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記》的主題十分明確,就是“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他還曾在1918年8月20日致許壽棠的信中說道:“《狂人日記》實力拙作……以此讀史,有多種問題可以迎刃而解。後以偶閱《通鑒》,”乃司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此種發見,關系亦甚大知者尚寥寥也。”由此可見,作品小序中所謂“今撮錄壹篇,以供醫家研究”等語,完全可以理解為作者有意摹傳統筆記小說作法而寫的反語,也可以理解為作者所說的“醫家”有更深廣的含義,並非狹義的“醫生”、“大夫”。
在這部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狂人雖然具有迫害狂的精神特征,諸如“今天全沒有月光,我知道不妙”,“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想害我”,“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等等,但作品的深層意蘊卻是有意識地指向幾千年的歷史和當時社會上的“吃人”現象從古代的“易子而食”,到“前天狼子村佃戶來說吃心肝的事”;從“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到徐錫林(即徐錫霖)被炒食心肝。作品內容雖然帶有狂人的非邏輯心理特征,但始終圍繞著“吃人”,圍繞著中國民族在幾千年的歷史不斷發生的有史可查和無史記載的形形色色的吃人現象,其意圖是顯而易見的。
《狂人日記》在表現其主題時,也表現出鮮明的啟蒙主義的思想特征。魯迅對中國國民性中的“看客”心態最為深惡痛絕,他的“棄醫從文”的重大抉擇便直接由於這個因素。而顧在五四運動前後寫的所有雜文和小說,都是以啟蒙主義為總的思想特征的。
《狂人日記》的創作,下是魯迅在經歷了沈默與思索之後的第壹聲吶喊,其中自然而然地融入了他多年來的憤怒、怨恨、不滿、焦慮,以及希望、企求等各種復雜的情緒,也必然地體現了他多年來對中國歷史的深思和對現實社會的認識,是壹篇徹底的反封建的“宣言”,也是作者此後全部創作的“總序言”。
《狂人日記》的啟蒙主義思想特征,主要表現在對封建禮教的深刻揭露,對麻木愚昧的國民性的批判,以及對將來的堅定信念和熱烈希望。作者寫道:“我翻開歷史壹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禮教就是吃人,仁義道德是禮教虛偽的面具,這就是魯迅對封建道德的定義,也是他多年來思考和認識的結果,也是這篇作品最輝煌的成就。
作品借主人公的眼睛,觀察了他周圍的人:“他們也有給知縣打過枷過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給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然而,他們不但沒有起來反抗吃人的人,反倒也要吃人。作者為此感到不解和憤怒:“還是歷來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作品還寫道:“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即狂人的大哥引者)起頭;要勸轉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妳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作用!妳們也會吃盡。”在作品的最後壹日記裏,作者深切地希望:“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並具大聲疾呼:“救救孩子……” 《狂人日記》不僅表現了徹底批判封建禮教的勇氣,而且還表現了魯迅“憂憤深廣”的人道主義情懷,表現了他以文藝創作來改造社會和人生的總體精神。從這個意義上來看,《狂人日記》的意義,確實遠遠超出了文學的領域。
作品的主人公雖然是壹個患有迫害狂恐懼癥的“狂人”,但作品的主旨卻並不是要寫下層勞動人民所受到的迫害,更不是壹個精神病人的“紀實文學”,而是要借狂人之口來揭露幾千年來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質。因此作品中的狂人,實際上是壹個象征性的形象。“歷史上多少反抗舊傳統的、離經叛道的人,曾經被視為瘋子,如孫中山,也曾被人叫做“瘋子”。從世俗的眼光看去他是瘋子;站在革命的立場看去他是先知先覺。同壹個人、同壹個思想卻在社會上有截然對立的兩種看法和評價,這也是變革時代的社會矛盾的反映。魯迅塑造這具有狂與不狂兩重性的形象,就是對社會矛盾的壹種揭示。這也是狂個形象本身所具有的深刻含義”。掌握狂人形象的關鍵,就在於對狂人是真狂還是假狂的理解。
魯迅曾在《我怎麽做起小說來》壹文中說過:當時“大約所仰仗的全是先前看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和壹點醫學知識”。從作口中狂人的言行來看,他的確是壹個“迫害狂”患者,具有恐懼、多疑、知覺障礙和邏輯思維不健全等特征,屬於精神病學的“迫害妄想型”精神病患者。如作品所寫:“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又怕我看見壹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像這樣的以為人人都要害他、要吃他的心理,在作品中處處可見。如果只看到這壹方面,那就很容易認為狂人是真狂了。其實狂人的評議和心理有許多錯亂和偏執的地方,卻又表現出清醒的認識、深刻的思想和發言人的洞察力。在這方面,最為突出的就是前面提到的他從寫滿“仁義道德”幾字的歷史字縫裏所發現的吃人的本質。這段話揭開了幾千年中國封建禮教的面紗,揭露了封建禮教在精神上對人民的殘害,揭示了封建制奴役壓迫人民的罪惡。幾千年來,敢於站出來說出這個本質的人難道不就是被世人看作是“狂人”的人嗎?
作品開頭,有這樣壹段話:“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作者按照壹個迫害狂患者的思維特征來寫人物的語言,其邏輯雖然常常很不清晰,但是,其含義卻是相當豐富而且深刻的。所以,作品中的狂人,實際上是壹個敢於向傳統世俗社會挑戰的清醒和反封建的民主主義者的象征形象。
如果我們很好地解決了狂人形象是真狂還是假狂的問題,那麽,對狂人形象所具有的“狂與不狂”的兩重性就容易掌握了。狂人的“狂”,壹方面是由於他所具有的精神病人的某些特征,更重要的壹方面卻是他對傳統和世俗的反抗;狂人的“不狂”,則在於他“超前”的思想認識是符合歷史發展趨勢的,並且被歷史所證明是正確的,只是他說出了當時的人們不敢說或者是還沒有說出的駭人聽聞的話。我們說《狂人日記》是魯迅全部創作的“總序言”,除了思想主題方面的因素外,還包含著它在魯迅小說藝術上的開拓意義。魯迅小說正是從這裏開始,就壹直既借鑒外國小說的長處,又繼承傳統小說的優點,從而創造出壹種現代小說的新的民族形式。
《狂人日記》壹發表,就以其“格式的特別”而引起了許多關註新文學的人們的註意。而它的特別,主要就在於它采用的是中國傳統小說從來沒有過的“日記體”形式。此外,作口中所帶有的“淡淡的象征主義色彩”和新形成的具有獨特個性的“寓熱於冷”的風格也引起了人們的重視。所以,茅盾說:當時“還沒有第二個同樣惹人註意的作家,更找不出同樣成功的第二篇創作小說”。
在中國,以前沒有日記體小說,只有筆記體和章回體小說。筆記體是“采風式”的,章回體是“說書式”的,它們在都采用第三人稱,而日記體則全部采用第壹人稱,整篇作品幾乎都是主人公內心世界的表白。魯迅的《狂人日記》不但從題目上,而且從整體形式上都借鑒了俄國著名作家果戈理的同名小說。魯迅在借鑒果戈理小說的同時,不僅在思想內容方面表現得更為“憂憤深廣”,把矛頭直接指向封建禮教,很好地表現了本民族的生活和意識,而且在藝術手法方面,並沒有因此而完全拋棄本國的小說傳統,在以自我表白為主要特征的日記體小說中,仍然能很好地運用白描手法,極簡明地通過語言和行為刻畫出人物的形象和性格。
此外,作者對白話的運用,也達到了非常嫻熟的程度。比如“早上,我靜坐了壹會。陳老五送進飯來,壹碗菜,壹碗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壹夥想吃人的人壹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便把它兜肚連腸的吐出。”從這短短的幾十個字裏,就可以看出作者文字功夫,其中有心理、有動作、有細節,用的都是標準的白話,自然樸實,卻又處處生動形象,充滿意趣。作品中還有壹些警句式的詞句,如“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他們會吃人,就未必不會吃我。”“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貍的狡猾”,等等,其概括的力度和含義的深度,都絕不亞於文言文。魯迅正是他高超的語言功力,在借鑒外國小說形式的同時,很成功地與傳統小說的優點結合在壹起,深刻地表現了本民族的思想和生活,才創造出了“日記體”這樣壹種中國現代小說的新形式。
從創作方法上看,《狂人日記》主要采用的還是現實主義的方法。這表現在作品重視典型環境的描寫、重視細節的真實性、重視人物性格的統壹性等方面。我們在閱讀中時,如果把狂人的“錯覺”加以矯正,就可以發現,無論是路人對他的態度,還是何先生對他的診斷,都是當時社會上普遍存在的生活現象。而“從盤古開辟天地以後,壹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壹直吃到徐錫林”,甚至於“去年城裏釘了犯人,還有壹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著血舐”(這個細節後來被作者用於他的另壹篇小說《藥》之中),確實是“從來如此”。
《狂人日記》的現實主義精神,最重要的是念念不忘對封建道德的批判、對愚昧國民的同性和鞭撻。在作品中,除了現實主義的方法外,象征主義也時常可見。無論是“很好的月光”,還是“趙家的狗”;無論是狼子村的炒吃心肝,還是李時珍寫的人肉可以煎吃,都既可以看作是現實主義的刻畫,也可以看作是象征主義的結合。狂人的精神病狀的描寫是逼真的,而他的幾乎所有語言又都是帶有壹定的象征意義的。他的形象本身的象征意義則更為突出。
茅盾曾在1923年這樣寫道“這奇文冷雋的句子,挺峭的文調,對照著那儲蓄半吐的意義,和淡淡的象征主義色彩,便構成了異樣的風格,使人壹見就感著不言而喻的悲哀和愉快。”魯迅從《狂人日記》開始就形成了壹種“異樣的風格”,即作品雖然壹開篇就使人籠罩在陰冷的恐懼之中,雖然處處使人感到毛骨悚然,但是,作品中狂人昂揚的鬥誌,卻不能不使人振奮,不能不使人覺得作者在冷峻的文字中還流淌著熱烈的感情,還寄托著熱切的希望。概而言之,是魯迅小說“異樣的風格”就是寓熱於冷。
《狂人日記》將徹底的反封建精神與嶄新而完美的藝術形式相結合,深刻地體現了思想革命和文學革命的實績,對其也起到了劃時代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