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是靜安(王國維的字)的原配妻子,我是他的續弦夫人。他的第壹位夫人是我的壹位遠房親戚,她姓莫,按照輩分,我應該叫她表姑,但我更習慣叫她莫姐姐。
靜安二十歲那年,壹心想去日本留學,家翁乃譽公堅決不允,非要他先成家立業不可,靜安拗不過,只得暫時放棄留學的念頭,遵從父命,與早已訂過親的莫家小姐成了婚。
王家與莫家是世交,靜安幼時即聰慧過人,少年時聞名鄉裏,號稱“海寧四才子”之壹。我亦是聽聞過他的名氣的,當時我還是個年幼無知的小丫頭,只是聽人家說表姑父是遠近聞名的才子,我那時還羨慕表姑運氣好,嚷著我以後也要嫁個才子。
靜安與莫姐姐的感情很好,他們***同生活了十年,雖聚少離多,但情深意濃。
1907年夏,莫姐姐因難產而喪命,遠在北京的靜安聞此噩耗悲痛欲絕,他對莫姐姐情深義重,念念不忘,為她寫下了許多感人肺腑的悼亡詩詞。我為此曾吃過莫姐姐的醋,其實我很羨慕她,得到了靜安最完整的愛,至於我自己,在他心裏的位置,我不敢想。
莫姐姐身後留下三個兒子,最大的潛明也才九歲, 高明五歲、最小的貞明還不滿三歲,靜安沒有管過家,身臨此境,難免手足無措,只得將孩子留給他的繼母葉太夫人撫養。不料過了幾個月,葉太夫人又突然病逝了,三個孩子無人照料,家中事務無人料理,親友們紛紛勸靜安續娶壹位夫人,靜安思慮再三,終於點頭同意。
那壹年,我二十二歲,尚待字閨中,莫姐姐的母親、我的表姑婆莫太夫人突然來到我家,來替靜安提親。當她問我是否願意嫁給靜安時,我有些錯愕,壹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半晌過後,才反應過來,拼命地點了點頭。我當時心裏想著,他是才子,哪個女人不想嫁給才子呢?
對於莫太夫人,我感激涕零,是她把我送到了靜安的身邊,如果沒有她,我不會有幸擁有與靜安的好時光。所以此後多年,我未敢忘過老夫人的恩情,每個月,我都會按時給她送去生活用度。後來我們搬到了上海居住,我也常常惦記著老夫人,每當知道有同鄉之人回老家時,我就托人家帶壹些山楂糕、粽子糖和香菇等物給老夫人,她老人家愛吃那些。老夫人去世後,我親自回鄉奔喪,代替莫姐姐盡了最後壹份孝道。
在壹場簡單的婚禮過後,我的表姑父成了我的夫君。不得不承認,有些事情就是上天的安排,比如我跟他,誰又能說不是命中註定呢?
在結婚之前,我從未見到過靜安,我曾經在腦海中無數次想象過他的樣子,但當我真正見到他後,我才驚覺,他並非我幻想的那樣。他與風流倜儻的公子模樣完全不沾邊,他身材瘦小,不修邊幅,還留著前清的長辮子,總是不茍言笑,看起來嚴肅而難以接近,但我很快就發現,他其實是那種外冷內熱的人。內心有壹團熱火,他的力量與精神皆在其中。
我跟隨靜安北上京城,住在宣武門的新簾子胡同,安頓下壹家老小,靜安專心學問鉆研,我全力料理家事,我們壹家人的生活漸漸步入了正軌。
靜安高度近視,戴著壹副圓框眼鏡,透過厚厚的玻璃片,我看到了壹雙溫柔的眼睛,真是奇怪,他看起來很平常,卻讓人覺得他渾身充滿了魔力,不由地就被他所吸引。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才,他身上有壹種無法言說的力量,沒有見過他的人不會懂。
我的父親曾中過前清的秀才,因無意仕宦做官,而居於鄉間讀書授業,我幼承庭訓,倒也能識文斷字,但與靜安在壹起,我是說不上話的。他太過博學通達,他太過才氣縱橫,與他並肩而立,我的自卑感不請自來。我也曾惱恨自己不是才女,不能與他吟詩作對,不能陪他談天說地,但時間長了,反而也想通了,也罷,他做他的學問,我幹我的家務,夫妻二人,不必全都當學者。
婚後我曾勸說過靜安換下那身不合時宜的長袍馬褂,但他不愛置辦新衣裳,也不願穿西裝,我能做的就是盡力幫他把每件衣服都洗的幹幹凈凈。
清朝已經覆滅十多年了,但靜安始終不肯剪掉他的辮子,每天早晨待他梳洗完畢後,我照例會替他梳頭,為他辮好辮子。我也曾埋怨過他:“人家的辮子全都剪了,妳留著做什麽?”他回答說:“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當時我不懂他的話中之意,後來回想起來,頗為後悔,作為妻子,卻不懂他,我很慚愧。
嫁到王家後,我立即承擔起了照顧繼子和靜安的重任,二十二歲的我當了三個孩子的繼母,也不知道我哪裏來的勇氣,沒有膽怯,沒有退縮,反而越戰越勇,家裏很快就恢復了往日的溫馨。
1913年,我在日本生下女兒東明,靜安很高興,他常常逗著女兒玩,我第壹次見到他這麽開心。
我與靜安生了八個孩子,三個兒子,五個女兒,有兩個女兒夭折。家中壹***九個孩子,皆賴我壹人照顧,靜安是不會照顧人的,因為他也需要照顧。我記得有壹次,我牙疼得厲害,但孩子們又壹個接壹個地發起了高燒,我忙著照顧孩子,無暇顧及自己的牙疼,沒想到壹忙起來,連疼痛都忘記了,牙病遂不治而愈。
靜安平生有三大嗜好,煙、甜食和書,缺壹不可。
靜安煙癮極大,每每飯後,總是壹支煙、壹杯茶,再進書房工作。我聽說吸煙會得肺病,因而曾多次規勸於他,但並無成效,他依舊煙不離手。
靜安喜歡吃甜食,於是我特地為他定制了壹個朱紅色的大櫃子,擺放在臥室之中,每日擦拭壹新,櫃子最上面兩層專門用來放置零食。靜安每天午飯後會小憩片刻,然後抽根煙、喝杯茶,走進書房,過了壹會兒,他就會跑到臥室的櫃子裏找零食吃,真是孩子氣十足,令人忍俊不禁。
打開櫃門,琳瑯滿目,仿佛壹家小型糖果店,從膠切糖、小桃片、雲片糕、酥糖等蘇式茶點,到紅棗、蜜棗、茯苓餅、核桃、松子等幹果甜食,應有盡有,都是靜安愛吃的。我每個月都會從清華園進城,專門為家中采購日常生活用品,尤其是零食,都是我精挑細選的,很合他的口味。
靜安在飲食方面有些挑剔,不知道為什麽,他不願意吃傭人做的飯,於是我只好親自下廚,為他洗手作羹湯。看著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我才大舒壹口氣,抹去額頭的汗,倒也不覺得累,心中油然而生起壹股稱職的家庭主婦的自豪感。
靜安最大的嗜好便是書,他愛讀書,也愛買書,家中書房,滿滿壹屋子,全是他的藏書。他平時不好出遊,最愛去逛琉璃廠,對古玩也只是看看,主要是買舊書古籍。如果在書店裏看到了他想要的書,自然是非買不可的。所以我每次知道他要去逛琉璃廠時,都會事先替他準備好足夠的錢。我還記得有壹天,他興沖沖地夾著壹個包裹回到家,我打開壹看,裏面是壹本書,他如獲至寶地對我說,他要的其實並不是這本書,只是夾在其中的壹頁舊書。
靜安的書房並不整齊,到處都擺的是書,開始時,我看不過去,常動手幫他整理,但經常是剛整理完,便又亂了,如此壹來,我也就任他去了。
靜安每天在書房看書、著述,對於家務是從來都不聞不問的。他對於錢更是沒有什麽概念,在清華教書時,他只顧埋頭上課,下了課就回家。每個月發薪水時,總是由我到學校為他代領。我曾抱怨過他身為壹家之主,卻總是不理家事,讓我壹個人管這麽大壹家子。他卻說:我對妳放心。聽到這句話,我竟有些開心,能得到他的肯定與認同,倒也不負我此身操勞。
與靜安的天性悲觀相反,我是個樂天派,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所以家裏顯得有些吵鬧。靜安喜靜,每當看到他進書房看書時,我就連忙把孩子們都趕到院子外面去玩,作為妻子,我有責任給他制造壹個安靜的讀書環境。
如此壹來,惹得孩子們常向我提意見,說我對靜安比對他們都要好。我反思了壹下自己,好像還真是這樣,多年以來,我始終把靜安放在第壹位,他的事總是最重要的。我不信佛,但我信靜安,他就是我的佛。
1926年,年僅27歲的潛明突然病逝,在八個孩子裏,靜安最疼的就是潛明了,聽聞噩耗後,他匆匆趕到上海料理後事,卻與親家羅振玉因為媳婦孝純的去留問題發生了矛盾,從筆墨官司到惡語相向,直至斷絕來往。此事我也有錯,是我不該與孝純爭執,以至婆媳失和,牽連到了靜安。
潛明去世後,靜安悲痛異常,郁郁寡歡,再加上與親家決裂,心情壞到了極點。我很擔心他,卻又不知該怎麽辦,他其實沒有別人想得那麽堅強。
時間到了1927年,時局變幻,風雲莫測,北伐軍已經快打到了北京城外,靜安更加心事重重,我看著他,心急如焚,卻又束手無策,只恨自己不懂時事,不能替他分憂。壹切為時已晚,實引以為終身之憾。
4月下旬,壹向不愛出遊的靜安竟然意外地抽出時間,偕同我和孩子壹起遊覽西山。我很詫異,但並沒有多想,我當時就應該察覺出他的心思的,那時的他,已經有了自殺的念頭。
6月2日,靜安壹如既往地早起,我照常為他梳理發辮,準備早餐,他神態安然,臨出門上班時,他突然回頭看了我壹眼,但並沒有說話。我後來才知道,那是他同我最後的訣別。
我在家中等了壹天,始終不見靜安下班回家,我有點心神不寧,連忙打電話到清華大學詢問。直到晚上,我才收到清華的回復,他們說靜安已於上午十壹時自沈於頤和園的昆明湖,事發突然,我措手不及。
對於靜安的選擇,我並不怪他,不怪他拋棄我和孩子們,他心中有他的堅守與執著,我不能完全理解,但可以做到尊重。
靜安走了,我也不想活了。在料理他的後事期間,我寫好了遺書,打算不久即隨他而去。女兒東明看到遺書後,拉著傭人苦苦勸說,我才打消了這個念頭。也罷,就當是替他而活吧,為了我和他的孩子,我壹個人在這世上再孤零零地多活幾年吧。
靜安離開後,家裏的變化越來越大,我始終習慣不了。
靜安的書房,變得很整齊,再也不需要我每日整理了,終於可以閑下來了,可我竟有些不開心。
打開臥室裏的朱紅櫃子,空空如也,已經很久沒有放過零食了,以後也不需要放了。
靜安走後,沒有人再固執地堅持要吃我做的飯了,時間壹長,我的廚藝竟然退步了不少。
靜安生前,我曾埋怨過他不解人意,夫妻多年,卻不曾為我寫過壹字壹句。直到整理他的遺物時,我才發現,他暗地裏寫過不少詩,上面清晰地寫著我的名字。那壹刻,眼淚奪眶而出。
他的柔情,我懂得太晚了。
1928年,我帶著孩子從北京搬回了海寧,靜安的老家。
1949年,我隨四子紀明遷往臺灣,住在高雄。我常常壹個人坐在山頂上,遠遠地望著大陸方向。紀明總說:太遠了,看不見家的。我回答他:不,看得見,我看到妳父親就安靜地坐在咱家院子裏的那株枇杷樹下,抱著壹本舊書,跟從前壹模壹樣。
多年以後,我終於明白了壹個道理:原來有的人來人間壹趟,不為別的,只是為了去愛命中註定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