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學問當然要求實辨偽,本人長期以來也很積極地從事於此。文學品鑒要講究藝術精湛,道理誰都理解。這兩者看似理所當然,其實是各行其是,各有道理。如果壹位學術名家講解唐詩,所欣賞者恰是壹首偽詩,不免留下笑柄。反過來看,宋人說到好詩,壹下子想不起姓名,於是就稱是唐詩,任何人都不懷疑。偏偏現代人發明了古籍全文檢索,又偏偏遇到像我這樣愛認死理的所謂考據學者,逐壹查來,居然壹半是宋詩。《全唐詩》編成那會兒,沒有全文檢索,編纂者又迫於皇命,學識也有那麽壹些局限,采取凡前人有壹書說是唐詩者,壹律視作唐詩收入,問題自然不少,當然也給後人留下發現問題、發表論文的機會。其實唐詩未必都好,偽詩未必都爛,如果我們稍稍轉變壹下立場,不難發現偽詩中盡多好詩,只不過在流傳過程中遇到壹些與作者全無關聯的意外狀況而已。換句話說,壹首詩要從宋代甚至明代,順利地混到唐代,沒有它自身的優勢,能做到嗎?前幾年臺北專門舉辦壹次明清偽畫蘇州片的特展,取名“偽好物”,實在是好的創意。在此,且說說唐詩中的偽好詩。
壹、 驪山遊人《題故翠微宮》翠微寺本翠微宮,樓閣亭臺幾十重。
天子不來僧又去,樵夫時倒壹株松。
詩見《全唐詩》卷七八四。詩的來源應該是《詩話總龜》二四引《談苑》:“翠微寺在驪山絕頂,舊離宮也。唐太宗避暑於此,後寺亦廢。有遊人題雲(詩略)。”《談苑》即《楊文公談苑》,是黃鑒根據著名文人楊億晚年所談寫成的壹部筆記,原書不存,宋人各書引錄很多,今人李裕民有輯本。楊億晚年約當宋真宗末期,時去五代入宋僅五六十年,後人即此懷疑這首歌詠唐代史事的詩出自唐人,也可以理解。宋元間也有傳為唐代著名詩人所作者,如《竹莊詩話》卷壹五引《瑤溪集》作武元衡詩,題作《山頂翠微寺》,《類編長安誌》卷九作劉禹錫詩,題作《翠微寺有感》,但二家別集皆無此詩,應屬誤記。比較可靠的記載是南宋周《清波別誌》卷二:“元微之有壹絕句:‘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洪景盧謂語少意足,有無窮之味。幼時亦得壹詩雲:‘翠微寺本翠微宮,樓閣亭臺數十重。天子不來僧又死,樵夫時倒壹株松。’乃張俞所作也,思致不減前作。”洪景盧即洪邁,他在《容齋隨筆》中稱賞元稹《行宮》詩“語少意足”,回味無窮,周認為此詩足與相當,他得知此詩作者是張俞。張俞,又作張愈,字少愚,號白雲,成都附近的郫縣人。他在科場屢舉不第,仁宗時曾上書言邊事,授校書郎,隨即歸隱以卒,《宋史》卷四五八有傳。
翠微宮在長安以東臨潼驪山上,是唐太宗時建的行宮。據說建成不久,唐太宗就行幸居此,給褚亮寫詩有“隔闊相思”之句(《玉海》卷二九)。存世太宗詩有《秋日翠微宮》,首二句雲“秋光凝翠嶺,涼吹肅離宮”,是很好的居住休憩之地,視野也很開闊。末雲“攄懷俗塵外,高眺白雲中”,他覺得遠離俗務,回歸自然,心情大好。不到兩百年吧,劉禹錫作《翠微寺有感》:“吾王昔遊幸,離宮雲際開。朱旗迎夏畢,涼軒避暑來。湯餅賜都尉,寒冰頒上才。龍髯不可望,玉坐生浮埃。”離宮已經改為寺院,皇家當然不再來了,他只是感慨太宗曾經坐過的玉座,已經積滿灰塵,不復往日之盛,寺院還有香火。唐末名僧翠微無學,可能即駐錫此寺。從劉禹錫寫詩,到張俞經此,又過了兩百年,經過唐末大亂,關中數度被兵,往日市坊宮院均已焚毀殆盡,翠微寺也維持不下去了。張俞看到的,只是壹片荒涼。
詩意直白而簡單。這裏本來是壹處皇家宮苑,規模宏偉,亭臺樓閣層層叠叠,何等繁盛。後來,皇家不再來了,就施舍給寺院做功德吧,這樣又維持了很長時間。然而現在,皇帝是早就不來了,寺院也不知何故,無法維持了,和尚也不見了。眼前壹片荒涼,但還有壹些人氣,砍柴的樵夫正在砍伐松樹,這松樹可是皇家寺苑的古松,也許有幾百年了吧。皇家的物事,民眾靠近都是有罪的。唐彥謙《長陵》詩雲:“耳聞英主提三尺,眼見愚民盜壹抔。”說的是同樣的意思。盛衰何其迅速,剛聽說明主提三尺龍泉,平定天下,倏忽間已見民眾公然到漢高祖長陵取土。張俞的詩在平靜中說完繁盛衰歇的大故事,不加議論中發人深省,荒涼平靜中有樵人的大動作。洪邁認為可以與元稹那首“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媲美,是很有識見的。
二、 太上隱者《答人》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
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
《全唐詩》卷七八四收此詩,不雲作者時代。其來源應該是《詩話總龜》卷壹八引《古今詩話》雲:“太上隱者,人莫知其本末。好事者從問其姓名,不答,留詩壹絕雲(詩略)。”我認為更可靠的記載是南宋書坊編《王狀元集註分類東坡先生詩》卷四《贈梁道人》註引《池陽集》引滕宗諒《寄隱者詩序》:“歷山有叟,無姓名,好為歌篇。近有人傳《山居書事》詩雲雲。”滕宗諒即範仲淹《嶽陽樓記》開始所說“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之滕子京,他生活在宋仁宗時,他的《寄隱者詩序》全篇不全,據此節引的片斷,知道這位自稱太上隱者的隱士,所住地歷山在今濟南附近,生活時代與滕相接,可能年長壹些,但絕不會是唐人。詩的原題也應是《山居書事》。
中國古代有尊隱的傳統。雖然皇家需要有各層級的官員為其維持政權運轉,並給予各層級官員以優厚的待遇,但也承認官場是汙濁的,做官是混跡在滾滾紅塵之中。遠離紅塵,不屑俗務,當然相關待遇也壹概不要,古人認為最高尚,經常表彰,並以征辟隱士出來做官為盛事。出家修禪或修道,也與隱士相當。唐代明瓚和尚《樂道歌》最後壹節雲:“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澗長流。臥藤蘿下,塊石枕頭。山雲當幕,夜月為鉤。不朝天子,豈羨王侯。生死無慮,更須何憂?水月無形,我常只寧。萬法皆爾,本自無生。兀然無事坐,春來草自青。”寫出隱者遠離世囂,親近自然,不委屈於世務,不憂患於生死,完全超脫世事的感受。太上隱者的這首五絕,恰是對《樂道歌》最簡明的概括。人生隨意,不必有求,更不必關心世事的變化,壹切盡可隨心所欲。偶來樹下,枕石而眠,只是適意,不需要理由,更沒有時限。山中連歷日都沒有,當然更不關心天氣冷暖,時光流逝,隨順自然,無憂無慮,這是真隱者的情懷。詩意很簡單,但確是無欲無求的真隱者之態度。
三、 令狐挺《題鄜州相思鋪》誰把相思號此河,塞垣車馬往來多。
只應自古征人淚,灑向空川作逝波。
《全唐詩》兩收此詩,卷三三四作令狐楚詩,題作《相思河》;卷七七八作令狐挺詩,不載其事跡。其實令狐挺是宋人,畢仲遊《西臺集》卷壹二《令狐公墓誌銘》載其字憲周,山陰人。宋仁宗天聖五年進士。歷任吉州軍事推官、延安通判、知彭州,遷提點兩浙刑獄公事,移江東路,官至司封員外郎、知單州。嘉祐三年(1058)卒,年六十七。較早記錄此詩的張師正《倦遊錄》(《宋朝事實類苑》卷三八引):“鄜州東百裏有水,名相思河,岸有郵置,亦曰相思鋪。令狐挺題壁以詩曰(詩略)。”鄜州與延安鄰近,詩是他任延安通判期間所作。傳為令狐楚,因令狐挺不以詩名,令狐楚為唐著名文人,因同姓而傳誤。
鄜州有河名相思河,河岸有遞郵的驛所名相思鋪,觸動了詩人的興懷。他說這裏是出塞的要道,往來車馬很多,雖然目的各有不同,誰能沒有離別相思之苦呢。這條河中,正不知流淌過多少出征遠行之人的淚水,河水能把征人的淚水帶回家鄉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詩人以“灑向空川作逝波”作結,雖有同情,但也無可奈何。
四、 杜常《華清宮》行盡江南數十程,曉星殘月入華清。
朝元閣上西風急,都入長楊作雨聲。
《全唐詩》卷七三壹收此詩,作者事跡無考,小傳雲‘唐末人’,出於附會。南宋周弼編《三體唐詩》,以此首為全書第壹篇,即認為唐人最好的詩。再往前追,則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四收入《唐人雜記》,且說明所據為《西清詩話》。再看《西清詩話》卷上,雲“世間有才藻擅名而辭間不工者,有不以文藝稱而語或驚人者”。下錄“近傳”之此詩及方澤《武昌阻風》。《西清詩話》作者蔡絳是權臣蔡京的兒子,書則作於南渡初,所謂“近傳”,當是南北宋之間事。至胡仔認識稍有偏頗,周弼更推壹程,就認定為唐詩。其實此詩石刻在華清宮,明人還見到,明朱孟震《河上楮談》卷二錄詩***四首,署‘權發遣秦鳳等路提點刑獄公事太常寺杜常’,更有杜詡跋,稱是杜常“自河北移使秦鳳,元豐三年九月二十七日過華清”而作詩。《河上楮談》錄詩前二句作“東別家山十六程,曉來和月到華清”,應該是作者的原詩。杜常,《宋史》卷三三○有傳,他字正甫,衛州人。登進士第後,歷任使職。元符元年知青州,次年改知鄆州。崇寧二年自徐州移知鎮州。崇寧末,以龍圖閣學士知河陽軍,卒年七十九。應該說,這首詩是宋詩,應該沒有疑問了。
作者的家在衛州,即今河南新鄉壹帶,因受命處理秦鳳(今陜甘接界處壹帶)刑獄公事而入關。華清宮在臨潼驪山下,是唐代著名的皇家宮苑。作者在公務中途匆匆憑吊古跡,有許多感慨可以訴說。詩的後兩句寫景引起議論,包含無限的感傷。朝元閣是驪山著名的道觀,唐玄宗曾數臨其地,且在天寶七載因傳老子降臨此閣,將其改名為降聖閣。長楊宮在盩厔(今名周至),是漢代的皇家名苑,距離驪山很遠,這裏僅是寫意。大約作者行色倉忙,淩晨方到臨潼,且天氣不好,風雨交加,在詩中寫出來,則引起“多少樓臺風雨中”的無限感傷。詩寫得很流動,寫景紀行的畫面感很強,感傷借畫面傳出,不加議論而引人無限聯想。
從明人所見石刻的詩作,到《西清詩話》的引錄,文本差異很大,顯然經過潤飾。作者不是江南人,因而“行盡江南數十程”似乎不是作者本人所改。當然,改本在藝術上更為精致成熟了。
五、 方澤《武昌阻風》江上春風留客舟,無窮歸思滿東流。
與君盡日閑臨水,貪看飛花忘卻愁。
這首詩的流傳軌跡,與上引杜常壹首壹樣,只是不像杜常那樣有明人所見石刻與正史傳記,可以確定無疑。方澤生平資料比較零散,據《莆陽比事》卷三、《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六七、《山谷詩集註》卷壹八、嘉靖《邵武府誌》卷四所載,可以大抵拼出他的生平:字公悅,莆田人。熙寧八年為大理寺丞,旋除江西路提舉常平事。元祐五年知邵武。元符元年為吏部郎中。尋貶知萬州。建中靖國間官鄂州,與黃庭堅多有唱和。這樣看,與《西清詩話》所講的“近傳”是契合的。
詩是作者晚年之作,細節較難還原。較大可能是在知萬州或官鄂州放歸時所寫。鄂州臨近武昌,作者家在閩中,歸鄉首先是沿江東下。也許是久未還鄉,也許是家有急事,他是趕急著希望盡快還鄉。然而因為江上阻風,預定的行期難以成行,只能留下。詩人解釋,這是春風多情,故意留客。後兩句中的“君”,應指春風,大風不停,自己日日臨水以蔔行期,好像與風有約壹樣。雖然歸心如箭,歸思無端,但春風春花,又給自己以無窮慰藉,在迷人春色中忘卻了愁思。詩寫得很隨意,但又風流蘊藉,給人以進留各有所得的感受,深得詩人溫厚之旨趣。
六、 唐彥謙《采桑女》春風吹蠶細如蟻,桑芽才努青鴉嘴。
侵晨探采誰家女?手挽長條淚如雨。
去歲初眠當此時,今歲春寒葉放遲。
愁聽門外催裏胥,官家二月收新絲。
詩見《全唐詩》卷六七壹,稍早則見明刊《鹿門詩集》卷下。社科院文學所本《唐詩選》收有此詩,上海辭書版《唐詩鑒賞辭典》各版均收此詩。藝術上比較直白,但就寫階級剝削來說,確是少見的貼切之作。
就直觀來說,此詩有壹疑問,聶夷中《傷田家》“二月賣新絲,五月糶秋谷”,是有名的詩篇,此詩末句似有依傍或抄襲之嫌疑。但就唐、聶二人生平來說,基本是同壹時代之人,誰抄誰就難說了。
然而存世唐彥謙《鹿門詩集》,前人多有致疑。唐人鄭貽、五代薛廷珪、宋初楊億均曾輯唐集,沒有保存。明刊《鹿門詩集》三卷,存本甚多,近人朱緒曾《開有益齋讀書誌》卷五《剡源集逸稿》雲此集“多誤收《剡源》之作,與三十卷詩同者六十二首”。今人鄭騫《有關唐彥謙之劄記六則》(《東吳文史學報》第壹輯,1976年)、曹汛《唐彥謙詩中的所謂孟浩然父子》(《中華文史論叢》1983年3期)、王兆鵬《唐彥謙四十首贗詩辨偽》(《中華文史論叢》五二輯,1993年)先後揭出唐集中誤收的元戴表元詩四十多首。朱緒曾所見《剡源逸稿》,今不存,以致今人所見戴詩未及朱氏之多。今人重新編定全部唐彥謙詩,唯壹的辦法是為他可靠的詩找到明初以前書證,今知約九十首,剔除誤收戴詩約四十多首,另不知真偽而只能存疑者尚有五十多首,這首《采桑女》恰在其中。
仔細讀詩,可見作者對南方采桑女的生活觀察很仔細。春風初起,蠶寶從卵中孵化而出,細小如蟻,而桑條也才初綻幼葉。今年春寒,桑葉較往年遲開,如果在以往,最早的壹批蠶已經長成吐絲了。官府哪管時令早晚,到了時間就逼迫蠶家繳納新絲,已經到家家戶戶叩門催促了。蠶女無力反抗官家,只能更加地早起晚睡,即便如此也無可奈何。“手挽長條淚如雨”,進退失據,痛苦而絕望。放在宋元之際的詩壇來說,這首詩也是好詩,是很少見到真實反映江南蠶桑女生活的作品。
七、 戴叔倫《題稚川山水》松下茅亭五月涼,汀沙雲樹晚蒼蒼。
行人無限秋風思,隔水青山似故鄉。
初版《唐詩鑒賞辭典》收戴叔倫詩五首,僅《除夜宿石頭驛》《三閭廟》確為戴作,另三首皆偽。這三首具體是:《蘭溪棹歌》:“涼月如眉掛柳灣,越中山色鏡中看。蘭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鯉魚來上灘。”為明初汪廣洋《蘭溪棹歌三首》之壹,見汪著《鳳池吟稿》卷壹○;《蘇溪亭》:“蘇溪亭上草漫漫,誰倚東風十二闌。燕子不歸春事晚,壹汀煙雨杏花寒。”也是汪廣洋詩,見《鳳池吟稿》卷壹○;另壹首就是上舉的《題稚川山水》。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稚川是葛洪,但葛洪生活的時代有山水畫嗎?如說是寫稚川的景色,偏偏稚川是道家傳說中的仙都,要寫也不該是這樣的山村景色。今人熊飛《戴叔倫詩雜考》(《唐都學刊》1994年3期)認為是明初劉崧詩,見劉著《槎翁詩集》卷七。稚川為羅稚川,元明間畫家,揭徯斯、乃賢、林弼等皆曾題其畫。有這樣的考證,對其真偽似乎已經可以不必多加討論了。
那麽,為什麽明初人的詩會進入《全唐詩》,歸收到戴叔倫的名下呢?原因出在明中期以後在前七子“詩必盛唐”口號倡導下,明人寫詩普遍學唐,書坊也順勢而動,搶印可靠的唐集,也順便偽造唐集以射利,《戴叔倫詩集》兩卷就此出籠。《全唐詩》會聚真偽詩之大成,收詩三百首,半數為偽。今人蔣寅《戴叔倫詩集校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初版,2008年增訂)廣稽歷代典籍,將戴集真偽基本理清了,讀者可參看。
其實,明人偽造戴集,還是花了很大氣力的,如上引《蘭溪棹歌》《蘇溪亭》二首,確實是好詩,至今還為許多今人唐詩選本所收,比如今年新出的李元洛《唐詩分類品賞》。上舉《題稚川山水》,是壹首題畫詩,借畫中茅亭憩息的行人,感覺景致的美好與適意,排遣思鄉之情。《唐詩鑒賞辭典》周嘯天為此詩撰文雲:“這裏的寫景,著墨不多,有味外味,頗似元人簡筆寫意山水,確有‘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的意趣。”熊飛的考證,確定這就是壹首題元人寫意山水的小詩,周氏讀詩的感覺還不錯。
八、 賀公詩有客來相問,如何是治生。
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
詩見《全唐詩》卷七九五,僅引後二句。宋代理學家楊時《龜山集》卷二六《跋賀仙翁親筆詩》,錄有全詩,今據錄出。
後二句在宋代流傳極廣,作者傳異也極多。如《說郛》卷四九引俞文豹《唾玉集》作賀章詩,《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卷四六作賀元,《東坡詩集註》卷壹八《孔毅父以詩戒飲酒問買田且乞墨竹次其韻》註作五代馮道詩,《施註蘇詩》卷二○《孔毅父以詩戒飲酒問買田且乞墨竹次其韻》註引《鑒誡錄》作王梵夫詩,今本《鑒誡錄》不載,項楚《王梵誌詩校註》據以收作王梵誌詩,畢竟只有孤證。更多的書證則作賀公或賀水部,在此不作羅列。陳師道《後山居士文集》卷壹九《賀水部傳》稱他姓賀名亢,自述石晉時為郎。宋真宗封禪,他以布衣謁於道左,獻詩,還再讓弟子獻金銀銅道釋像,價直數千萬。蘇軾《東坡集》卷壹七《送喬仝寄賀君六首敘》謂在密州曾見,此後更托喬仝傳語雲不相忘。從石敬瑭建後晉到蘇軾出生,恰巧壹百年,若石晉時為郎,至少已經成年,到元祐間蘇軾在京,前後約壹百七十年,過於撲朔迷離了吧。神仙世界,俗人怎麽可以刻意計較呢?
賀公的這首詩,意思其實很簡單。後兩句回答前兩句的提問:如何是治生?治生指持家修身,即人生的基本責任。下二句的關鍵詞是“方寸地”,南宋羅大經《鶴林玉露丙編》卷六認為“指心而言”,並作《方寸地說》闡發其說。前引項楚書謂語出《列子·仲尼》:“吾見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虛矣,幾聖人也。”據此則“但存方寸地”指人生重在修身正行,以聖人之心為後代樹立典範。以此壹切留給子孫後代,從而保持家族的長遠發展。
當然此詩若不考慮語典,純粹用現代的望文生義的方式來理解,也可讀作凡事要留有余地,不僅要考慮眼前發展,不要為了目下利益將資源耗盡,更要為子孫後代保留壹塊凈土,要保證可持續長久發展的空間。許多年前在香港工作,見新界北邊還有大片凈土,嚴禁居住和商業開發,當時想到的就是這兩句詩。可能超越了原詩的意思,但如此解讀似乎也不壞。《詩話總龜》卷壹九引《王直方詩話》引張嘉甫詩雲:“方寸平田便有余,子孫無復廢耕鋤。已將不死為嘉種,更向無何築隱居。”就是按照這個意思來讀的。
九、 呂巖《絕句》之十四獨上高峰望八都,黑雲散後月還孤。
茫茫宇宙人無數,幾個男兒是丈夫。
詩見《全唐詩》卷八五八,來源大約是南宋後編《純陽真人渾成集》卷下。敦煌遺書伯三六六六、斯九○三八均收此詩,前二句作“直上青山望八都,白雲飛盡月輪孤”,均不署作者,知道是宋初以前民間流傳的詩歌。《弘治黃州府誌》卷七作白居易詩,題作《東山寺》,則屬另壹次附會。
呂巖就是呂洞賓,是宋以後最有名的唐末大神,今知掛在他名下的詩作約有數千首,有宋以後各代偽造者。今人認為無壹可靠,大致不錯。我前年寫《呂洞賓的最早記錄》(《文匯讀書周報》2017年12月4日)認為宋初樂史《太平寰宇記》卷壹○九收呂洞賓題吉州雪浪閣詩:“褰裳懶步尋真宿,清景壹宵吟不足。月在碧潭風在松,何必洞天三十六。”有可能寫於五代。宋初多人見過他,他自述是海州刺史呂讓的後人,如果出生在唐末或五代前期,到宋太宗時約七八十歲,到處走走仍有可能。
上引這首詩,雖然敦煌流傳文本與呂洞賓名下文本稍有不同,意思相差並不大。從“八都”壹詞分析,很可能形成於唐末,是大亂中壹位民間草莽或亂世豪傑的作品。唐末有“隨駕五都”(《資治通鑒考異》卷二五引《實錄》)的說法,“杭州八都”則以杭州八縣,“每縣招募千人為壹都”(《舊五代史·錢镠傳》),八都或即指此,引申為更廣闊的地域。詩人無論說是“獨上高峰”還是“直上青山”,都是說登高望遠,目力所及,天地廣闊,看透世事艱難,人世孤獨。然而亂世已經打破舊有王朝幾百年不變的堅硬板塊,給那些社會最下層的草莽人物以無限可能的發展空間。宇宙指時空上的古往今來,天地六合,作者俯仰古今,感慨無限,發出“幾個男兒是丈夫”的呼喊,這就是《史記》述劉項見到始皇時所發“大丈夫當如是”的感慨,是英雄不甘寂寞,希望有所作為,成就大事業的心聲。我認定此詩形成於唐末,除有敦煌文本為據,更因讀史到唐末,見如王建初為賊王八,錢镠也“少拳勇,喜任俠”,馬殷“少為木工”,楊行密“少孤貧,有膂力”(見《舊五代史》各人傳),都在亂世中挺然而出,割地封王。這樣的詩,這樣的事,在太平盛世是難以想象的。
《全唐詩》在呂洞賓名下的幾百首詩,大多為宋元道士的附會之作。這些詩寫神仙的超能力與情懷,大多口氣闊大,卑視古今,縱橫六合,似乎拔幾根頭發就能飛向天外。這類詩到近代頗為流行,溯源正在神仙呂洞賓。比較起來,漢晉的大言詩真是太瑣碎了。
十、 呂巖《梧桐影》落日斜,秋風冷。
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
詩見《全唐詩》卷九○○,作詞收錄,源自《花草粹編》卷壹。其實《梧桐影》的詞牌即源於此篇,原作應是詩而非詞。較早記錄見南宋初曾慥《集仙傳》(《山谷內集詩註》卷壹六《次韻高子勉十首》之壹註引),題作《題汴都峨眉院法堂屋山》,南宋初周紫芝撰《竹坡老人詩話》載始末頗詳:“大梁景德寺峨眉院,壁間有呂洞賓題字。寺僧相傳,以為頃時有蜀僧號峨眉道者,戒律甚嚴,不下席者二十年。壹日,有布衣青裘,昂然壹偉人來,與語良久,期以明年是日復相見於此,願少見待也。明年是日,日方午,道者沐浴端坐而逝。至暮,偉人果來,問:‘道者安在?’曰:‘亡矣。’偉人嘆息良久,忽復不見。明日,書數語於堂壁間絕高處,其語雲:‘落日斜,西風冷。幽人今夜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字畫飛動,如翔鸞舞鳳,非世間筆也。宣和間,余遊京師,猶及見之。” 大梁就是北宋的東京。此詩包含壹動人故事。峨眉道者持律嚴格,歷二十年不下講席,是壹位有道高僧。某日壹位高大偉岸的布衣,穿著青裘而來,與道者暢談良久,約明年此日再相見。到明年此日,道者端坐而逝,偉人來而不見,嘆息許久,留下這首詩。偉人沒有留下姓名,因而傳為呂洞賓現身而作。
這首詩的主題是等待,是忘形友人間隔闊生死的等待。黃昏落日,秋風漸寒,相約見面,然而老僧已經遠行。生死能夠分隔彼此的友誼嗎?約定的見面還是不能違背的。僧家喜歡講因果輪回,道家自能返魂攝魄,都相信靈魂不遠,今夜必會歸來。詩很質樸,首兩句點出時間氛圍,第三句很直接,遠行的故人,今晚妳能回來嗎?妳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教人立盡梧桐影”,妳看到我了嗎?我就在去年說定的梧桐樹下等妳。梧桐是壹種高大的大葉喬木,月光在梧桐葉間瀉下,移動的月光代表時間的推移。我為妳徹夜守候,我相信妳會來的,我看到了月升月落,我看到了月影在梧桐葉間起舞挪移,我還在等待,相信妳的承諾。
宋元人遇到高道異人有不識或無名者,皆喜用呂洞賓現身來解釋。這首短詩寥寥二十字,寫盡友誼、等待、堅守和希望,能說不是好詩嗎?至於是誰作的,關系倒不大了。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