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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的《誕生》發出來

1.誕 生

妳誕生

風雪替妳鑿開窗戶

重復的壹排

走出善良的母羊

走出月亮

走出流水美麗的眼睛

遠遠望去

早晨是依稀可辨的幾個人影

越來越直接的逼視妳

情人的頭發尚未挽起

妳細小的水流尚未挽起

沒有網和風同時撒開

沒有潔白的魚群在水面上

使我想起生殖

想起在滴血的曉風中分娩

黃金壹樣的日子

我造飯,洗浴,趕著水波犁開森林

妳把微笑擱在秋分之後

擱在瀑布睡醒之前

我取出

取出

姐妹們頭頂著盛水的瓦盆

那些心

那些濕潤中款款的百合

那些滋生過戀情和歡歡愛愛的鴛鴦水草

甚至城外那只刻滿誓言的銅鼎

都在挽留

妳還是要乘著夜晚離開這裏

在窄小的路上

我遇見歷史和妳

我是太陽,妳就是白天

我是星星,妳就是夜晚

選自海子的長詩《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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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神秘故事六篇之誕生

誕 生

這個臉上有壹條刀疤的人,在叫嚷的人群中顯得那麽憂心忡忡。他壹副孤立無援的樣子,紫紅的臉膛上眼睛被兩個青圈畫住。他老婆就要在這個酷熱的月份內臨盆了。

人們壹路大叫著,舉著割麥季節擔麥用的鐵尖扁擔,向那條本來就不深的河流奔去。河水已經完全幹涸了,露出細紗、巨大的裂口和難看的河床。今年大旱,異常缺水,已經傳來好幾起為水械鬥的事情了。老人們說,夜間的星星和樹上的鳥兒都現實出兇兆。事實上,有世仇的兩個村子之間早就醞釀著壹場惡鬥了。在河那邊,兩村田地相接的地方,有壹個小小的蓄水的深池。在最近的三年中,那深池曾連續淹死了好幾個人。那幾座新墳就埋在深池與廟的中間,呈壹個“品”字形。

兩村人聚頭時,男人婦人叫成壹團。遠遠望去,像是有壹群人正在田野上舞蹈。鐵尖扁擔插在田埂上:人們知道這是壹件致命的兇器。不到急眼時,人們是不會用它的。仿佛她們立在四周,只是壹群觀戰的精靈,只是這場惡鬥的主人和默默的依靠。池邊幾只鳥撲打著身軀飛起。遠去中並沒能聽見它們的哀鳴,地面的聲響太宏大了。這個臉上有刀疤的人,接連打倒了好幾位漢子,其中壹條漢子的口裏還冒著酒氣。泥漿糊住了人們的面孔。人們的五官都被緊張地拉開。動作急促,斷續,轉瞬即逝,充滿了遙遠的暗示。有幾個男人被打出血來了。有好幾個婦人則躺在地上哼哼,另外壹些則退出惡戰。剩下的精壯的勞力,穿著褲衩搶著撕打在壹起。還有壹名觀看助戰少年,失足落入池中,好在水淺,壹會兒就滿身泥漿的被撈上來。

這時,刀疤臉被幾條漢子圍住了。他昏天昏地的扭動著脖子。不知是誰碰了壹下,壹根鐵尖扁擔自然的傾斜著,向他們倒來。那幾條漢子本能的跳開了。在他癱坐下去時,鐵尖遲鈍、的戳入他的脖子。有幾個婦人閉上了眼睛。就在這壹瞬間,他痛苦地意識到妻子分娩了。他如此逼真地看到了扭曲的妻子的發辮和那降生到這世上的小小的沾血的肉團。這是他留下的骨血,他的有眼睛的財寶。他咧著嘴咽下最後壹口氣,想笑又沒有笑出來。

……人們把這具屍體擡到他家院子裏時,屋子裏果真傳出了嬰兒的啼哭聲。不知為什麽,牛欄裏那頭沾滿泥巴的老黃牛的眼眶內也正滑動著淚珠。

1985.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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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故事六篇

龜王 木船 初戀

誕生 公雞 南方

龜 王

從前,在東邊的平原深處,住著壹位很老很老的石匠。石匠是在自己年輕的時候從壹條幽深的山谷裏走到這塊平原上來的。他來了。他來的那壹年戰爭剛結束。那時他就藝高膽大,為平原上壹些著名的宮殿和陵園鑿制各色動物。他的名聲傳遍了整個大平原。很多人都想把閨女嫁給他,但他壹個也沒娶,只把錢散給眾人,孤獨地過著清苦的生活。只是誰也不知道他在暗地裏琢磨著壹件由來已久的念頭。這念頭牽扯到天、地、人、神和動物。這念頭從動物開始,也到動物結束。為此,他到處尋找石頭。平原上石頭本來不多,只是河灘那兒有壹些鵝卵石,而這又不是他所需要的。因此他把那件事兒壹直放在心裏,從來沒向任何壹個人提起。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古怪。他的動物作品無論是飛翔的、走動的,還是浮遊的,都帶著在地層上艱難爬行的姿勢與神態,帶著壹種知天命而又奮力抗爭的氣氛。他的動物越來越線條矛盾、骨骼擁擠,帶著壹股要從體內沖出的逼人腥氣。這些奇形怪狀的棱角似乎要領著這些石頭動物棄人間而去。石匠本人越來越瘦,只剩下壹把筋骨。那整個夏天他就壹把蒲扇遮面,孤獨地,死氣沈沈地守著這堆無人問津的石頭動物,壹動也不動,像是已經在陽光下僵化了。似乎他也要擠身於這堆石頭動物之間。後來的那個季節裏,他坐在門前的兩棵楓樹下,凝神註視樹葉間鳥巢和那些來去匆忙、餵養子息的鳥兒。他的雙手似乎觸摸到了那些高空翔舞的生靈。但這似乎還不夠。於是在後來遲到的冰封時光裏,他守著那條河道,在蕭瑟的北風中久久佇立。他的眼窩深陷。他的額頭像懸崖壹樣充滿暗示,並且飽滿自足地面向深谷。他感到河流就像壹條很細很長、又明亮又寒冷、帶著陽光氣味和鱗甲的壹條蛇從手心上遊過。他的手似乎穿過這些鱗甲在河道下壹壹撫摸那些人們無法看到的洞穴。泥層和魚群激烈地繁殖。但這似乎也還不夠。於是他在接著而來的春天裏,完全放棄了石匠手藝,跟壹位農夫去耕田。他笨拙而誠心誠意地緊跟在那條黃色耕牛後面,扶著犁。他的鞭子高舉,他的雙眼瞇起,想起了他這壹生痛楚而短促的時光。後來他把那些種子撒出。他似乎聽到了種子姐妹們吃吃竊笑的聲音。他的衣服破爛地迎風招展。然後他在那田壟裏用沾著牛糞和泥巴的巴掌貼著額頭睡去。第二天清早,他壹躍而起,像壹位青年人那樣利落。他向那農夫告別,話語變得清爽、結實。他在大地上行走如風。也許他正感到胸中有五匹烈馬同時奔踏躍進。他壹口氣跑回家中,關上了院門,關上了大門和二門,關上了窗戶。從此這個平原上石匠銷聲匿跡。那幢石匠居住的房屋就像壹個死宅。壹些從前他教過的徒弟,從院墻外往裏扔進大豆、麥子和鹹豬肉。屋子裏有水井,足以養活他。就這樣,整整過去了五個年頭。

五年後,這裏發了壹場洪水。就在山洪向這塊平原湧來的那天夜裏,人們聽到了無數只烏龜劃水和爬動的聲音,似乎在制止這場洪水。他們互相傳遞著人們聽不懂的語言,呼喊著向他們的王奔去。第二天早上洪水退了。這些村子安然無恙。當人們關心地推開老石匠的院門及大門二門進入他的臥室時,發現他已疲憊地死在床上,地上還有壹只和床差不多大的半人半龜的石頭形體。猛壹看,它很像壹只龜王,但走近壹看,又非常像人體,是壹位裸體的男子。沾著泥水、滿是傷痕的腳和手攤開,像是剛與洪水搏鬥完畢,平靜地臥在那兒。它完全已進化為人了,或者比人更高大些,只不過,它沒有肚臍。這不是老石匠的疏忽。它本來不是母體所出。它是從荒野和洪水中爬著來的,它是還要回去的。

第二年大旱。人們擺上了香案。十幾條漢子把這塊石龜王擡到幹涸的河道中間,挖了壹個大坑,埋下了它。壹註清泉湧出。雨雲相合。以後這塊平原再也沒有發生過旱災和水災。人們平安地過著日子。石匠和龜王被忘記了。也許我是世界上最大的壹個傻瓜,居然提起這件大家都已忘記的年代久遠的事來。

1985.5.23夜深

木 船

人們都說,他是從壹條木船上被抱下來的。那是日落時分,太陽將河水染得血紅,上遊駛來壹只木船。這個村子的人們都吃驚地睜大眼睛,因為這條河上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船只航行了。在這個村子的上遊和下遊都各有壹道兇險的夾峽,人稱“鬼門老大”和“鬼門老二”。在傳說的英雄時代過去以後,就再也沒有人在這條河上航行過了。這條河不知壞了多少條性命,村子裏的人聽夠了婦人們沿河哭嚎的聲音。可今天,這條船是怎麽回事呢?大家心裏非常納悶。這條木船帶著壹股奇香在村子旁靠了岸。它的形狀是那麽奇怪,上面洞開著許多窗戶。幾個好事者跳上船去,抱下壹位兩三歲的男孩來。那船很快又順河漂走了,消失在水天交接處。幾個好事者只說船上沒人。對船上別的壹切他們都沈默不語。也許他們是見到什麽了。壹束光?壹個影子?或者壹堆神壇前的火?他們只是沈默地四散開。更奇的是,這幾位好事者不久以後都出遠門去了,再也沒有回到這方故鄉的土地上來。因此那條木船壹直是個謎。(也許,投向他身上的無數束目光已經表明,村裏的人們把解開木船之謎的希望寄托在這位與木船有夥伴關系或者血緣關系的男孩身上。)他的養母非常善良、慈愛,他家裏非常窮。他從小就酷愛畫畫。沒有筆墨,他就用小土塊在地上和墻壁上畫。他的畫很少有人能看懂。只有壹位跛子木匠、壹位女占星家和壹位異常美麗的、永遠長不大的啞女孩能理解他。那會兒他正處於試筆階段。他的畫很類似於壹種秘密文字,能夠連續地表達不同的人間故事和物體。魚兒在他這時的畫中反復出現,甚至他夢見自己也是壹只非常古老的魚,頭枕著陸地。村子裏的人們都對這件事感到壹種莫名的恐懼,認定這些線條簡約形體痛苦的畫與自己的貧窮和極力忘卻的過去有關系。於是他們就通過他慈愛的養母勸他今後不要再畫了,要畫也就去畫那些大家感到舒服安全的胖娃娃以及鶯飛草長小橋流水什麽的。但他的手總不能夠停止這種活動,那些畫像水壹樣從他的手指流出來,遍地皆是,打濕了別人也打濕他自己。後來人們就隨時隨地地踐踏他的畫。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幹脆不用土塊了。他坐在那條載他而來的河邊,把手指插進水裏,畫著,這遠遠看去有些遠古儀式的味道,也就沒有人再管他了。那些畫兒只是在他的心裏才存在,永遠被層層波浪掩蓋著。他的手指喚醒它們,但它們馬上又在水中消失。就這樣過去了許多歲月,他長成了壹條結實的漢子。他的養父死去了,他家更加貧窮。他只得放棄他所酷愛的水與畫,去幹別的營生。他做過箍桶匠、漆匠、鐵匠、錫匠;他學過木工活、裁剪;他表演雜技、馴過獸;他參加過馬幫、當過土匪、經歷了大大小小的許多場戰爭,還丟了壹條腿;他結過婚、生了孩子;在明麗的山川中他大醉並癜過數次;他爬過無數座高山、砍倒過無數棵大樹、渡過無數條波光鱗鱗魚脊般起伏的河流;他吃過無數只烏龜、鳥、魚、香噴噴的鮮花和草根;他操持著把他妹子嫁到遠方的平原上,又為弟弟娶了壹位賢惠溫良的媳婦……直到有壹天,他把自己病逝的養母安葬了,才長長地舒了壹口氣。他也老了。大約從這個時候開始,那條木船的氣味漸漸地在夜裏漾起來了。那氣味很特別,不像別的船只散發出的水腥味。那條木船漾出的是壹種特別的香氣像西方遮天蔽日的史前森林裏壹種異獸的香氣。村子裏的人在夜間也都聞到了這香氣,有人認為它更近似於月光在水面上輕輕蕩起的香氣。他坐在床沿上,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壹生,同時也清澈地看見了那條木船。它是深紅色的,但不像是壹般的人間的油漆漆成的。遠遠看去,它很像是根根原木隨隨便便地搭成的。但實際上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它的結構精巧嚴密,對著日光和月光齊嶄嶄的開了排窗戶,也許是為了在航行中同時飽飽的吸收那暮春的麥粒、油菜花和千百種昆蟲的香味。在木船的邊緣上,清晰地永久鐫刻著十三顆星辰和壹只貓的圖案。那星辰和貓的雙眼既含滿淚水又森然有光。於是,他在家裏翻箱倒櫃,找出了積攢多年珍藏的碎銀玉器,到鎮上去換錢買了筆墨開始作畫。於是這深宅大院裏始終洋溢著壹種水的氣息,同時還有壹種原始森林的氣息。偶或,村子裏的人們聽到了壹種聲音,壹種伐木的丁當聲。森林離這兒很遠,人們清醒地意識到這是他的畫紙上發出的聲音。他要畫壹條木船。他也許誕生在那條木船上。他在那條木船上順河漂流了很久。而造這條木船的原木被伐倒的聲響正在他的畫紙上激起回聲。然後是許多天叮叮作響的鐵器的聲音,那是造船的聲音。他狂熱地握著筆,站在畫紙前,畫紙上還是什麽也沒有。他擲筆上床,呼呼睡了三天三夜。直到鄰村的人都能聽見半空中響起的壹條船下水的“嘭嘭”聲,他才跳下床來,將筆甩向畫紙。最初的形體顯露出來了。那是壹個雲霧遮蔽、峭壁阻擋、太陽曝曬、渾水侵侵的形體。那是壹個孤寂的憂傷的形體,船,結實而空洞,下水了,告別了岸,急速駛向“鬼門”。它像死後的親人們頭枕著的陶罐壹樣,體現了壹種存放的願望,壹種前代人的冥冥之根和身脈遠隔千年向後代人存放的願望。船的桅桿上壹輪血紅的太陽照著它樸實、厚重而又有自責的表情,然後天空用夜晚的星光和溫存加以掩蓋。就在那條木船在夜間悄悄航行的時辰,孩子們誕生了。這些沾血的健康的孩子們是大地上最沈重的形體。他們的誕生既無可奈何又飽含深情,既合乎規律又意味深長。他艱難的揮動著畫筆,描繪這壹切。仿佛在行進的永恒的河水中,是那條木船載著這些沈重的孩子們前進。因此那船又很像是壹塊陸地,壹塊早已誕生並埋有祖先頭蓋骨的陸地。是什麽推動它前進的呢?是渾濁的河流和從天空吹來的悲壯的風。因此在他的畫紙上,船只實實在在地行進著,斷斷續續地行進著。面對著畫和窗外申請生活的縷縷炊煙,他流下了大顆大顆的淚珠。

終於,這壹天到了,他合上了雙眼。他留下了遺囑:要在他的床前對著河流焚燒那幅畫。就在灰燼冉冉升上無邊的天空的時候,那條木船又出現了。它逆流而上,在村邊靠了岸。人們把這位船的兒子的屍首擡上船去,發現船上沒有壹個人。船艙內盛放著五種不同顏色的泥土。那條木船載著他向上遊駛去,向他們***同的誕生地和歸宿駛去。有開始就有結束。也許在它消失的地方有壹棵樹會靜靜長起。

1985.5.25

初 戀

從前,有壹個人,帶著壹條蛇,坐在木箱上,在這條大河上漂流,去尋找殺死他父親的仇人。

他在這條寬廣的河流上漂泊著。他吃著帶來的幹糧或靠岸行乞。他還在木箱上培土栽了壹顆玉米。壹路上所有的漁夫都摘下帽子或揮手向他致意。他到過這條河流的許多支系,學到了許多種方言,懂得了愛情、廟宇、生活和遺忘,但壹直沒有找到殺死自己父親的仇人。

這條蛇是父親在世時救活過來的。父親把它放養在莊園右邊的那片竹林中。蛇越養越大。它日夜苦修,準備有壹天報恩。父親被害的那天,蛇第壹次竄出竹林,吐著毒信子,在村外廟宇旁痛苦地扭動著身軀,並圍著廣場遊了好幾圈。當時大家只是覺得非常奇怪,覺得這事兒非同小可。後來噩耗就傳來了。因此,他以為只有這條蛇還與死去的父親保持著壹線聯系。於是他把它裝在木箱中,外出尋找殺父的仇人。

在這位兒子不停地夢到父親血肉模糊的顏面的時刻,那條蛇卻在木箱的底部縮成壹團,痛苦地抽搐著,因為它已秘密地愛上了千裏之外的另壹條蛇。不過那條蛇並不是真正的肉身的蛇,而只是壹條竹子編成的蛇。這種秘密的愛,使它不斷狂熱地通過思念、渴望、夢境、痛苦和暗喜把生命壹點壹點灌註進那條沒有生命的蛇的體內。每到晚上,明月高懸南方的時刻那條竹子編成的蛇就靈氣絮繞,頭頂上似乎有無數光環和火星飛舞。它的體格逐漸由肉與刺充實起來。它慢慢地成形了。

終於,在這壹天早晨,竹編蛇從玩具房內遊出,趁主人熟睡之際,口吐火花似的毒信,咬住了主人的腹部。不壹會兒,劇毒發作,主人死去了。這主人就是那位兒子要找尋的殺父仇人。那條木箱內的蛇在把生命和愛註入竹編蛇的體內時,也給它註入了同樣深厚的仇恨。

木箱內的蛇要不告而辭了。夜裏它遊出了木箱,要穿越無數洪水、沼澤、馬群、花枝和失眠,去和那條竹編蛇相會。而它的主人仍繼續坐在木箱子上,尋找他的殺父仇人。

兩條相愛的蛇使他這壹輩子註定要在河道上漂泊、尋找。壹枝火焰在他心頭燃燒著。

1985.5.22

誕 生

這個臉上有壹條刀疤的人,在叫嚷的人群中顯得那麽憂心忡忡。他壹副孤立無援的樣子,紫紅的臉膛上眼睛被兩個青圈畫住。他老婆就要在這個酷熱的月份內臨盆了。

人們壹路大叫著,舉著割麥季節擔麥用的鐵尖扁擔,向那條本來就不深的河流奔去。河水已經完全幹涸了,露出細紗、巨大的裂口和難看的河床。今年大旱,異常缺水,已經傳來好幾起為水械鬥的事情了。老人們說,夜間的星星和樹上的鳥兒都現實出兇兆。事實上,有世仇的兩個村子之間早就醞釀著壹場惡鬥了。在河那邊,兩村田地相接的地方,有壹個小小的蓄水的深池。在最近的三年中,那深池曾連續淹死了好幾個人。那幾座新墳就埋在深池與廟的中間,呈壹個“品”字形。

兩村人聚頭時,男人婦人叫成壹團。遠遠望去,像是有壹群人正在田野上舞蹈。鐵尖扁擔插在田埂上:人們知道這是壹件致命的兇器。不到急眼時,人們是不會用它的。仿佛她們立在四周,只是壹群觀戰的精靈,只是這場惡鬥的主人和默默的依靠。池邊幾只鳥撲打著身軀飛起。遠去中並沒能聽見它們的哀鳴,地面的聲響太宏大了。這個臉上有刀疤的人,接連打倒了好幾位漢子,其中壹條漢子的口裏還冒著酒氣。泥漿糊住了人們的面孔。人們的五官都被緊張地拉開。動作急促,斷續,轉瞬即逝,充滿了遙遠的暗示。有幾個男人被打出血來了。有好幾個婦人則躺在地上哼哼,另外壹些則退出惡戰。剩下的精壯的勞力,穿著褲衩搶著撕打在壹起。還有壹名觀看助戰少年,失足落入池中,好在水淺,壹會兒就滿身泥漿的被撈上來。

這時,刀疤臉被幾條漢子圍住了。他昏天昏地的扭動著脖子。不知是誰碰了壹下,壹根鐵尖扁擔自然的傾斜著,向他們倒來。那幾條漢子本能的跳開了。在他癱坐下去時,鐵尖遲鈍、的戳入他的脖子。有幾個婦人閉上了眼睛。就在這壹瞬間,他痛苦地意識到妻子分娩了。他如此逼真地看到了扭曲的妻子的發辮和那降生到這世上的小小的沾血的肉團。這是他留下的骨血,他的有眼睛的財寶。他咧著嘴咽下最後壹口氣,想笑又沒有笑出來。

……人們把這具屍體擡到他家院子裏時,屋子裏果真傳出了嬰兒的啼哭聲。不知為什麽,牛欄裏那頭沾滿泥巴的老黃牛的眼眶內也正滑動著淚珠。

1985.5.22

公 雞

這裏生活的人們有壹個習慣,在蓋新房砌地基時要以公雞頭和公雞血作為獻祭。這個村子裏老黑頭今年要蓋房。

老黑頭今年快六十了,膝下無兒無女,老夫妻和和睦睦地過著日子。不久前,他外出進山販運木材,歷經千辛萬苦,靠著這條河流和自己的血汁,壹把老筋骨,攢下了壹些錢。他要在今年春上蓋四間房子。事情就這麽定了。

他家有壹只羽毛似血的漂亮公雞。

老黑頭挑好了地基,背後是壹望無際的窪地。只有壹些雜樹林,那是自然生長出來的。還有壹些摸不清年代的古老亂墳,那是人們與這片窪地最早結下的契約,現在這契約早被人們遺忘。人們只守著門前的幾母薄土過日子,淡漠了身後無邊的窪地。風水先生說這片窪地屬臥龍之相,如果老黑頭命根子深,他家就會添子成龍。老黑頭心裏半信半疑。每到黃昏時分,他就在窪地裏亂轉。他和窪地逐漸由陌生而熟悉,最終結成了壹種密不可分的關系。尤其在黃昏,他們能互相體會,體會得很深很深。西邊的落日突然在樹叢間垂直落下,被微微騰起的積塵和炊煙掩埋。老黑頭的心像這壹片窪地為黑夜的降臨而輕輕抖動。他覺得老天有負於他,這麽壹個老實巴交的人,居然不能享有壹個兒子。老黑頭走出窪地的時候,吐了壹口唾沫。天黑得很快。老伴又守著小燈等他回去吃晚飯了。在蓋房之前的那天夜裏,沒有人知道,老黑頭對著他的老朋友——那片窪地磕了幾個響頭。

蓋房那天上午,磚瓦匠們摸摸嘴巴上的油,提著瓦刀,立在四周。壹位方頭腦的家夥拎著那只漂亮的紅公雞走到中央。他對著雞脖子砍了壹刀。殷紅的血湧了出來,急促的撲打到褐色的地面上,像壹朵烈艷的異花不斷在積塵上綻開。鞭炮聲響起來了。老黑頭遞壹支紙煙給那方頭大漢。就在他伸出壹支手接煙的當口,那只大紅公雞拖著脖子從他手裏掙脫出來,徑直飛越目瞪口呆的人群,流著血,直撲窪地而去,不壹會兒,就消失在亂樹叢後面。老黑頭這才回過味來和大夥壹起,擁向窪地。但那只公雞像是地遁了似的,連血跡和羽毛也沒見到。大夥跟著老黑頭踏入這片陌生的窪地,暗暗地納悶著,繼續向深處走去。突然,前面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人們放大了步子,加快了速度,向前搜索著,不時地互相傳遞著驚異的表情。雜樹枝上壹些葉片剛從烏黑的笨重的軀殼裏掙紮出來,驚喜的瞧著這渴望奇跡的人們,甚至用柔韌的軀體去接觸他們,摸摸他們頭頂的黑發。窪地滿懷信心地迎接並容納著人們。大夥終於發現了壹位用紅布小褂包裹的男嬰。他躺在兩座古老墳包之間,哇哇直哭。說也奇怪,在嬰兒的額上居然發現了兩滴潮紅的血和壹片羽毛。那羽毛很像那只的紅公雞的。不過也沒準是鳥兒追逐時啄落下來的。就是血跡不太好解釋。公雞終於沒有找到。

自然是老黑頭把那男嬰抱回家去了。

剩下的人們整個春季都沈浸在窪地的神秘威力和恩澤中。人們變得沈默寡言。人們的眼睛變得比以前明亮。

又用了壹只公雞頭,老黑頭的房子蓋好了。第二年春天老黑頭的妻子居然開懷了,生了壹個女兒,但更多的乳汁是被男嬰吮吸了。奇跡沒有出現。日子照樣壹直平常地過下去。日落日出,四季循環,只是窪地變得溫情脈脈,只是老黑頭不會絕後了。

1985.5.24

南 方

我81歲那年,得到了壹幅故鄉的地圖。上面繪有斷斷續續的曲線,指向天空和大地,又似乎形成壹個圓圈。其中的河流埋有爛木板、屍體和大魚。我住在京城的郊外,壹個人寂寞地做著活兒,手工活兒,為別人縫些布景和道具。我在房子中間也得把衣領豎起,遮蔽我畏寒的身體。那好像是壹個冬天,雪花將飄未飄的時候,壹輛黑色的木輪車把我拉往南方。我最早到達的地方有壹大片林子。在那裏,趕車人把我放在叢樹中間的壹塊花石頭上,在我的腳下擺了好些野花。他們把我的衣服撕成旗幟的模樣,隨風擺動。他們便走了。開始的時候,我不能把這理解為吉兆。直到有壹顆星星落在我的頭頂上,事情才算有了眉目。我的頭頂上火星四濺,把我的衣裳和那張故鄉曲折的地圖燒成灰燼,似乎連我的骨頭也起了大火。就在這時,我睜開了眼睛,肉體新鮮而痛苦,而對面的粗樹上奇跡般的拴了壹匹馬。它正是我年輕力壯時在另壹片林子裏丟失的。這,我壹眼就能看出事情非同小可。為了壯膽,我用手自己握住,做出飲酒的姿式。這匹馬被拴在樹上,打著響鼻。我牽著它走向水邊,準備洗洗身子,忽然發現水面上映出壹位三十多歲的漢子,氣得我當場往水裏扔了塊石頭。就這樣,北方從我的手掌上流失幹凈。等壹路打馬,騎回故鄉的小城,我發現故鄉的小雨下我已經長成二十歲的身軀,又註入了情愛。我奔向那條熟悉的小巷。和幾十年前壹樣:外面下著雨,裏面亮著燈。我像幾十年前壹樣攀上窗戶,進屋時發現我當年留下的信件還沒有拆開。突然,隔壁的房間裏傳來她吃吃的笑聲。我驚呆了,只好跳下窗戶,飛身上馬,奔向山坡。遠遠望見了我家的幾間屋子,在村頭立著。我躍下馬,滾入灰塵,在門前的月下跌壹跤,膝蓋流著血。醒來時已經用紅布包好。母親坐在門前紡線,仿佛做著壹個古老的手勢。我走向她,身軀越來越小。我長到3歲,擡頭望門。馬兒早已不見。

19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