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論是詩之高峰。新批評派人物艾倫?泰特(Allen Tate)和 I?.A?瑞恰茲 (I?A?Richards) 提出並由新批評派人物克林斯。布魯克斯(Cleanth?Brooks) 詳細闡釋,他認為“只有在詩作中使用悖論,詩人方能表達他的真理”“凡是經得起悖論檢驗得起詩作,就是好詩,否則不是好詩”。①中英詩歌中悖論比比皆是。如“多情卻是總無情,惟覺尊前笑不成”(杜牧)。“於無聲處聞驚雷”(魯迅)。“Parting is such sweet sorrow”(William Shakespeare)。“To live a life half-dead ,a living death”(John Million)。
詩歌與哲學關系密切。雪萊說:“詩從來就是與歡愉相伴,詩中的智慧總是同歡愉揉合在壹起。”② 美國詩人弗羅斯特(Robert Frost)說:“詩始於歡樂,終於智慧”。③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說:“詩歌與哲學為鄰”。④而葉芝更大膽地提出:“哲學是個危險的主題”。⑤但他的詩歌不可避免地向哲學靠近。對於他來說詩歌的內容比外形的價值大。他認為詩如果不表現高於它自身的東西便毫無價值可言。他開始從日常生活主題轉向哲學主題。葉芝說:“歌德說過,詩人需要哲學,但他必須使之保持在他的作品之外”。而他卻情不自禁地把哲學揉進他的作品中。 現以《庫爾的野天鵝》試論他的詩歌中悖論哲學。
壹、天鵝-----虛偽地高潔
古往今來,天鵝是優美嫻雅的姿態和安詳凝重的舉止受到人們的青睞,成為高貴和純真的象征。古人常有優美的詩歌歌頌它的誌向高潔,托物言誌者頗多。葉芝對天鵝有著難以割舍的情結,我卻從中讀出他對天鵝的鄙夷和虛偽地高潔之批判。波德萊爾把“天鵝寫成壹則城市(巴黎)衰老的寓言。”⑥ 墨西哥詩人安裏克?***莎萊絲?馬丁內絲厭倦了“這種只會炫耀自己的優雅,但不能感受事物的靈魂和大自然的風情”的動物,寫出了《扭斷天鵝的脖頸》這壹驚人之作。葉芝對天鵝的淫蕩可從其《麗達與天鵝》中找到他厭惡地描寫。這首詩中所講的故事源自希臘神話。傳說中麗達是斯巴達國王廷達瑞俄斯的妻子,她美貌絕倫,眾神之王宙斯也不禁愛上了她。宙斯化身天鵝與麗達幽會,麗達懷孕後生下兩個漂亮的女兒,壹個取名為海倫,壹個取名為克呂泰涅斯特拉。後來,這兩位絕色美女把希臘世界攪了個底朝天:有夫之婦海倫與特洛伊王子的私奔,導致了壹場為期10年的“城樓焚毀與敗壁頹垣”的特洛伊戰爭,而克呂泰涅斯特拉為了懲罰丈夫阿迦門農的弒女行為,與情人合夥謀殺了屠城歸來的希臘聯軍的最高統帥。葉芝對宙斯借作高潔的天鵝去實施他的淫蕩進行壹番醜陋的描繪: “突然襲擊:在踉蹌的少女身上/壹雙巨翅還在亂撲/壹雙黑蹼 撫弄她的大腿/鵝喙銜著她的頸項/ 他的胸脯緊壓她無計脫身的胸脯/ 手指啊,被驚呆了/哪還有能力 從松開的腿間推開那白羽的榮耀? /身體呀,翻倒在雪白的燈心草裏/ 感到的唯有其中那奇異的心跳!”(飛白譯)。 回到葉芝庫爾的莊園,他是否也在做壹個宙斯那情愛交歡的夢呢,化做壹個所謂地高潔的天鵝依偎在他夢寐以求的情人旁邊。不是,因為他的情人(事實上根本就不是)早已嫁作他人婦。詩人也只好無奈在天鵝的前邊加上壹個“野”字。此情不關風和月。我們既能讀出他的失望,也能品味他對愛情的痛苦,有詩為證: “決不要,決不要獻上整顆心,/ 因為在那些狂熱的女人眼中,/ 如果愛情是想當然,/就仿佛不值得壹想,/她們從未想過 /愛情會在壹個到另壹個的親吻中消失,/ 因為每壹件可愛的事/都只是 短暫的、夢幻的、親切的歡心。/ 決不要,決不要直接獻上心,/ 因為那些女人,盡管巧嘴多伶俐, /掏出她們的心,只是為了遊戲。/ 但是到底誰能玩得夠精彩,/ 如果是因為愛情又啞又聾又瞎?/ 他這樣做的,現在把代價認清, /因為他獻出而又喪失了整顆心。” (裘小龍 譯)
二、59----歡樂地孤寂
《庫爾的天鵝》的原文節選如下:“晚秋林色美,林蔭道正幹,十月暮色裏,碧水映藍天,天鵝五十九,戲水亂石間。初數天鵝起,已度十九年,天鵝忽飛遊,數數尚未完,振翅聲嗖嗖,環飛復盤旋。……”(柳士軍 譯) 詩人葉芝坐在庫爾的莊園裏,看著飛翔自如的天鵝,輕輕地數著:壹只,二只,……,五十九只。我們能想象他的那份見到天鵝的歡樂,更能體味他的那份孤寂。詩人真能數清湖面上的五十九只天鵝嗎?我生於鄉野,長於鄉野,年青時,在冬天也數過田野的覓食的大鳥,我從來就沒有數清那有限的幾十只鳥。詩歌中的數字壹般表達的是語言的非真實性。英詩例如:“and I will come again,my love,/ tho it were ten thousand mile!”(彭斯) (我會回來的,我的愛人,即使萬裏相隔!) “萬裏”只是突出距離之遙遠,強調詩人對愛情的忠貞。又如:“ten thousand saw I at a glance ,/ tossing their heads in sprightly dance。”(華茲華絲) (只見萬千無窮,隨風偃仰舞無窮)“萬千”指的是詩人當時的歡樂的心情。而五十九只天鵝,正是詩人心中孤寂的表現,壹種象征。眾所周知,天鵝以雌雄恩愛著稱,壹朝相愛,永生相隨。詩人的第五十九只天鵝是形影相悼,煢煢孑立,孤影自憐。這不正是詩人當時心境的寫照嗎?詩人年輕時遇到壹位姑娘,那是1889年1月30日,二十三歲的葉芝第壹次遇見了美麗的女演員茅德?岡,她時年二十二歲,是壹位駐愛爾蘭英軍上校的女兒。茅德?岡不僅美貌非凡,苗條動人。 葉芝對於茅德?岡壹見鐘情,而且壹往情深,葉芝這樣描寫過他第壹次見到茅德?岡的情形:“她佇立窗畔,身旁盛開著壹大團蘋果花;她光彩奪目,仿佛自身就是灑滿了陽光的花瓣。”葉芝深深的愛戀著她,但又因為她在他的心目中形成的高貴形象而感到無望,年輕的葉芝覺得自己“不成熟和缺乏成就”,所以,盡管戀情煎熬著他,但他尚未對她進行表白。葉芝對於茅德?岡愛情無望的痛苦和不幸,促使葉芝寫下很多針對於茅德?岡的詩歌來,茅德?岡不斷激發葉芝的創作靈感;有時是激情的愛戀,有時是絕望的怨恨,更多的時候是愛和恨之間復雜的張力。
也許莊園畔的詩人正在他心靈的湖面尋找他第六十只“天鵝”------茅德?岡,能與她“心有靈犀壹點通”。唉,長相思,在莊園,秋風送爽林色美,天鵝漫舞影正單,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綠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擡頭望天空長嘆,長相思,摧心肝。詩人失去了愛情,卻獲得優美的詩篇-----壹行行無法企及的實現的夢的文字;壹排排清純的淚呈現了無限的歡樂的孤寂。歡樂屬於天鵝,孤寂卻留給詩人。
三、比翼雙飛-----幸福的悲傷
亞裏士多德在《詩學》中說:“悲苦劇最能加強我們的快感”。⑦艾倫?坡認為詩之目的是追求快感,詩給人以刺激,打動讀者,催人淚下。因此,“悲苦是詩的最恰當的基調”。⑧葉芝用“富有質感的形象來表達抽象的哲理,色彩明朗,音調高亢,但包含很多層次的復雜的意義”。在《庫爾的天鵝》壹詩中,他正是用質感的形象-----天鵝來表達他抽象的哲學-----幸福的悲哀。再讀《庫爾的天鵝》.原文: “雙雙不知倦,心情永不老,歡遊清流中,或飛入雲霄,飛遊隨所欲,相親樂陶陶。美妙天鵝群,悠遊碧水間,有朝我醒來,天鵝如不見。何處營其巢?何湖娛人眼?”(關山 譯)。 這是十九年後的詩人思考。湖面上的天鵝悠閑自若,儀態萬千,怡然自樂。詩人感嘆道:“天鵝何其美,我心反悲哀,初聞展翅聲,步發尚輕快,天鵝翔如昔,景物已全改。” 看到雌雄相愛的天鵝 ,想到不能與心愛的人結為連理,詩人內心產生壹種難名的悲哀,壹切都變了,韶光易逝,人生易老,三分的惆悵,七分的悲傷。詩人“總是在描寫自己的生活”,但他從不“直截了當”。他的詩“絕不是壹種偶然的巧合,也不象人們用早餐時壹席漫不經心胡話,而是壹種再生的思考,有預期的目的,有其完整地意義。”葉芝在《庫爾的天鵝 》中的思考與沈思使他的詩歌中悖論哲學日臻成熟。此詩中有壹種生活內涵的感觸,有壹種對愛情真諦的發現,有壹種哲理情思的燃燒,帶給讀者壹種情感沖擊波,那就是愛情的甜美中蘊涵殘酷地悲傷。
葉芝的悖論詩學,是他用“詩節來進行犁地耕田/把詛咒改造成葡萄樂園/出於苦難裏壹陣狂喜/歌唱人類的不盡如意。”⑨ 壹個美麗的國度,壹位不朽的詩魂。愛爾蘭可以沒有風笛,但愛爾蘭決不能沒有葉芝。葉芝不朽!葉芝的詩歌不朽!
參考文獻:
① 劉保安.西方文學術語[M] 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1996.
② Richter,The Critical Tradition[M]。Boston:St。Martins Press,Inc。1989.
③ Greenberg,Robert Frost:An Introduction [M]。Newyork:Holt,1961.
④鄭敏,詩歌與哲學是近鄰—結構—解構詩論 [M].北京,北京科學出版社,1969.
⑤傅浩, 二十世紀英語詩選[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⑥本雅明,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M].北京,三聯書店,1989,.P102-103.
⑦亞裏斯多德,詩學〔M〕. 羅念生.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⑧盛寧, 二十世紀美國文論〔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
⑨張曼儀,現代英美詩100首, [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2 ,P-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