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釋
①淪:沈。阿:山嶺。西阿:西山。 ②素月:白月。 ③萬裏輝:指月光。蕩蕩:廣闊的樣子。景:同影,指月輪。這兩句是說萬裏光輝,高空清影。 ④房戶:房門。這句和下句是說風吹入戶,枕席生涼。 ⑤時易:季節變化。夕永:夜長。這兩句是說氣候變化了,因此領悟到季節也變了,睡不著覺,才了解到夜是如此之長。 ⑥無予和:沒有人和我對答。和,去聲。這句和下句是說想傾吐隱衷,卻無人和我談論,只能舉杯對著只身孤影飲酒。 ⑦日月:光陰。騁:伸、展。這兩句是說光陰棄人而去,我雖有誌向,卻得不到申展。 ⑧此:指有誌不得申展這件事。終曉:徹夜,直到天明。這兩句是說想起這件事滿懷悲淒,心裏通宵不能平靜。
賞析
陶淵明的詩歌,往往能揭示出壹種深刻的人生體驗。這種體驗,是對生命本身之深刻省察。對於人類生活來說,其意義乃是長青的。《雜詩》第二首與第五首,所寫光陰流逝、自己對生命已感到有限,而誌業無成、生命之價值尚未能實現之憂患意識,就具有此種意義。
“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遙遙萬裏輝,蕩蕩空中景。”阿者,山丘。素者,白也。蕩蕩者,廣大貌。景通影,輝與景,皆指月光。起筆四句,展現開壹幅無限廓大光明之境界。日落月出,晝去夜來,正是光陰流逝。西阿東嶺,萬裏空中,極寫四方上下。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此壹幅境界,即為壹宇宙。而蕩蕩輝景,光明澄澈,此幅廓大光明之境界,實為淵明襟懷之體現。由此四句詩,亦可見淵明筆力之巨。日落月出,並為下文“日月擲人去”之悲慨,設下壹伏筆。西阿不曰西山,素月不曰明月,取其古樸素淡。不妨比較李白的《關山月》:“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雖然境界相似,風格則是唐音。那“明月”二字,便換不得“素月”。“風來入房戶,中夜枕席冷。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上四句,乃是從晝去夜來之壹特定時分,來暗示“日月擲人去”之意,此四句,則是從夏去秋來之壹特定時節,暗示此意,深化此意。夜半涼風吹進窗戶,枕席已是寒意可感。因氣候之變易,遂領悟到季節之改移。以不能夠成眠,才體認到黑夜之漫長。種種敏銳感覺,皆暗示著詩人之壹種深深悲懷。“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和念去聲,此指交談。揮杯,搖動酒杯。孤影,即月光下自己之身影。欲將悲懷傾訴出來,可是無人與我交談。只有揮杯勸影,自勸進酒而已。借酒澆愁,孤獨寂寞,皆意在言外。李白《月下獨酌》:“花間壹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大約即是從陶詩化出。不過,陶詩淡蕩而深沈,李詩飄逸而豪放(詩長不具引),風味不同。“日月擲人去,有誌不獲騁。”此二句,直抒悲懷,為全詩之核心。光陰流逝不舍晝夜,並不為人停息片刻,生命漸漸感到有限,有誌卻得不到施展。本題第五首雲:“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誌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飲酒》第十六首雲:“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經。”可見淵明平生誌事,在於兼濟天下,其根源乃是傳統文化。誌,乃是誌士仁人之生命。生命之價值不能夠實現,此實為古往今來誌士仁人所***喻之悲慨。詩中擲之壹字,騁之壹字,皆極具力度感。唯騁字,能見出誌向之遠大;唯擲字,能寫出日月之飛逝。日月擲人去愈迅速,則有誌不獲騁之悲慨,愈加沈痛迫切。“念此懷悲淒,終曉不能靜。”終曉,謂從夜間直到天亮。念及有誌而不獲騁,不禁滿懷蒼涼悲慨,心情徹夜不能平靜。上言中夜枕席冷,又言不眠知夜永,此言終曉不能靜,誌士悲懷,深沈激烈,壹篇之中,三致意焉。壹結蒼涼無盡。
淵明此詩,將素月輝景蕩蕩萬裏之奇境,與日月擲人有誌未騁之悲慨,打成壹片。素月萬裏之境界,實為淵明襟懷之呈露。有誌未騁之悲慨,亦是心靈中之壹境界。所以詩的全幅境界,自然融為壹境。詩中光風霽月般的誌士襟懷,光陰流逝誌業未成、生命價值未能實現之憂患意識,其陶冶人類心靈,感召、激勵人類心靈之意義,乃是長青的,不會過時的。淵明此詩深受古往今來眾多讀者之喜愛,根源即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