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徐陵
岸煙起暮色,岸水帶斜暉。
徑狹橫枝度,簾搖驚燕飛。
落花承步履,流澗寫行衣。
何殊九枝蓋,薄暮洞庭歸。
壹年之美景,無過於春日。那“新鶯始新歸,新蝶復新飛,新花滿新樹,新月麗新輝”(鮑泉《奉和湘東王春日詩》)的景致,誰不喜愛?春日賞景,最好是在早晨——那“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白居易《憶江南》)的勝境,不正因了朝霞光的厚賜?前文介紹的詩人徐勉,就因為起得早,才領略了“山花映初日”的美好“氣物”,而發為“春堤壹遊衍,終朝意殊悉”的興奮高唱。徐陵卻不同:他的這次賞春,偏偏選在傍晚。傍晚出遊有何意興?請看他的《春日》詩——
“岸煙起暮色,岸水帶斜暉”。傍晚有傍晚的好處:此刻,岸邊的田野村落,均為蒼茫的暮色所籠罩,顯得又莊嚴又平和。再看那清澈的江流,碧藍藍的,被西沈的落日霞光,輝映得壹片絢爛。這種“壹道斜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的奇特景象,白天就未必能看得到了。起首兩句,以裊裊“岸煙”、清清江流和紅火火的“斜暉”,構成壹幅極美的暮景;而且視野平遠、色彩柔和,正適合詩人薄暮出遊的悠悠之情。
“狹徑橫枝度,簾搖驚燕飛”,這就畫到近景了。詩人大約是扶轎出遊的。當壹乘輕轎沿曲曲林徑緩緩而行時,狹窄的小徑上,時有綠嫩的樹枝當轎橫出,需要轎夫們小心翼翼披枝向前。時有這鮮翠的疏影綠意映入轎簾,不也別有壹番情趣麽?山野上還有低飛的春燕,大約以為轎中無人吧,不時飛來窺視上壹眼;但當轎簾壹動,它們便又疾飛而去,真是狡黠得很——這都是詩人透過簾、窗見到的景象,故在字行之間,別忘了註意詩人那左顧右盼、時時掀簾探看的情態。
轎中賞景畢竟礙眼了些,詩人被那美好的暮景所吸引,終於出轎步行起來。悠然踏春,比轎中覽觀又多了幾分樂趣:當妳行走在桃紅李白的路上,晚風吹來,便有翩翩落花飄墜腳前。它們竟那樣多情,仿佛要鋪出壹條繽紛的花路,以迎送詩人悠閑步履似的。接著來到清澄澄的水澗,當詩人蹣跚著踏過澗石時,流水中便照見他衣衫飄拂的清影——這逼真的意態,可是再高明的畫手也勾勒不出來的呵!“落花承步履,流澗寫(畫)行衣”兩句,不僅繪景如畫,而且色彩濃淡相襯,將詩人披著壹肩晚霞,行經花徑、水澗的繽紛、清麗之境,表現得輕靈、美妙極了。
身臨其境的詩人,當然更飄飄然了。這便引出了結尾兩句奇想:“何殊九枝蓋,薄暮洞庭歸”!“九枝”本指壹幹九枝的花燈;此處與“蓋”連稱,當指畫有(或飾有)九花的車蓋。張衡《西京賦》有“含利颬颬,化為仙車。驪駕四鹿,芝蓋九葩”之句,描述含利之獸變為仙人車乘,並以四鹿駕車、“以芝為蓋,蓋有九葩之采”的景象,形容仙人車仗的不同凡俗。徐陵的結句也隱含此意。八百裏洞庭的美景,人們是早已聞名的了;在這樣背景上“薄暮”歸來,應該是頗令人沈醉的了。但詩人的思致恐怕還要“浪漫”些:他讀過《楚辭》,知道屈原《湘夫人》描繪過“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往”、“九疑繽其並迎,靈之來兮如雲”的神靈出沒景象。那真是令人企羨不已的境界!而今,詩人卻欣喜地感到,那繽紛的落花、照影的澗水,伴送他衣衫飄拂的歸來景象,宛然就與湘水神靈打著九枝車蓋、從蒼茫的洞庭湖畔歸去無異。神幻的聯想,把全詩帶入了壹個縹緲恍惚的奇境;而我們的詩人,就這樣消隱在春日薄暮的最後壹片霞彩中。
與簡文帝蕭綱壹樣,徐陵也是南朝的著名“宮體”詩人。指明這壹點,似乎頗有貶斥之意。其實,“宮體”詩人作詩的最大缺憾,主要在生活面的狹小和格調的不高。至於在詩歌的表現藝術上,他們倒是作過多方面的嘗試,並在寫景、詠物、描摹各種日常生活的情態方面,創造出了不少很美的境界。後世詩人,比如唐代壹些傑出的詩人,就常在自己的詩作中化用其境,寫出了富於盛唐氣象的名作。所以,南朝“宮體”詩人的缺點應該指出,但也不可抹煞了他們在詩歌藝術上的探索、開拓之功。徐陵這首《春日》詩,正與他的《關山月》(二首)、《別毛永嘉》等詩壹樣,都是在藝術上頗有特色的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