞上世入山,迷不得歸。”
②(明)李時珍《本草綱目·禽部·鷓鴣》雲:“鷓鴣性畏霜露,早晚稀出,夜棲,以木葉蔽身,多對啼,今俗謂其鳴曰:‘行不得也哥哥。’”
③(後晉)劉昫撰《舊唐書》卷七十六雲:“恪又有文武才,太宗常稱其類己。既名望素高,甚為物情所向。長孫無忌既輔立高宗,深所忌嫉。永徽中,會房遺愛謀反,遂因事誅恪,以絕眾望,海內冤之。”
①鄭振鐸著《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三十壹章,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4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