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閣的創建人範欽。
清代幹嘉時期的學者阮元說:“範氏天壹閣,自明至今數百年,海內藏書家,唯此巋然獨存。”
範欽是明代嘉靖年間人,自27歲考中進士後開始在全國各地做官,到的地方很多,北至陜西、河南,南至兩廣、雲南,東至福建、江西,都有他的宦跡。最後做到兵部右侍郎,官職不算小了。這就為他的藏書提供了充裕的財力基礎巴搜羅空間。在文化數據十分散亂,又沒有在這方面建立起象樣的文化市場的當時,官職本身也是搜集書籍的重要依憑。他每到壹地做官,總是非常留意搜集當地的公私刻本,特別是搜集其它藏書家不甚重視、或無力獲得的各種地方誌、政書、實錄以及歷科試士錄,明代各地位人刻印的詩文集,本是很容易成為過眼煙雲的東西,他也搜得不少。
另壹位可以與範欽構成對比的藏書家正是他的侄子範大澈。範大澈從小受叔父影響,不少方面很像範欽,例如他為官很有能力,多次出使國外,而內心又對書籍有壹種強烈的癖好;他學問不錯,對書籍也有文化價值上的裁斷力,因此曾被他搜集到壹些重要珍本。他藏書,既有叔父的正面感染,也有叔父的反面刺激。據說有壹次他向範欽借書而範欽不甚爽快,便立誌自建藏書樓來悄悄與叔父爭勝,歷數年努力而樓成,他就經常邀請叔父前去作客,還故意把壹些珍貴秘本放在案上任叔父隨意取閱。遇到這種情況,範欽總是淡淡的壹笑而已。在這裏,叔侄兩位藏書家的差別就看出來了。侄子雖然把事情也搞得很有樣子,但背後卻隱藏著壹個意氣性的動力,這未免有點小家子氣了。在這種情況下,他的終極性目標是很有限的,只要把樓建成,再搜集到叔父所沒有的版本,他就會欣然自慰。結果,這位作為後輩新建的藏書樓只延續幾代就合乎邏輯地流散了,而天壹閣卻以壹種怪異的力度屹立著。
藏書家遇到的真正麻煩大多是在身後,因此,範欽面臨的問題是如何把自己的意誌力變成壹種不可動搖的家族遺傳。不妨說,天壹間真正堪稱悲壯的歷史,開始於範欽死後。
鱉到80高齡的範欽終於走到了生命盡頭,他把大兒子和二媳婦(二兒子已亡故)叫到跟前,安排遺產繼承事項。老人在彌留之際還給後代出了壹個難題,他把遺產分成兩份,壹份是萬兩白銀,壹份是壹樓藏書,讓兩房挑選。
大兒子範大沖立即開口,他願意繼承藏書樓,並決定撥出自己的部分良田,以田租充當藏書樓的保養費用。
就這樣,壹場沒完沒了的接力賽開始了。多少年後,範大沖也會有遺囑,範大沖的兒子又會有遺囑……,後壹代的遺囑比前壹代還要嚴格。藏書的原始動機越來越遠,而家族的繁衍卻越來越大,
嘉慶年間,寧波知府丘鐵卿的內侄女錢繡蕓是壹個酷愛詩書的姑娘,壹心想要登天壹閣讀點書,竟要知府作媒嫁給了範家。現代社會學家也許會責問錢姑娘妳究竟是嫁給書還是嫁給人,但在我看來,她在婚姻很不自由的時代既不看重錢也不看重勢,只想借著婚配來多看壹點書,總還是非常令人感動的。但她萬萬沒有想到,當自己成了範家媳婦之後還是不能登樓,壹種說法是族規禁止婦女登樓,另壹種說法是她所嫁的那壹房範家後裔在當時已屬於旁支。反正錢繡蕓沒有看到天壹閣的任何壹本書,郁郁而終。
從範氏家族的立場來看,不準登樓,不準看書,委實也出於無奈。
範氏家族規定,不管家族繁衍到何等程度,開閣門必得各房壹致同意。閣門的鑰匙和書櫥的鑰匙由各房分別掌管,組成壹環也不可缺少的連環,如果有壹房不到是無法接觸到任何藏書的。既然每房都能有效地行使否決權,久而久之,每房也都產生了終極性的思考:被我們層層叠叠堵住了門的天壹閣究竟是幹什麽用的?
就在這時,傳來消息,大學者黃宗羲先生要想登樓看書!這對範家各房無疑是壹個巨大的震撼
出乎意外,範氏家族的各房竟壹致同意黃宗羲先生登樓,而且允許他細細地閱讀樓上的全部藏書。1673年成為天壹閣歷史上特別有光彩的壹年。
黃宗羲在天壹閣翻閱了全部藏書,把其中流通來廣者編為書目,並另撰《天壹閣藏書記》留世。
從此以後,天壹閣有了壹條可以向真正的大學者開放的新規矩,但這條規矩的執行還是十分苛嚴,在此後近200年的時間內,獲準登樓的大學者也僅有10余名,他們的名字,都是上得了中國文化史的。
這樣壹來,天壹閣終於顯現了本身的存在意義,盡管顯現的機會是那樣小。封建家族的血緣繼承關系和社會學術界的整體需求產生了尖銳的矛盾,藏書世家面臨著無可調和的兩難境地:要麽深藏密裹使之留存,要麽發揮社會價值而任之耗散。看來像天壹閣那樣經過最嚴格的選擇作極有限的開放是壹個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但是,如此嚴格地在全國學術界進行選擇,已遠遠超出了壹個家族的職能範疇了。
直到乾隆決定編纂《四庫全書》,這個矛盾的解決才出現了壹些新的走向。乾隆諭旨各省采訪遺書,要各藏書家,特別是江南的藏書家積極獻書。天壹閣進呈珍貴古籍600余種,其中有96種被收錄在《四庫全書》中,有370余種列入存目。乾隆非常感謝天壹閣的貢獻,多次褒揚獎賜,並授意新建的南北主要藏書樓都仿照天壹閣格局營建。
天壹閣因此而大出其名,盡管上獻的書籍大多數沒有發還,但在國家級的“百科全書”中,在欽定的藏書樓中,都有了它的生命。我曾看到好些著作文章中稱乾隆下今天壹閣為《四庫全書》獻書是天壹閣的壹大浩劫,頗覺言之有過。藏書的意義最終還是要讓它廣泛流播,“藏”本身不應成為終極目的。連堂堂皇家編書都不得不大幅度地動用天壹閣的珍藏,家族性的收藏變成了壹種行政性的播楊,這證明天壹閣獲得了大成功,範欽獲得了大成功。
天壹閣終於走到了中國近代。什麽事情壹到中國近代總會變得怪異起來,這座古老的藏書樓開始了自己新的歷險。
先是太平軍進攻寧波時當地小偷趁亂拆墻偷書,然後當廢紙論斤賣給造紙作坊。曾有壹人出高價從作坊買去壹批,卻又遭大火焚毀。
這就成了天壹閣此後命運的先兆,它現在遇到的問題已不是讓不讓某位學者上樓的問題了,竟然是竊賊和偷兒成了它最大的對手。
1914年,壹個叫薛繼渭的偷兒奇跡般地潛入書樓,白天無聲無息,晚上動手偷書,每日只以所帶棗子充饑,東墻外的河上,有小船接運所偷書籍。這壹次幾乎把天壹閣的壹半珍貴書籍給偷走了,它們漸漸出現在上海的書鋪裏。
薛繼渭的這次偷竊與太平天國時的那些小偷不同,不僅數量巨大、操作系統,而且最終與上海的書鋪掛上了鉤,顯然是受到書商的指使。近代都市的書商用這種辦法來侵吞壹個古老的藏書樓,我總覺得其中蘊含著某種象征意義。把保護藏書樓的種種措施都想到了家的範欽確實沒有在防盜的問題上多動腦筋,因為這對在當時這樣壹個家族的院落來說構不成壹種重大威脅。但是,這正像範欽想象不到會有壹個近代降臨,想象不到近代市場上那些商人在資本的原始積累時期會采取什麽手段。壹架架的書櫥空了,錢繡蕓小姐哀怨地仰望終身而未能上的樓板,黃宗羲先生小心翼翼地踩踏過的樓板,現在只留下偷兒吐出的壹大堆棗核在上面。
當時主持商務印書館的張元濟先生聽說天壹閣遭此浩劫,並得知有些書商正準備把天壹閣藏本賣給外國人,便立即撥巨資搶救,保存於東方圖書館的“涵芬樓”裏。涵芬樓因有天壹閣藏書的潤澤而享譽文化界,當代不少文化大家都在那裏汲取過營養。但是,如所周知,它最終竟又全部焚毀於日本侵略軍的炸彈之下。
這當然更不是數百年前的範欽先生所能預料的了。他“天壹生水”的防火秘咒也終於失效。
以上內容皆選自余秋雨的《文化苦旅.風雨天壹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