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賢哉,回也!壹簞食,壹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
看了《論語》的這則材料,讀者會產生壹個疑問:顏淵為什麽能夠在他人不堪其憂的生活境況下自得其樂?這確實是壹個很有探討價值的問題。於丹《〈論語〉心得?天地人之道》中引述了《論語》中的這則材料,接著說道:
也許很多人會說,生活就是這樣,窮日子富日子都得過,那有什麽辦法?顏回真正令人敬佩的,並不是他能夠忍受這麽艱苦的生活境遇,而是他的生活態度。在所有人都以這種生活為苦,哀嘆抱怨的時候,顏回卻不改變他樂觀的態度。只有真正的賢者,才能不被物質生活所累,才能始終保持心境的那份恬淡和安寧。誠然,誰都不願意過苦日子,但是單純依靠物質的極大豐富同樣不能解決心靈的問題。我們的物質生活顯然在提高,但是許多人卻越來越不滿了。因為他看到周圍總還有乍富的階層,總還有讓自己不平衡的事物。其實,壹個人的視力本有兩種功能:壹個是向外去,無限寬廣地拓展世界;另壹個是向內來,無限深刻地去發現內心。我們的眼睛,總是看外界太多,看心靈太少。孔夫子能夠教給我們的快樂秘訣,就是如何去找到妳內心的安寧。人人都希望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而幸福快樂只是壹種感覺,與貧富無關,同內心相連。在《論語》中,孔夫子告訴他的學生應該如何去尋找生活中的快樂。這種思想傳承下來,對歷史上許多著名的文人詩人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我們從於丹教授的論述中看到了她對這壹問題的答案:因為顏淵是位真正的賢者,所以他對生活有壹種樂觀的態度,保持著心境的恬淡和安寧。
老實說,這種解釋顯得蒼白無力,對生活的“樂觀的態度”,保持心境的“恬淡和安寧”,決不是靠自許“真正的賢者”所能自慰的,孔夫子也沒有教給誰什麽“快樂秘訣”。顏淵之所以能夠“不改其樂”,其真正的原因恐怕還須我們繼續追尋。
孔門賢人七十,顏淵以德行列第壹,孔子對他屢加褒獎,對他的器重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壹以知十,賜也聞壹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論語?公冶長》)
子曰:“賢哉,回也!壹簞食,壹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問好學者也。”(《論語?雍也》)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 (《論語?述而》)
子謂顏淵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論語?子罕》)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論語?先進》)
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論語?先進》)
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論語?先進》)
《論語》中關於顏淵的材料所反映的事實,對我們來說是非常有震撼力的。壹個當學生的,靠自己的品行和學業將自己周圍的環境征服了,這是壹種偉大的征服,因為被征服的對象竟然還包括壹位已經成為聖人的自己的老師!並且征服的程度如此地無與倫比:孔聖人恐怕不但不敢視顏淵為子,甚至都快不敢視顏淵為弟子了。顏淵作為孔門的壹個學生,他所達到的境界、他對自己學習內容的負責、他和老師的關系,都已經成為中國教育史上的佳話,為後世當學生的人們樹立了壹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光輝典範。
壹個能夠感動了聖人的人,其表現自有其不同常人之處,他排名在三千弟子之首,這本身能夠說明的問題是十分豐富的。
顏淵的學習態度是異常積極的,以好學著稱,他壹死,孔子認為自己的學生中就沒有好學的人了。其實並非孔門其他弟子都不好學,而是因為有了顏淵的參照,孔子不自覺地將好學的標準拔高了。
顏淵的學習目標是高不可攀的,他以自己的老師孔子為榜樣,是壹個想當將軍的士兵。他常向孔子終日請教,從不懈怠,對老師的話沒有不喜歡的,視聽言動皆求不違於礼,有文為證:《論語?子罕》:“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礼。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顏淵的學習已經到了“欲罷不能”、“既竭吾才”的地步,很顯然,他在學習上對於時間是爭分奪秒、毫不虛秏的。
學習能夠改變人的壹切,最關鍵的是能夠使人的價值觀得到升華。顏淵的價值觀顯然是不可與常人同日而語的。在陳景潤的眼裏,當然是攻克哥德巴赫猜想高於壹切。在顏淵的眼裏,當然是學道高於壹切。《論語?裏仁》:“子曰:‘士誌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就算顏淵有豐衣足食的條件,他也不會支配出相應的時間和興趣。追求物質的富有和享受畢竟是人的低層次欲求,顏淵的情趣在精神的層面,他的欲求是高尚而脫俗的,肯定不願意、也顧不上為了個人物質財富的增長和享受而分散精力和時間,他將自己的時間和興趣都用在知識財富的積累和精神大餐的享受上面了。
下面講壹個筆者自己經歷的事情:
有壹年的夏天,我接受了翻譯《通鑒紀事本末》第五冊的任務。工作開始後,我壹下子就陷了進去,每天能寫出譯文七千多字,有時甚至可以完成九千多字。在翻譯的過程中,有時還需要翻檢許多相關的古籍,以核對文字,結果無心插柳柳稱蔭,把鼻子搞得比臉都大了,從中發現了群書中大量的校勘和訓詁方面的問題,每天的卡片寫了壹摞又壹摞。兩個月下來,我的譯文寫了四十多萬字,作為這項工作的副產品的學術卡片也攢了壹大堆。利用這些卡片,完全可以寫出《訓詁學》、《校勘學》、《文言翻譯學》幾部書來,還可以寫出不少內容充實的論文。
在這段時間裏,我的生活除了工作還是工作。為了省事,每星期開門下樓壹次,賣回來壹網兜饅頭,用大蒸鍋熬壹鍋稀飯,餓了就開火熱點饅頭和稀飯,就著鹹菜吃個飽,然後趴到寫字臺上;困了就往床上倒頭壹睡,醒來再趴到寫字臺上;也不知是壹日幾餐壹日幾腄了。有壹天半夜裏發生了地震,院子裏的人們亂成了壹團,我還是趴在寫字臺上,只是在稿紙邊上批了“某點某分地震”。過了壹會了,又批上了“某點某分再次地震”幾個字,繼續沈浸在書堆裏。有壹天我下樓又去買饅頭,遇到壹個鄰居,他驚訝地對我說:“妳還住在這裏啊?”我說:“是啊?誰說我搬家了?”“怎麽幾個月都不見妳家有動靜?有個人來找妳,我說肯定搬走了,把人家給打發走了。”我那時候產生了壹個幻想:科學家應該趕快發明壹種代飯的藥,吃壹粒能飽多少天,吃飯太麻煩了;還應該發明壹種睡覺的藥,壹服下就熟睡,能定時醒來,因為我總苦惱:本來很困了,卻總是興奮得睡不著。
在這段時間裏,我的情緒除了興奮還是興奮,除了快樂還是快樂。我什麽都想到了:作為趕馬車出身的我,現在寫的每壹個字都將印成鉛字!中國的經典古籍可能會參照我的意見校改幾千處!我已經為司馬遷、班固、沈約等人的作品進行過養護,甚至對司馬光、胡三省、袁樞等光芒四射的人們挑過刺了!我儼然從壹個農民變成壹個學者了!……其它的想法就不好意思說了。
在這種心態下,什麽錦衣玉食,什麽高官厚祿,什麽花紅柳綠,誰還顧得上想它呢?白給也不換!每當讀到“壹簞食,壹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段話,我都會驕傲地暗語:“賢哉,平也!”儼然當了壹次顏淵。只可惜壹生中這樣的經歷是少了點,不能像顏淵壹樣“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
儒家主張“安貧樂道”,其實只有先“樂道”,然後才能“安貧”。由於道在賢者的心目中太大太尊太神聖,才能用它將壹切低俗的價值觀置換掉,才能不恥惡衣惡食,摒棄常人的壹切煩惱。我認為這就是顏淵“不改其樂”的真正原因。如果缺失了精神層面的高尚欲求和實踐,卻希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