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1986年初,我有壹個覺悟,潘先生講的這些都是民族文化的瑰寶,這是中國最古老的學問,也是中國最新鮮的學問。 ——張文江 我是華東師範大學的校友,就是壹般人傳說中的七七、七八級。七七、七八級入學在同壹年,七七級在春天,七八級在夏天。當時的學生熱愛讀書,又遇到思想解放運動,這方面的記載很多,對我來說還都是小事。 我在華東師大讀書七年,所遇到的最幸運之事,首先是本科將近畢業的時候,遇到了中文系的施蟄存先生,後來就成為他的研究生。其次是研究生將近畢業的時候,遇到了古籍所的潘雨廷先生,後來就跟隨他讀《易》。尤其是後者,對我的生命產生了轉折性的影響。事後想來,我所遇到的這兩位老師,差不多是華東師大人文學科中最好的,遇到他們是我壹生的幸運,那時候卻朦朧未知。 在當時的學生中,我勉強可以算讀書比較多的人,也常常因此而驕傲。比如說,現在錢鍾書好像是家喻戶曉吧,然而在我們當年,據說整個中文系只有兩個人知道錢鍾書:壹個是教俄蘇文學的老師王智量,他翻譯狄更斯《我們***同的朋友》,還翻譯普希金《葉甫蓋尼·奧涅金》。另外還有壹個學生知道錢鍾書,那個人應該就是我。 然而就是這樣的我,到潘先生那裏聽課,居然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很多書連書名都沒聽到過。讀書達到壹定程度的人,沒有讀過的書當然有,但沒聽到過的書,那幾乎是很少的。但在潘先生那兒,卻有很多書連書名都不知道,當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我到潘先生那裏,在1984年11月前後。以後跟著讀書,聽到的東西是嶄新的,每天也都是嶄新的。當時記不下來,也不懂,朦朦朧朧,只有壹些零碎的筆記。直到1986年初,我有壹個覺悟,潘先生講的這些都是民族文化的瑰寶,這是中國最古老的學問,也是中國最新鮮的學問。 當時流行有壹本《歌德談話錄》,我讀了以後,感覺跟其他人不壹樣,這些內容哪裏值得記?歌德當然是世界性的大文豪,但他談的那些幾乎都不重要。我不知道是記的人的問題,還是談的人的問題,要隔開很長時間,才能看到壹點關鍵性思想。我禁不住私下想,我聽見的東西才好呢。於是我開始自覺地、有意識地把潘先生的談話記下來,這是我自己當年的日記,也就是《潘雨廷先生談話錄》的原型。 我剛才提到的《歌德談話錄》,不是對這本書的客觀評價,而是我當時的真實想法,這個想法完全可能是錯誤的。 我的日記有時疏,有時密,斷斷續續地寫,壹直寫到潘先生去世。日記主要記錄學術性的內容,其中的主角就是潘雨廷先生。記的時候雖然很認真,但是並沒有考慮出版,記下來就放在旁邊,連自己也不去看。壹直到好多年以後,也就是2004年,由於我自己生命中遭遇的困難,產生了壹個特殊的感發,於是下決心整理這份日記。在朋友的幫助下把它打印下來,初稿前後打印了壹年,然後反復修改、校訂,差不多有二十多遍,才以今天的面貌呈現在大家面前,這就是大家手上拿著的《潘雨廷先生談話錄》。 現在回過頭來看,這本書記錄的時間,前後差不多是七年,1986到1991年,《補遺》中還加上1985年。記錄結束到下決心整理,前後相隔差不多十二年,壹直扔在旁邊,除了少數朋友以外,也沒有什麽人看。下決心把它整理出來,到現在放在大家面前,前後是八年。其中有很多特殊的機緣,有很多特殊的故事,這些機緣和故事,對我個人來說刻骨銘心,但是對其他人來說也許不值壹提,所以不說也罷。 《潘雨廷先生談話錄》這本書特殊的地方,是潘先生本人寫不出來,我自己也寫不出來,這是在特殊機緣下,天造地設形成的。這本書近乎包羅萬象,好像並不容易讀。它可以作為壹面鏡子,從中可以看出讀者自己——其實任何書都是這樣,這本書尤其如此——無論妳喜歡或者不喜歡,喜歡其中什麽,不喜歡其中什麽,都是妳自己的寫照,是妳的心性狀況的寫照。當然不可否認,這本書依然有其缺點和不足,希望將來有討論這方面內容的人出現。 這本書內容很多,可以有多種讀法。我初步考慮壹下,至少可以列出九種,甚至還可以更多: 第壹種,可以看成類似於《管錐編》的資料集。這裏有形形色色的內容,初看起來雜亂無章,細心撿拾,可以各取所需。 第二種,可以作為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思想剪影。此書的內容是實錄,涉及比較精深的學術內容,可以據此研究八十年代的思想狀況。 第三種,可以看成多少帶有日記體性質的小說,連續起來讀,有著隱隱約約的故事線索。我有控制地運用了壹些寫作技術,尤其是節奏、音韻、氣息,不經意中或許會閃現出來。 第四種,可以看成語錄體的現代試驗,和微博體也有所相似。語錄是很早很早的文體,《論語》由師生談學而形成。中國傳統的教學方法是精要處點到為止,並不主張長篇大論。今日流行壹百四十字的微博,也有著極強的表現力。前壹句話和後壹句話可以有聯系,也可以沒有聯系,看似斷斷續續,卻說明了大問題。 第五種,可以看成讀潘先生著作的入口。由於潘雨廷先生的學問深度,社會至今還不太認識這位大學者。他的書已經出版了十二種以上,但是很少有人能全部讀完。理解潘先生的學術,此書可以作為入口之壹。 讀潘先生的著作,在我看來,可以有五個入口: 第壹個入口,《周易表解》。這是從《周易》經文入手,理解八卦、六十四卦、元亨利貞之類卦爻辭,這是傳統易學的角度。 第二個入口,《易學史發微》。這是不受傳統經學束縛的,潘先生所發展的新型易學。此書是潘先生晚年思想的精華,可以從現代學術的角度來讀,內容比較艱深。 第三個入口,從基本概念、基本術語、基本史實入手,可以讀《易學史入門》。這本書由我搜拾殘稿編集而成,復旦大學出版社即將出版。 第四個入口,潘先生學術思想的總結,可以讀《潘雨廷學術文集》。這本書是選集,概括了潘先生學術的主要方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出版。 第五個入口,從日常生活和解說學問入手,就是現在這本《潘雨廷先生談話錄》。此書親切可讀,點綴了很多日常瑣事,提供了不少關鍵性背景。當然這個入門還是有壹定難度,對人的智力形成挑戰。 潘師母讀過我的八本日記,她壹直希望我早些把它拿出來,當時書名還沒確定。現在此書終於出版了,多少完成了她的心願。《潘雨廷先生談話錄》和《潘雨廷學術文集》結合起來,能基本了解潘先生的形象,至少是我心目中的潘先生形象。 第六種,這本書可以看成在世界競爭格局下比較純粹的中華學術的入口。我們身處國際關系學院,就跟世界競爭的大格局有關系。現在壹般討論的國學或者儒家之類,都還是偏向於抵抗外來文化的保守層面,談不到世界競爭的大格局。而《周易》是自強不息的中華學術的代表,它是中華民族內在的核心價值觀,應對的就是競爭的場面,而不是單單提倡仁義道德之類。在世界競爭格局下,比較純粹的中華學術——也不是文學,也不是歷史,也不是哲學——就是有這個強悍的東西。中華民族可以在智力上、學術上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絕不遜色於任何外來民族,可以吸收其他文化的精華,彼此取長補短,互相交流。 第七種,作為研究從古到今文化傳承的文獻。我們現在講古代學術,往往都是根據課本猜的,沒有真實的傳承。讀《潘雨廷先生談話錄》,妳就知道,它和古代傳下來真實可考的學術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潘先生和唐文治、熊十力、馬壹浮、薛學潛、楊踐形等人都有深切的交往,他和很多派別、很多人物有關系。比如說,當年潘先生講課的時候,顧毓琇也到家裏來參與聽,參與講。當時的大知識分子文理兼通,理科的學者也能寫中國禪宗史。潘先生完全是壹個純粹的學術人,他和很多大家有來往,和他們討論過學問,甚至受到學問的托付。 第八種,可以作為有壹定純粹度的人休閑的勵誌讀物,可以在睡覺前讀,東翻翻,西翻翻,受到真實的啟發,甚至可以安神。 第九種,也可以作為比較有大誌向的人的修行參考,甚至可以作為壹個攻錯的標的:此書包容甚廣,涉及天地人、儒釋道,但是也不壹定要完全相信,甚至可以用來挑挑錯:第壹,材料的錯。盡管潘先生的程度很高,我也認真校對過二十多遍——但是涉及面實在太寬,難免沒有用錯的材料,事實上現在已有所發現,相信將來會更多。第二,義理的錯。我剛才還跟壹個朋友討論其中的談話方式,此時此地講的話,不能移到彼時彼地中去。所以說攻錯也要當心,非常有可能是自己的錯。本書講的不壹定是教科書常識,或者是辭典定義,而是和真實人的對話,在當時起有益的作用。每壹次談話旁邊都有具體的人,有壹個程度並不高的人在聽,這個人就是我。第三,最好是在理解這本書後,另外走出更高的向上之路,那麽這本書的責任就盡到了——這不是輕易可以講的,但是希望有這樣的人出現。 這本書當然還可以有其他讀法,以上的提示僅僅是初步,並且自身也可能存在錯誤。如果感到完全看不下去,那就是這本書不適合妳,妳應該另外尋找適合自己的讀物。如果看得下去,又不完全看得懂,那就可以嘗試跳著看。 潘先生活著的時候,沒有出過任何壹本書。他生前在華東師大不太知名,身後也不太知名,這幾年才多多少少有些學術界認真讀書的人知道他。在2000年前後,我遇到華東師大壹些有名的人,問他們是否知道潘先生,回答只是說好像有過壹個這樣的教師。我自己在華東師大讀書七年,也不知道潘先生,他當時默默無聞,甚至是甘於默默無聞。我們1984年跟隨潘先生念書的時候,他的職稱還是副教授,但他的學問真是最好的。 我在大學念書的時候,和朋友經常討論壹些類似於人生的問題,其實是非常無知的。當時連叔本華《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的出版,我們也會欣喜若狂地去買。我有個朋友叫宋捷,在這本書裏經常出現,他現在的職業是律師。我們隨時會交流壹些書,喜歡討論自己不懂的,像政治、人生、社會這些大問題,盡管實際上層次很低,但是年少輕狂,心無遮攔,自己覺得很了不起。我們很純粹,討論問題很認真。我們自以為想出的最精彩觀點,遇到另外壹個朋友,他說這個不稀奇,如此這般,輕而易舉地就破解了。我們很驚訝,我們費盡心血、讀了好多書想出的觀點,對這個朋友來說都不值壹提,就像現在的網上掐架,我們拼命讀書還不如他。 直到改革開放中的那壹年,他要去深圳闖天下——他是個非常好的畫家,畫的動畫片都得過獎。在離開的時候,我和宋捷去送行,大家在壹起談話,我把自己最好的書——徐梵澄譯的《五十奧義書》——都送給了他。當晚在分手的時候,我記得大概在晚上十壹點左右,他說別煩了,我給妳們介紹吧,我講的東西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而是從老師那裏聽來的。那個人叫潘雨廷,原來就在學校裏邊,過去從來也沒有註意到。聽了他的介紹,我和宋捷就到潘先生那裏去,看到那裏已經有壹群人聽,其中大部分人後來出國了,壹些人在社會上很有名。然後就是相見恨晚,每天都是新的,連筆記上都打著感嘆號。 把筆記保存下來的想法很晚才產生,其實也不算太晚,在壹年多以後。早在此之前,我已經開始協助潘先生做事情,我覺得這種壹般人不懂的絕學,對我們民族非常重要。潘先生把當時所有看得到的學問,不僅僅是某壹家某壹派,都貫通了——過了二十年,我重新整理這本書,也沒有覺得它落後多少。從傳統文化講,有壹種類似於感應的事情,妳內心真正想的東西,假以時日終究會實現,至少對我而言是這樣。我們當時是完完全全不懂的,冥冥之中就是有類似於這樣的巧合。我們是純粹的,沒有其他的雜念,然而這件事,我相信它改變了我的生命。 我整理潘先生的稿子,做了二十年。潘先生的書到現在出了差不多十二本,但是學術界沒有幾個人讀下來。這並不要緊,我把它保存下來,讓想看的人看得到,自己的責任就盡到了。 這八本日記原來就是學術性的,整理時有節制地刪去了壹些私人的事情。中國的學術和日常生活並不脫離,我有意保留了壹點其他內容。比如寫到上海音樂學院大火,如果該院的院史有記載的話,那壹天真的有大火,這就是所謂的實錄。 ■ (2012年3月14日下午在華東師範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座談會上的發言,根據速記稿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