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論述了李清照詞作的明白省凈而富有表現力的尋常語言特點、淒婉悲愴的藝術格調和倜儻有丈夫氣的藝術風格的三個特點,從而論述了“易安體”的主要顯著特征。
李清照詞在群花爭艷的宋代詞苑中,能夠獨樹壹幟,自名壹家,這主要取決於她詞作的高度的藝術成就。她的詞在當時就被廣為流傳,時人稱之為“易安體”。李清照的生活和詞作都以南渡為界,分為前後兩期。她天資聰明,博學多能,生活灑脫,加之生活美滿,故“易安體”前期詞作綽約輕盈,自然嫵媚,充分體現了年輕女子的天真活潑和極細膩的兒女柔情。南渡後國破家亡,屢遭喪亂和磨難,體現在詞中,自然更多了壹份家國之思和身世之嘆,詞作中充斥著孤寂憂郁的感傷之情。“易安詞”盡管前後期有明顯不同,但作為“易安體”,壹些基本的藝術特色是***同的。
“易安體”既保持了南唐以來抒情詞的傳統詞風,又創造了以時代悲劇為背景的、表現作者個人的深沈感受和巨大不幸的藝術風格,它的特征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壹、以尋常語入詞
以尋常語入詞是“易安體”最為突出的特點之壹。李清照在她的《詞論》中力主詞“別是壹家”,竭力維護詞作為壹種獨立文體的本色,而她作詞也嚴守此道。她不追求辭藻華美,也不刻意熔鑄前人詩句,而是大量使用從口語中加工提煉的、明白省凈而富有表現力的尋常語言,來明明白白表述自己的真情實感,從而使詞作自然清麗,極富情味。如前期的《壹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壹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幾乎是字字明白,句句淺俗,卻真切表達了作者思念遠方親人的別離之情。“誰寄錦書來”問得平中見奇,“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讓人讀來,更是心馳神蕩。通篇淺白語言,產生的清新工巧,真摯感人的藝術效果卻不由得為後人稱道。詞中的譴詞造句,天然率直,創造了以尋常語為主要特色的文學語言,真所謂“以淺俗之語,發清新之思”(彭羨門《金粟詞話》) ①和“皆以尋常語度入音律”(《貴耳集》卷上)②。再看《鳳凰臺上憶吹簫》: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壹段新愁。
仿佛是毫不經意,隨感情的宣泄而沖口而出,壹段純粹的內心獨白。仔細體味整詞,含意多層,十分精細。 “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親人遠別,千言萬語無從說起;“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分手已定,重重心事,說又何用;“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離恨別苦,難以啟口的內心隱秘,刺人衷腸,寧可自我承受,不願再增加行者負擔。這重重思緒,微妙心態,全用家常語道出,更顯得含蘊而綿綿不盡。
“易安體”的這種尋常語決不同於柳永的俚俗語。與柳詞俚俗的最大區別就在於,它是作者從口語中提煉入詞的,已是去盡浮華,只留新雅工巧的詩語。其雖然口語化、通俗化,卻並不象柳永那樣步向淡乎寡味、松散無力。柳永是把詞引向市井的開拓者。他應用入詞的俚俗語主要是將有趣白話加到詞中,形成壹種很平民化的語言風格,他本來針對的就是普通市井人物,所以他的這方面淺顯語言只是壹種不加提煉的平民的語言。相對於上層文人士大夫的高雅藝術要求而言,這樣的“下裏巴”語自然為他們所不齒。看柳詞《小鎮西》中:
意中有個人,芳顏二八,天然俏、自來奸黠。最奇絕。是笑時、媚靨深深,百態千嬌,再三偎著,再三香滑。
純粹是平民話語。對此,李清照本身就在其《詞論》中謂柳詞“詞語塵下”。
正因為“易安體”的這種尋常語是在口語基礎上匠心獨運、提煉加工的結果,故而落筆精警雅雋,語工意新。如“雪清玉瘦”( 多麗·詠白菊)、“濃煙暗雨”(同上)、“被翻紅浪”( 鳳凰臺上憶吹簫)、“柳眼梅腮”( 蝶戀花)、“紅稀香少”(怨王孫)、“雲階月地”( 行香子·七夕)等等,平易清新,精妙傳神,正是“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
明代楊慎《詞品》說:“所謂以故為新者,以俗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 ③詞人大膽地把“沒個人”、“也則”、“不許”、“將息”、“得黑”、“次第”、“了得”等被當時正統文人鄙視的新鮮活潑的口語詞匯吸收進詞裏來,以淺俗之言,發清新之意。如此尋常之語而能清人耳目,自成壹家,想也只有李清照能做到了。
二、“易安體”淒婉悲愴的格調
李清照十八歲出嫁趙明誠。優越的家庭條件,加上對金石書畫鑒賞收藏的誌趣相投,他們的婚後生活非常美滿。當時北宋雖然在金朝的壓制下,但社會政治尚且穩定,這對李清照平靜地優遊於濃郁的學術和藝術氛圍中的生活影響不是很大,而其前期的詞,也主要多以空靈飛動的女性筆觸自寫閨閣心情。
而“易安體”淒婉悲愴的藝術格調,主要針對靖康之變後的後期詞而言。
李清照經歷了南北宋之際的滄桑巨變。靖康之變,徹底打破了詞人平靜的書齋生活。故鄉很快淪陷,青州的老家付之壹炬;南渡後第二年,丈夫趙明誠又病亡;接著金人鐵騎南下,浙中大亂,她又孤身壹人,流離道路,奔走逃難,從此便“漂流遂與流人伍”,開始了她艱難的後半生。這期間的詞,雖然主要仍然抒寫個人不幸,但她的個人不幸已和時代的不幸難解難分融合在壹起。這些融和著家國之變、時代滄桑的悲慨之曲,是李清照坎坷生涯和災難時代的映現,它們因為植根於最真實生活感受,而被深深打上了鮮明的時代印記,從而是“易安體”在不失婉約詞本色的前提下,因為融入家國興旺的深悲巨痛而具有淒婉悲愴的藝術格調。先看逃難金華時的《武陵春·春晚》: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身為難民的李清照自然知道“武陵”二字所含避難之意,在她的《鳳凰臺上憶吹簫》中,這武陵人還曾被她指代為自己深深思念的、任職在外的丈夫趙明誠的。詞作以此為調,自是別具匠心。面對著國破家亡的現實,這“物是人非”的沈痛早已是難以言語;對曾經美好生活的回憶,特別是對亡夫趙明誠的思念,更是加劇了這種無法言傳的傷痛。“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則是近乎明言了她滿腹悲愁的無處排遣,永遠的無法解脫。
再來看她的《永遇樂·元宵》詞: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拈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李清照寫此詞時,歷史已步入北宋。北宋定新都為臨安,自然讓李清照這個經歷戰爭磨難的“北人”萬分傷悲。此詞便是她懷念京、洛舊事,表達淒婉悲愴心情的愛國詞。劉辰翁“誦李易安《永遇樂》,為之涕下,每聞此詞,輒不自堪。”(《須溪詞》卷三)④
壹句“人在何處”,讓天下人情傷,自是物是人非感慨。而她的“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看似講天氣,實則更是人世感喟,它包含著詞人壹生的人生體驗。大至宋朝由盛而衰;中至趙、李兩族,家破人亡;小到自身,曾幾何時,才名轟動汴京,令多少人傾慕,而今只是壹個漂泊的嫠婦。無常如此,又怎令詞人不情傷呢。“來相招”,自然是“謝他酒朋詩侶”了——詞人是無法做到“直把杭州作汴州”的。下闋的回憶,只能加劇內心的痛感,而到“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時,難以名狀的孤獨感和無限的酸楚,同著“如今憔悴,風鬟霜鬢”的蒼老,壹起交疊而來。要知道“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拈金雪柳,簇帶爭濟楚”的時候,詞人可是個壓倒群芳的才女。
至於她那首晚年賦愁的秋詞《聲聲慢》,則更是傷人情懷: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壹個、愁字了得!
接連十四個疊字,只為了敘說壹個愁字,這愁,自不是《如夢令》、《醉花陰》那種輕倩幽淡的春愁離愁可比了。靖康之變把李清照個人生活同民族災難連結在壹起。在這場家國浩劫中,所有珍愛的東西,全都失去了。所謂“尋尋覓覓”,那只能是唯壹占據她身心的對往昔的無盡回憶,只能在記憶的角落裏苦心尋覓。而這種尋覓,更使她感到現實景況的孤苦。於是“冷冷清清”,先感於外;“淒淒慘慘戚戚”,後感於心,進入愁境。全詞通過刻劃冷清的環境來烘托淒慘悲切的心境,無論忽寒忽暖的天氣,淡薄的酒味,入夜猛起的秋風,天上的過雁,滿地的黃花,窗外的梧桐和黃昏的細雨,無不是生愁、助愁、催愁、添愁的,也難怪詞人哀嘆“怎壹個愁字了得”了。
“易安體”正是因為詞人於婉約詞本色中融入了家國興亡的深悲巨痛,而加深了易安詞的社會內蘊,推動了南宋詞的發展。
三 、“易安體”倜儻有丈夫氣
李清照既然是個女詞人,她的易安體自然未能擺脫閨閣之氣,但這決不能視同壹般的“閨閣詞”。沈曾植《菌閣瑣談》就說 “易安倜儻,有丈夫氣,乃閨閣中之蘇、辛,非秦、柳也” ⑤。這個評價指出了蘊藏在李清照閨閣風姿中的特殊氣質。李易安的倜儻有丈夫氣,從她的許多言行舉止中就可以看出。她的《烏江》詩“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憂國之念,恢復之誌,不下陸遊《詩憤》,顯示其性格剛烈壹面。
而作為“易安體”,它的詞中既包含女性的溫柔靈慧,又有著壹般女子所缺乏的俊爽和開朗特點。她能把委婉的情思與超脫的襟懷融合起來,使詞婉約而不綺糜,柔中帶剛,於柔媚中蘊含激昂豪邁氣勢。這使得“易安體”倜儻而有丈夫氣。《漁家傲》壹詞就充分展示了她精神境界雄奇闊大的壹面: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漫有驚人句;九萬裏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在詞中,詞人通過神奇瑰麗的想象,把自己置身於廣袤無垠的太空,不顧“路長”“日暮”,在九萬裏風的推動下,泠然作海外行。反應了李清照不滿現狀,要求打破沈悶狹小生活空間的願望。雖然詞中沒有出現象《烏江》詩的直語豪言,但我們能感受到李易安不遜須眉的那份颯爽豪氣,梁啟超就說“此絕似蘇、辛派”(《藝蘅館詞選》乙卷)⑥。
易安體以其特有的細膩纖巧寫閨情詞而有丈夫氣,在宋代詞苑中,獨樹壹幟,自名壹家,並對兩宋詞的發展有其特殊貢獻。它的語言通俗易懂,音律明白流暢;她的後期詞,則深深打著鮮明的時代烙印,加上與其個人的藝術獨創性完美統壹,使傳統的詞風得到充實和改造,深深影響了後代詞人。
參考文獻:
吳熊和 《唐宋詞通論》 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3第二版
陳祖美 《李清照新傳》 北京出版社 2001
王仲聞校註 《李清照集校註》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79.10北京第壹版
羅宗強等主編 《中國古代文學史》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0.10第壹版
註:
① 轉引自參考書《唐宋詞通論》第229頁
② 同上
③ 轉引自參考書《李清照新傳》第190頁
④ 轉引自參考書《唐宋詞通論》第223頁
⑤ 轉引自參考書《唐宋詞通論》第2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