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聖三年(554)十壹月底,連綿的風雨之後,陰沈的天空隨時都有可能下雪。江陵城被魏軍圍得水泄不通,到處是軍營的炊煙;戰鬥的廝殺聲,驚馬的喧囂聲,逃難者的哭泣聲,傷病員的呻吟聲,晝夜不息;在這些聲音中,最讓人註意的是蕭繹絕望的自殺聲:
帝入東閣竹殿,命舍人高善寶焚古今圖書十四萬卷,將自赴火,宮人左右***止之。又以寶劍斫柱令折,嘆曰:“文武之道,今夜盡矣!”乃使禦史中丞王孝祀作降文。謝答仁、朱買臣諫曰:“城中兵眾猶強,乘暗突圍而出,賊必驚,因而薄之,可渡江就任約。”帝素不便走馬,曰:“事必無成,只增辱耳!”答仁求自扶,帝以問王褒,褒曰:“答仁,侯景之黨,豈足可信!成彼之勛,不如降也。”答仁又請守子城,收兵可得五千人,帝然之,即授城中大都督,配以公主。既而召王褒謀之,以為不可。答仁請入不得,歐血而去。於謹征太子為質,帝使王褒送之。謹子以褒善書,給之紙筆,褒乃書曰:“柱國常山公家奴王褒。”有頃,黃門郎裴政犯門而出。帝遂去羽儀文物,白馬素衣出東門,抽劍擊闔曰:“蕭世誠壹至此乎!”魏軍士度塹牽其轡,至白馬寺北,奪其所乘駿馬,以駑馬代之,遣長壯胡人手扼其背以行,逢於謹,胡人牽帝使拜。梁王詧使鐵騎擁帝入營,囚於烏幔之下,甚為詧所詰辱。乙卯,於謹令開府儀同三司長孫儉入據金城。帝紿儉雲:“城中埋金千斤,欲以相贈。”儉乃將帝入城。帝因述詧見辱之狀,謂儉曰:“向聊相紿,欲言此耳,豈有天子自埋金乎!”儉乃留帝於主衣庫(《資治通鑒》承聖三年十壹月)。
梁元帝失敗逃回皇宮後,衣衫不整地進入了東竹殿,並命令聯絡官(舍人)高善寶把收藏的古今圖籍十四萬冊全部燒毀。蕭繹面對他心愛的書籍所燃起的熊熊大火,想了很多。他想到“書中自有黃金層,書中自有顏似玉”,他想到那壹個個聖賢的墨跡思想,他想到那壹個個閃光的名字,他想到這些被引火燃燒的古籍中、是壹個輝煌的世界!如此輝煌的世界不正是自己理想的生命歸宿嗎?想到這裏,他縱身向火堆跳去,結果被宮女和左右攔住。本來他想在生命的最後壹刻浪漫地涅盤,當他的軀體被宮女拉回後,生的欲望又開始擡頭。於是,他用寶劍猛砍宮柱,直到寶劍折斷,才長嘆壹聲說:“書燒了,劍折了,周文王和周武王的文武治國之道,今天夜裏全沒了。”
蕭繹沮喪無奈地嘆息之後,貪生的念頭在大腦裏蔓延,蔓延到遮擋了羞恥。於是,他決定向魏軍投降,命監察部副部長(禦史中丞)王孝祀寫投降書。謝答仁、朱買臣阻止,說:“陛下,江陵城裏還有足夠抵抗的兵力,我們趁著天黑突圍出城,敵人必然會驚恐,因此,圍困我方的敵軍就會薄弱下來,然後可以南渡長江,向任約的馬頭靠攏。”
謝答仁、朱買臣的主張,不能說不是壹條好的逃生之路,可是書生氣十足的蕭繹平時不善於騎馬,對這壹建議否決說:“此事肯定難成,到時只能徒增屈辱。”
謝答仁見蕭繹完全喪失了信心,請求為蕭繹護駕,這位連死都“不怕”的皇帝,這時卻變得多疑,他就這件事問王褒(?——577。書法家,蕭齊忠臣袁昂的外孫),王褒是壹個貪生怕死的家夥,所以找借口說:“謝答仁是侯景的舊黨,豈能完全相信?如果突圍成功就他的功勛,還不如投降!”
王褒的話,再次引起了蕭繹對侯景的仇恨,他把這壹仇恨又轉向了謝答仁,在壹種不信任中,無辜的謝答仁再次請求去防守江陵內城外的子城(護衛宮城的前沿陣地),說是收拾殘兵還可以得到五千人,梁元帝覺得可行,同意了這壹建議。我不知道謝答仁這時有多大的年齡,只知道在無奈之下的蕭繹,不僅同意謝答仁為防守子城的大都督,還把公主許配給他。
蕭繹這時已經智窮,他又召王褒就謝答仁要求防守子城壹事作參謀,王褒怎麽可能會同意,在這僵持的情況下,謝答仁氣得吐血出走。
謝答仁輸了,輸在本不應該屬於他的不信任;王褒贏了,贏在怕死的猜忌;蕭繹呆了,呆在他把仇恨根植於心靈;於謹來了,來到江陵城下接受投降:
於謹接受投降的條件是:讓太子蕭方矩作為人質。蕭繹這才派王褒送去太子。於謹的兒子知道王褒的草書很好,想得到這便宜的墨寶,送上紙筆。
在紙筆墨硯面前,我以為王褒不會接受,然而他不僅接受,而且壹揮而就,落款竟然是:“柱國常山公家奴王褒。”九個觸目驚心的楷書。這就是王褒,壹個貪生怕死的王褒。蕭繹聽了他的話,還會有好結果嗎?
過了壹會,已經被西魏封為皇宮保密處處長(黃門郎。虛銜)的裴政,看到王褒的落款就惡心,他沖開軍營門,想讓王褒把柔媚卑骨在寒風吹中冷。
再說蕭繹接受了投降,他去掉了皇帝才能擁有的羽儀儀仗,騎著白馬、穿著白色的服飾走出了宮城的東門,在這屈辱的時刻,他抽出寶劍砍著宮殿的大門,發恨地說:“我蕭家的盛世誠然到了如此的地步嗎!”
蕭繹說這句話,好像是打自己的嘴巴,他的壹個個親人聽了,都會向他口吐涎沫。西魏戰士見蕭繹騎的是高頭駿馬,起了不良之心,他們越過護城河為蕭繹牽起了韁繩,然後把他帶到白馬寺的北面,用拉弓駑的老馬換下蕭繹的那匹駿馬;派強健的高個子胡人用手推著他的脊背繼續前行,途中遇到了西魏征討江陵的總司令於謹,胡人牽著蕭繹,讓他跪拜行禮。這壹幕真可以說是“落魄的鳳凰不如雞”。
正當蕭繹羞辱得無地自容時,他的侄兒蕭察派鐵甲騎兵前呼後擁前來,押送蕭繹進入蕭察的營地,囚禁在黑色的帳篷裏。蕭察看到了這位恨不得喝他的血、剮他的皮的叔叔,惡狠狠地質問道:“妳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我二哥蕭譽有什麽罪?妳要討伐!我的侄兒蕭棟兄弟有何罪?妳要殺他!我堂弟蕭圓正有何罪?妳要奪他的兵權!八叔本來同意要回成都,妳卻向他下了毒手!”
面對蕭察的質問,面對正義的呼聲,蕭繹無言以對。十二月初三(十壹月沒有乙卯,估計是在十壹月記載了十二月的事,所以筆者認可柏楊先生的日期),於謹命令開府儀同三司長孫儉進據江陵宮城。在這壹空間裏,蕭繹又打起了歪主意,他騙長孫儉說:“城裏埋有壹千斤黃金,我想送給妳。”
蕭繹說這話時,顯得底氣不足,長孫儉還以為是真,把他帶進宮城。當他們進入宮城,蕭繹才說了實情,他介紹了自己被蕭察侮辱的經過,對長孫儉無奈地說:“非常抱歉,如果我不說謊,就找不到機會向妳說明情況,哪有天子埋黃金的事呢!”
蕭繹的這番話,引起了長孫儉的同情,他把蕭繹留在了皇帝貯藏衣物的府庫(主衣庫)。接著史料對這位即將死去的皇帝作了總結性的介紹:
蕭繹生性殘忍,原因是他利用梁武帝對貪官放縱時培養起來的。比方說,在魏軍圍攻江陵時,監獄裏關的死囚還有幾千人。皇家監督執法部門(有法)建議釋放這些囚犯充當士兵,蕭繹不聽,並命令用木棍全部打死。這道命令還沒有來得及執行,江陵淪陷。這就是蕭繹,壹個舞蹈仇恨的蕭繹。
江陵的囚犯沒有死,他們應該感謝魏軍;中書郎殷不害的母親死了,他在風雪中呼喚著亡靈:
中書郎殷不害先於別所督戰,城陷,失其母。時冰雪交積,凍死者填滿溝塹。不害行哭於道,求其母屍,無所不至。見溝中死人,輒投下捧視,舉體凍濕,水漿不入口,號哭不輟聲。如是七日,乃得之
皇帝身邊的機要秘書(中書侍郎)殷不害,在抗擊魏軍時,他先在別的地方督戰,江陵城淪陷後,他與母親失散。這時,風雪交加,白雪堆積,凍死的人填滿了溝壕,殷不害壹邊在路上尋找母親的屍體,壹邊哭泣,他找遍江陵城的每壹個角落,只要看到溝中有屍體,他就跳下去捧起頭來察看,全身衣服都被血水冰凍,連茶水都沒有喝壹口,而且還哭聲不斷。這樣尋找了七天,才找到了母親的遺體。這與王褒相比之下,也應該是蕭繹時代的壹點“驕傲”。可是,殷不害當孝子的這壹點,沒有辦法同蕭繹所講演的《老子》哲學相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