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的這壹想法,源於宋僧悟新的壹首詩。詩曰:“六祖當年不丈夫,倩人書壁自塗糊,明明有偈言“無物”,卻受他人壹缽盂。”但是近日讀書卻發現,也許悟新和螞蟻都誤會了惠能。
中華書局1983年版郭朋校釋的《壇經校釋》說,“本來無壹物”系由惠昕本《壇經》帶頭,契嵩本、宗寶本因之的篡改,而《祖堂集》亦同。惠能的原偈應該是敦煌寫本——法海本《壇經》裏的“佛性常清靜”。
從時間上看,法海本在唐代,惠昕本在晚唐(壹說在宋初),契嵩本在北宋(仁宗至和三年),宗寶本在元代(世祖誌元二十八年),前後相去幾百年。從字數上看,法海本約壹萬兩千字,惠昕本約壹萬四千字,契嵩、宗寶兩本則均在兩萬字以上。胡適在《壇經考之二》中對這種越是晚出字數越多的現象進行了統計比較之後,也說:“這可見……禪宗和尚妄改古書的大膽真可令人駭怪了。”此二者,足證郭說不錯。
認為《壇經》曾為人們所篡改的,胡適並非是第壹人也不是唯壹之人。早在惠能圓寂幾十年後,就有慧忠和尚指出存在“把他壇經改換,添糅鄙談,削除聖意,惑亂後徒”的現象,明僧朱宏也認為《壇經》“皆他人記錄,故多訛誤”,明清之際的王起隆則特別對宗保本提出了嚴厲的批評,謂之“自專自用,大舛大錯”,甚至要對宗寶“鳴鼓而攻之”。今人印順法師在《中國禪宗史》壹書裏則說:“壇經是先後集成的,並有過修改與補充。”又說:“從壇經原本到敦煌本,至少已有過二次重大的修補。此後,流傳中的壇經,不斷的改編,不斷的刊行,變化是非常多的。”宇井伯壽的《禪宗史研究》裏專門有壹節叫做“壇經之變化”,分析說明了《壇經》確實有很大的變化。《禪學思想史》亦稱:“由於傳寫時文字上的改換,以至在壇經裏存在著‘玉石相混’的情況”。可見,《壇經》曾為人們所篡改,是古今中外的學者所公認的事實。
按照郭朋的說法,把“佛性常清靜”篡改為“本來無壹物”,不僅體現了佛教空、有兩宗的不同立場,而且還表明了“本無”對“性空”的誤解。螞蟻認為這是合乎情理的。眾所周知,禪宗提倡“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它的思想基礎必然為“真如緣起”而絕不可能為“性空緣起”。因為唯有承認永恒、絕對、無所不在、靈明不昧的“真如”是世界的本原、宇宙的實體,承認世界上的壹切都是由“真如”派生(緣起)的,才可能產生“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的“壹切眾生皆有佛性”的思想,才有可能實現“頓悟”。否則,按照“性空緣起”的說法,“壹切皆空”、“內外皆空”,則即便能夠“直指人心”,卻由於“自性空”而實在沒有什麽“性”可見。
從這裏就不難看出“本無”對“性空”的誤解。“本無”是認為什麽都沒有的,而“性空”則認為“緣起有,自性空”。也就是說,“性空”論認為,事物的現象是“有”的,雖然它是“緣起有”,但它的本體是“空”的,是“自性空”的“假有”。不過,這畢竟不同於“本無”所認為的現象也是本不存在的虛幻,所以,如果按照“本無”的說法,則不僅“見性”是不可能,連“直指”也不能夠,因為根本就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用來被指。
“本無”在鳩摩羅什譯出般若、三論系的經論之後,已逐漸不被人們所傳習持奉,因為“本無”原本就是對“性空”的誤譯,是佛教傳入中國的早期所產生的歷史誤會。但由於它與“性空”如此的相似,以至於並未徹底退出歷史舞臺,還會時不時的出現。“本來無壹物”就是這種狀況。它是徹頭徹尾的“本無”思想的體現,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出現在禪宗,尤其不會出現在惠能的思想中的——這也恰可證明《壇經》確實是被後人篡改過的,否則,就只好承認悟新和螞蟻所揶揄的並非沒有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