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異經》中記載:“橫公魚,食之可祛邪病。”
壹
最近都說廣安侯世子雖然儀表堂堂,但是年紀漸長卻愈發呆笨莽撞。
廣安侯爺氣不過,只讓他帶壹個隨行的侍衛和壹個廚子,住在絕影山半山腰的別院裏,在山上磨磨心性,潛心學習。
絕影山歷來都是廣安侯府的產業,雖說離汴州城只有壹個時辰的距離,但是傳說那山上有鬼怪。
半夜常有女子淒厲的哭聲和鬼影,從前還有不少膽大的想去探個究竟,第二天都是昏昏糊糊地在山腳醒來,嘴裏念叨著“真的有鬼,渾身赤紅的女鬼”。
後來便漸漸沒人再敢上去了,如今廣安侯世子顧懷川住在那上面了,更是無人敢前去打擾。
五小王爺寧王嘉英去探望懷川的時候,帶了數十名高手護身前往。
沿著懷川特意開辟出來的小路,並不適合坐轎子,路雖格外狹窄,但好在不算陡峭。
樹木遮天蔽日,樹木下雜草叢生,有不少不知名的花兒搖曳身姿,清脆的鳥鳴婉轉如樂曲。
小王爺卻只覺得陰氣森森想要加快腳步。
心裏想著這懷川前幾年壹起來探險不是被嚇得要死麽,現在真是倒黴催的,還非要住在這山上。
“哈哈哈,懷川呀懷川,妳可不知道,現在汴州城裏都傳妳蠢笨如豬,才被趕到這山上來的。
咱們宮裏誰不知道妳顧懷川是數壹數二的睿智聰慧。”
年紀相仿的少年郎,感情總是深厚些,嘉英坐下喝了壹大口茶,
“妳這破山,可累死本王爺了,說說吧,到底怎麽回事。”
“是我自己要來的,流言也是我自己傳出去的,免得那些人總想要來給我說親。
在這裏清凈,寫詞作賦剛好合適,我是要成為才比李白的人。侯爺世子什麽的,妳也知道,我不在乎。”
“妳在這兒真沒遇到什麽鬼怪?”嘉英壓低聲音問。
“真沒有,哪有什麽鬼怪。天地浩然正氣,不做虧心事便無所畏懼。妳也知道謠言不可信。”
“我知道了,想必是妳們廣安侯府在這山裏藏了什麽寶貝,之前也是故意傳出謠言的吧。”
嘉英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那山頂上的湖還是結冰的嗎?我下次來,我們壹起去冰嬉。”
“不可。”懷川眉頭微微壹蹙,低聲道。
“有什麽不可的,就這麽說定了。”這個小王爺向來是有些驕縱在的。
兩人敘舊壹番,見天色不早,嘉英留下自己準備的吃食用物,便返程離去。
嘉英再來的時候,居然真的帶了冰鞋要去冰上玩。“懷川兄,這些古籍書本是永遠看不完的,妳同我壹同去吧。”
“不去。”
“妳真不去?那我可自己去了。我還要把那冰鑿鑿看,到底有多厚。”
二
懷川無奈地和嘉英壹起,上山的路並不算難走,懷川其實常常上去。
在山頂看到山河遼闊,心胸便也能豁達不少。陽光穿過樹枝,只剩下斑駁的光點。
越是靠近山頂,燥熱就會減退壹分。不到半個時辰,他們就爬到了山頂。
山頂上有個湖,不論春秋冬夏,常年結冰,這也被當作這個山裏有妖怪的佐證。
現在正值夏季,湖邊綠草茵茵,冰凍的湖泊傳來陣陣寒氣,陽光的暴曬,讓湖面氤氳著薄薄的霧氣,宛若天上的仙湖。
“哎,今天玩得可真是暢快,就是妳,動作壹點都不爽利。”二人盤腿坐在湖邊,小王爺感嘆道,“還真是只有和妳在壹塊的時候,我才是自由自在的。
不像太子哥哥,老師逼著我學這學那,還有父皇,隔三差五還要考核我的功課,妳說我就想當壹個吃喝玩樂的閑散王爺,妳說有必要嗎。
如若是畫香閣的美人在這上面跳舞,那可不是宛若天人下凡的美景了?”
“妳別,帶些亂七八糟的人上來我們就斷絕關系。”懷川不屑壹顧地說。
“他們也是想要栽培妳,赫赫有名的盛先生都說了,妳是可塑之才。”
嘉英原本斜仰著的身姿突然坐正,拍了拍懷川:“懷川,妳剛剛看到沒,好像有條紅色的大魚在湖裏。”
“哪有什麽魚,玩這麽久眼花了吧,妳是不是想吃魚了。”懷川也把身體往前湊近往裏看看。
日暮降臨,小王爺已經下山去。外面此起彼伏的蛙鳴聲也清晰起來,懷川總算是松了口氣。
“吱嘎”壹聲,雕花的房門被推開。
“久久,今天可算是把我嚇壞了,不是跟妳說了白天不要隨意遊上來嗎。”
懷川緊張地看著眼前的紅衣少女,膚若凝脂,面飛紅霞,水靈靈的杏眼讓整個人看起來生動極了。
“要是別人在妳房頂上跑來跑去,妳不想上去看壹眼?”少女滿不在乎地翹起二郎腿坐下。
懷川無奈搖頭,月明星稀,兩人相談甚歡,這樣的夜晚,已有很多個。
“懷川,求妳幫忙。”再次見到小王爺的時候,他是孤身前來的,雖說才壹月未見,他臉上頑劣的氣質卻褪去不少。
“嘉英,妳說笑了,我並不精通醫術,還能幫上什麽忙呢?”懷川微笑著搖搖頭,“廣安侯府已經在賑濟病人了。”
嘉英懇求的聲音突然開始帶著憤怒,憤怒之後又帶著可憐兮兮:“妳看古籍,我也看。
妳聰慧,我也不傻。
《神異經》唯壹的拓本在我手裏。
裏面有的故事恐怕是真的吧。橫公魚,生於石湖,此湖恒冰。
長七八尺,形如鯉而赤,晝在水中,夜化為人。
刺之不入,煮之不死,以烏梅二枚煮之則死,食之可祛邪病。
懷川,不是百分百確認,我今日也不會來求妳。
我覺得妳幫忙的話,或許我就沒必要過於粗暴的砸穿那個湖。
妳忍心看到這麽多人因病而死嗎?太子哥哥對妳不薄吧,妳為什麽不能救救大家?”
三
半個月前,汴州城裏突發時疫,傳染及其迅猛。
聽聞,當今太子在訪查民情之時不幸感染,如今垂危臥榻,汴州城裏人心惶惶。
艾草、黃芪都被壹搶而空,太醫夜以繼日,但是目前卻並沒有找到有效的藥方。
小王爺撂下壹句今夜妳再考慮考慮,便拂袖而去。懷川輾轉難眠。
山頂山的湖確實是石湖,裏面的橫公魚叫久久。
三年前頑皮的懷川和嘉英為了體現自己的英勇,非要來這個山上獵只野獸回去,他們自認為是天之驕子,鬼怪必定不可近身。
兩人卻遇到了毒蛇,懷川提議兩人分頭跑,並且自己主動吸引走了毒蛇的註意力。
嘉英想著自己先下山,然後再找人幫忙,山下的侍衛已經等地焦躁。
可是真到了山下,嘉英卻害怕被責備,想著再等等,再等等,畢竟懷川這麽機智,應該也能順利下山的。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原本跟著的幾個侍衛也上去粗略地找了壹下並返回。
嘉英正想著挨罵就挨罵吧,懷川終於算是出來了,嘉英繞著他看了兩圈差點哭出來,還好沒事。
懷川就是這次遇到的久久,他跑了好壹會兒,還是被毒蛇追到了,在他絕望之際,紅衣女子飄幾步又走到他面前。
他被嚇懵了,壹動不動。
女子湊近時,他才發現她長得如此好看,比他見過的所有女人都好看。
紅色的衣衫襯得她肌膚如雪,點點朱唇眉眼如黛。
女子讓他閉上眼睛,他乖乖聽話,心裏想著這就是這山上的女鬼嗎?
橫豎都是死,就這樣吧。
不知道女子把什麽粘稠又冰涼的物體敷在他的傷口處,再睜開眼時,傷口竟然愈合,身體也不再有毒物發作的酸痛感。
女子說她叫久久,遇見她呀真是運氣好,並且再三強調自己不是女鬼。
不是女鬼,那到底是什麽?久久並不願意多說。然後飄著把懷川拎到山腳下。
嘉英說今天真是倒黴,可懷川卻覺得幸運。
回家後的懷川翻遍家中古籍,發現了神獸橫公魚。
後來他常常偷偷跑去山上,印證了這壹事實。
前十幾年,懷川盡可能地循規蹈矩做廣安侯府的世子,勤學苦練,學詩詞文賦、學禮儀、學蹴鞠、學武術,成為父親眼裏、汴京城那些貴人眼裏出類拔萃的小公子。
可是這次,他想要為自己做壹些努力。
懷川每次都帶上精致的糕點,又或是漂亮的首飾,久久也漸漸放下戒心,並不排斥這的膽大還大風的小公子。
原來的那些人類都那麽膽小,隨便開個玩笑就嚇暈了,看到她飛來飛去不誇她風姿綽約還說她是鬼,簡直不可理喻。
久久為了對懷川的這些吃食表示感謝,說要給懷川跳壹支舞。
懷川便拿出笛子來給她伴奏。
樂聲起,久久赤腳在冰上,輕步曼舞如落入塵世間的仙子,宛若驚鴻,翩若遊龍。
夏日裏的螢火蟲飛舞在她的身旁,點點熒光和裙擺壹起起伏,壹曲作罷。懷川只覺得自己離她更遠。
“久久,明日是乞巧節,汴州城裏有燈會,這是我給妳準備的衣裙,明日我到山下的亭子裏等妳,帶妳去參加燈會。”
冰湖之下的大魚搖晃尾巴,示意自己知道了。
四
七夕之日,久久穿著懷川準備的湖藍色長裙,白玉簪插在發髻上,她到亭子的時候懷川已經到了。
身姿挺拔的十七歲少年,手裏提著兔子狀的燈籠。
黑色面具遮住上面半邊的臉,看到久久走來的身姿,眼睛瞬間比平時亮了好幾分,嘴角也不自覺的向上揚了幾分。
兩人上了馬車,不壹會兒便進了揚州城內。長安街的燈會最是好看,東湖上還有遊船。
兩人下了馬車並肩而行,久久嘴上說著不在意,也就不過如此雲雲。
但是腳步確實慢慢的,眼神在小攤上停留的也久。
繪蝶的折扇、點翠的發簪、蓮花樣的花燈,懷川統統都買下送給她。
“嘭、嘭、嘭”煙花升上天空,絢爛而又奪目,久久說她之前自己在山上也看到過,但是和這麽多人壹起看,還是頭壹次。
在這樣的夜裏,有無數美好的事情發生。
懷川站在久久身邊,看著她淺淺的笑容,煙火星辰都黯淡下去,只覺得自己此刻是最幸福的男子。
他聽不見人潮喧鬧的聲音,只聽見心臟“砰砰”跳動,他想起“迢迢牽牛星,皎皎漢河女”的詩句。想說些什麽,可又什麽都說不出口。
半年間,懷川培養幼弟,說服父親,散播流言,搬到了這山間,借著潛心學習兩年的由頭,住了下來。
久久的話不多,大都是懶懶地聽他講壹些故事,就這樣,懷川便覺得很滿足,心壹日比壹日滿,宛若裝著蜂蜜的罐子。
嘉英現在來,是想要久久的命嗎?他們的病並非久久而致,為何要久久付出代價?
懷川壹夜難眠,醒來的時候,嘉英已經在等著了。
“嘉英,對不起,妳誤會了,回去吧,沒用的。”
懷川看著眼前的朋友,因為忙於時疫他想必也是很多天沒有睡個好覺了。
懷川不敢看他的眼睛。
“懷川,妳是人,被病痛折磨的都是妳的同胞,妳明白嗎?”嘉英開口。
“嘉英,妳是我的好友,她亦是我的好友,她並未做錯什麽,也沒有責任來承擔這些。我不能害她。
如若是我能,我願意讓妳剜肉放血,可是我不能讓無辜之人受罪。”
嘉英疲乏地揉了揉太陽穴:“懷川,沒有人活該受罪。也罷,我本不該來為難妳。”
“來人,廣安侯世子顧懷川以下犯上,給本王綁了。”話音剛落下,門外的數十名官兵破門而入,把懷川綁了起來。
“聽風!”聽風是懷川帶來的侍衛,老侯爺勸不過他,把武功高強的懷川派到身邊保護其安危,聽風持劍想要護住主子。
無奈寡不敵眾,敗下陣來。
連帶著廚房的小花,三人都被綁了起來,分別關在不同的房間。
小花被綁的時候壹臉懵,這小王爺不壹直與自己家的世子交情甚好麽,怎麽說綁就綁了。
還不讓自己和心儀的聽風綁在壹起,果然這些貴人呀,翻臉比翻書還快。
五
嘉英的母妃在生他的時候難產而亡,在別人對他冷嘲熱諷之際。
幸虧太子正直剛毅,壹直護他周全,太子為了百姓,如今危在旦夕。
嘉英今日寧願委屈朋友,哪怕是千分之壹的可能,他也要嘗試。
七夕之日他便發現了那女子,懷川帶著面具別人或許認不出,但他們從小玩到大,只聽呼吸聲他都能辨別出他。
以為是身份不匹配的女子,他才不敢光明正大的給他們介紹,小王爺偷偷跟蹤才發現,懷川把他送上來山。
起初他也以為這只是個山野女子,後來越來越發現不對勁。
他們是朋友,既然懷川不願說,他也不曾戳破。可如今,只能是抱歉了。
嘉英帶著壹行人來到山頂,開始用工具錘鑿湖面。這湖面上的冰卻比他們想象中厚很多。
十幾人砸了壹下午,都沒漏出水,湖面上的冰已有絲絲裂痕,但就是沒有完全裂開,裂痕只是像銀絲線壹樣穿插在湖泊裏,讓他們覺得這比石頭都堅硬。
大夏天的,他們的手都快凍僵了。久久在湖底也聽到了陣陣敲打之聲,前幾日懷川便告訴她最近不便相見,讓她也不要出來。
嘉英看著堅硬的冰面,若有所思,她到底是直接穿越冰面而來,還是有別的通道可以出來?
他壹拍手:“妳,還有妳,妳們幾個,圍繞這半個山頭找找看有沒有山泉水或者山洞。天快黑了,帶上火把。”
又到了日暮時分,壹天已經過去了,他們冰面還是沒有鑿開,確有壹處山泉,但是他們盯著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妳快出來吧。不然我就把顧懷川殺了,剛好把他埋在這挖出來的冰坑裏,把他凍在這個地方。”
嘉英把捆綁著的懷川扔到湖面上,雖然他提前給懷川多穿了幾件衣服,可是顧懷川仍然凍得有些發抖。
太陽已經下山,只靠著月輝和火把,帶不來絲毫暖意。
“快看!”不知誰驚呼了壹聲,只見像是紅色鯉魚壹樣,有半人長的大魚從湖底向上遊來,這冰對它似乎沒有絲毫阻礙。
他們紛紛退出湖面,想把火把靠得更近壹些,又怕火把被寒氣逼滅。
那魚沖出湖面的時候變成紅衣少女的模樣。
訓練有素的武將並沒有被嚇跑,只覺得震驚。
“妳好,我是寧王字嘉英,排行第五,是最小的。他們都叫我小王爺。很遺憾,以這樣的方式見到妳。”嘉英微笑著看著迎面走來的女子。
“久久,妳快回去,不要過來。”
“懷川,喜歡妳的女子那般多,妳卻偏偏喜歡她,確實貌美,難怪妳看不上汴州城裏的那些姑娘。”
嘉英看著坐在地上的懷川,笑出聲來。
“久久姑娘,汴州城裏時疫橫行......”
“汴州城裏時疫橫行,妳便拿朋友的命來做要挾嗎?”久久忽然就笑了起來,“妳憑什麽覺得我願意拿我的命來換他的。”
“天下萬事,不可盡信,亦不可不信。我的師傅是清風道長。
他告訴我說,萬物都有自己的宿命,他讓我把這句話帶給妳。”
嘉英緩緩開口,“我從來沒想過拿懷川的命來要挾妳,但我這朋友固執,不當著他的面做這些事情,他日後只會更加怨恨我。
妳不會為了他犧牲自己,但是成百上千的人命,今日我不來,妳過幾日知道了,我覺得妳也會救,不是嗎?”
久久俯下身子,低頭親吻湖面,然後又笑著起身:“妳先給懷川松綁吧,這孩子細皮嫩肉的,別給他綁壞了。我們壹起下山去吧。”
懷川像是想明白了什麽,心如同被壹直打手拽著,突然捏緊,又放松,又忽然捏緊,讓他痛的有些擡不起頭來。
“懷川,對不起,謝謝妳這些日子的陪伴。”久久走到懷川面前,輕聲對他說,然後又擡起頭望向嘉英,“我自願為蒼生。”
“不必,我來這山上,本就是為了修身養性,培養情操。”微不可聞的聲音,已然沒有了少年郎的血氣方剛,卻帶著十分的倔強。
這是懷川最後壹次見久久,他後來常後悔,有些話沒能說出口。
六
百年瀟灑,百年修養。
久久是二十多年前重新開始修養的,在修養前的百年間。
她憑借絕美的容顏做過名動天下的花魁,遊戲人間,當然,是賣藝不賣身的那種;
有著刀槍不入的本領,她還做過遊走在黑夜裏的刺客與俠盜。
有次被烏梅灼傷了皮膚,幫助她的,是壹個叫清風的讀書人。
久久壹直記得他,他沒有因為自己被灼傷的地方翻起魚鱗而大驚失色,還把她送回了山頂,從未對外聲張。
久久後來夜裏會偷偷去看他,他金榜題名,娶妻生子,好像全然忘記了他幫過壹個奇特的女子。
原來他,是記得自己的,原來他,還活著呀。
元慶年間,汴州大疫,幸得寧王及廣安侯世子尋得良藥,味甘而鮮美,分發眾人。
二人得賞金萬兩,珍寶無數。
眾人皆贊其二人宅心仁厚,勇毅果敢。
然廣安侯世子苦心尋藥,積勞成疾,纏綿病榻,恐病氣傳染於好友,寧王屢次登門,皆避而不見。
後病愈,放棄仕途,改而學醫,懸壺濟世。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