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是壹種天文現象,早在甲骨文中已有記錄,但作為詩歌題材則並不多見。盧仝的《月蝕詩》用壹千七百多字描述了在浩瀚廣闊的天體中發生的壹次月全食現象和過程,詭異萬狀,縱橫捭闔,連同它的篇名都是壹個空前絕後的創新。難怪這首詩很快便得到了韓愈的贊嘆,極“稱其工”(《新唐書·盧仝傳》),多有仿效之作。
不過,盧仝的《月蝕詩》並不是天文現象的簡單記載,而是借題發揮,以比體的形式,“托事於物”,有所諷喻。關於這首詩寫作的歷史背景和意圖,《新唐書·盧仝傳》有“譏切元和逆黨”的說法。史稱“元和逆黨”,是指宦官陳弘誌弒憲宗之亂,事在公元820年(元和十五年)。但從詩中“新天子即位五年,歲次庚寅,鬥柄插子,律調黃鐘”,及韓愈《月蝕詩效玉川子作》“元和庚寅鬥插子,月十四日三更中”(鬥插子指冬至,黃鐘指十壹月)看,可知盧仝《月蝕詩》為公元810年(元和五年)舊歷十壹月十四日月食而發,與陳弘誌之亂相距尚十年,不可能預蔔而“譏切”之。況且自古有“日君象,月臣象”,“壹主德,壹主刑”的說法,把“月蝕”同弒君拉扯在壹起,牽強附會。因此要考察《月蝕詩》的政治背景得回溯到公元810年(元和五年)前後去。
公元809年(元和四年),成德節度使(領恒、冀、深、趙四州)王士真死,長子王承宗自為留後(河北三鎮相沿以嫡長為副大使,父死便稱留後),待朝廷任命後,正式稱節度使。唐憲宗想革除藩鎮世襲制,準備用兵,這當然是合理的。但他不顧群臣“自古無中貴人為兵馬統帥者”(《舊唐書·宦官傳》)的反對,任用自己最寵幸的宦官吐突承璀為統帥,結果威令不振,士無鬥誌。各道統兵將校受宦官指揮深以為羞恥,不肯齊心竭力,戰勢完全陷於被動,號為“驍將”的神策大將酈定進被叛軍所殺,詩中“恒州陣斬酈定進”雲雲即指此。整個戰事損失慘重,期年無功。第二年,唐憲宗迫不得已任命王承宗為成德節度使,吐突班師而返,仍為禁軍中尉。段平仲等極論吐突承璀輕謀弊賦,請斬之以謝天下,憲宗只降其為軍器使,旋又因罪出令監淮南軍,但不久又詔回京師,官復原職。唐朝自玄宗後期始,宦官的勢力慢慢滋長,元和之際可以說是登峰造極了。唐憲宗在位十五年,始終寵信宦官,最終身死閹豎之手。當時有識之士,諸如白居易、獨孤郁、李絳等朝臣,對宦官弄權的危害,都看得清楚,屢有書諫。詩人盧仝則以獨特的藝術方式表達了自己的憂懼和警告,並且不幸而言中:“人養虎,被虎嚙;天媚蟆,被蟆瞎。”盧詩可以說因月食而發,聯及“恒州兵事”。但是,正像能用“月食”的天文現象來包容此詩的全部內容壹樣,也不能用“恒州兵事”的歷史事實來直解此詩的豐富內蘊。即不能囿於“本事”。盧詩有雲:“歲星福德,官爵奉董、秦。忍使黔婁生,覆屍無衣巾”。董者董賢,西漢哀帝幸臣;秦者秦宮,東漢將軍梁冀之嬖奴,皆以善媚取寵,顯赫壹時。黔婁生者,春秋時齊國高士,因為不求仕進,死時窮得連遮體的衾被都沒有。詩人把董秦和黔婁生的際遇作鮮明的對比,用意是深遠的,使人想到諸葛亮《出師表》上的話:“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總之,可以說盧仝的這首詩,乃是借蝦蟆食月的神話諷刺宦官弄權,“譏切”所至,切中中唐政治之弊。
全詩可以分作五段。第壹段和第四段描述了詩人所看到的日全食過程。第壹段從“有物吞食來”到“當天壹搭如煤炲”,描寫月食的初虧、食既和食甚。皎潔的月光消失了:“平地埋寒灰”(《爾雅·釋名》:“月死為灰。”灰,晦也)。原本“火龍珠”似的月球,被某種怪物吞食了,整個天地像煤炭壹般漆黑。第四段,描寫月食的生光、復圓:“初露半個璧,漸吐滿輪魄。”這兩段詩,描述了日食的全過程及其自然景象,層次清楚明白,形象生動,既有環境刻畫,又有氣氛烘托,更註重詩人感受的表現,如“磨蹤滅跡須臾間,便似萬古不可開”之類。壹切都是以詩人主體的藝術感覺為中心的有機整體,令人讀來有身臨其境之感。據天文學的有關記載,整個月全食的過程,從初虧到復圓往往需要兩三個小時,最長的近四小時之久。其間從既食(月亮最後壹點光芒被地球本影遮擋的瞬間,即全食開始)到生光(月亮光芒重新露出的瞬間),所需時間通常達壹個半小時多。這是壹段“空黑”,作者便騰出筆墨來洋洋灑灑地寫了兩段文字:“玉川子灑下”,“玉川子又灑下”;情感強烈,議論妙生。這便是全詩的第二、第三段。
第壹段寫月亮被“有物吞食”,但此“物”是什麽作者沒有說明,這是壹個伏筆、懸念。第二段即以“念此日月者”領起下文,對“月食”的三種說法作了考察。第壹種為陰陽家的說法,從現代天文學角度看有壹定道理,但作者不取,因為這同詩人把日月比作天眼的基本藝術構思相抵觸。第二種說法因老子的理論而生:“吾恐天似人,好色則喪明”。然而現在幸非春時,“萬物不嬌榮”,“花枯無女艷”,這個疑慮可以排除。詩人取第三說法:“食月蝦蟆精”。《史記·龜蓍傳》即雲:“日為德而君於天,月為刑而相佐,見食於蝦蟆(俗稱癩蛤蟆)。”月宮蟾蜍(即蝦蟆)更是家喻戶曉的古老傳說。詩人強調的不是蝦蟆食月本身,而是壹個更為發人深省的問題:“如此癡騃(愚昧無知)阿誰生?”作者認定它原是小小蟲豸,其“化成”有壹個發展的歷史。當其初生之際,雖有“二帝懸四目”而不能為禍;既長,雖有堯天十日為患,卻不能為民解愁。當食不食,何其癡騃,而今不當食,卻食天之眼以養其逆命,又何其“奸非”!詩人最後說:“安得上帝請汝劉(劉,刑也)!”盼望將食月的醜類繩之以法,這使人想到段平仲等人請斬吐突以謝天下。
如果說第二段是向食月的蝦蟆請刑問罪,那末第三段則是對整個天官刑法不修提出了嚴厲的譴責,從根本上說這是蝦蟆得以養成為患的更深刻背景。在古人看來,天、地、人是相通的,天上的星像和地理分野、國家制度以至人世興亡治亂都有壹種神秘的關聯,天文和人文是密不可分的。司馬遷的《史記》有《天官書》,“若人之官曹列位,故曰天官”(司馬貞《史記索隱》)。天官有七政、二十八宿、四象、三垣等名目,國家制度和朝廷職官的設置是與之相應的,所謂“眾星列布,體生於地,精成於天,列居錯位,各有所屬,在野象物,在朝象官,在人象事”(張守節“正義”)。第三段正是在這種天文觀念的基礎上作藝術構思和想象的,詩以“告訴帝皇天”領起全段,對刑政失修、奸非為亂提出指責,表達了自己懲除兇頑、整頓綱紀的強烈主張。這可以從三個層次來解讀。
首先,第壹個層次指責四像二十八宿失職。東方蒼龍七宿“月蝕不救援”;南方朱雀(火鳥)七宿“毒蟲(蝦蟆)頭上吃卻月,不啄殺”;西方白虎(攫虎)七宿偷吃祭品,對蝦蟆食月的逆行“似見不見”,孰視無睹;北方玄龜(寒龜)七宿:“藏頭入殼”、“蛇筋束緊”,真是“高第良將怯如雞”!對這些屍位素餐,貪婪膽小的高官顯要,詩人以“地上蟣虱臣”的身分,提出了激憤的質問,對他們表示了高度的輕蔑和深刻的詛咒。比如壹向被人視為神物的玄龜,在詩人看來,除了肉可以和鱉壹樣壹飽口福之外,死殼連做占蔔的龜板都不夠格。
接著第二個層次,對五星(他們與日、月合稱七曜或七政),又壹壹作了譴責和評判。《晉書·天文誌》說:“歲星(木星)以德,熒熒惑(火星)以禮,鎮星(土星)有福,太白(金星)兵強,辰星(水星)陰陽和。”但它們都違反了自己的本性、天職,或主德不仁,或執法不中,或乖性為禍,甚至主宰法律,壹手遮天。雖有“太白真將軍”,但在天已“失壹眼”的情勢下、英雄無用武之地,“項骨脆甚春蔓菁”,號為驍將的酈定進,頭顱被人割青草似的砍將下來。語言凝練、形象而有深意,將天文人事彌合無間,虛實相生,釀造了壹種獨特、離奇的藝術意境。總之,天官全混亂了,詩歌進入第三個層次。詩人提出:“如今宜,三臺文昌宮,作上天綱紀。”三臺、文昌皆星名。《晉書·天文誌》:“三臺六星,兩兩而居,起文昌而抵太微,壹曰天柱,三公之位也,在人曰三公,在天曰三臺。”《史記·天官書》索引:“文昌宮為天府”、“文昌精所聚,昌者揚天紀。”即,這是壹個文臣薈萃、立法司政的機關。法立而令行,詩人進壹步提出了具體的改革計劃,即整頓體制,削減冗員,除了“二十八宿”、“北鬥”之外,他如“弧矢”、“天狼”、“牽牛”(癡牛)、“織女”(騃女)、“蚩尤”、“天鼓”、“枉矢”、“天狗”之屬(《漢書·天文誌》:“經星常宿中外官,凡百壹十八名,積數七百八十三星。”),應盡行“拂除”,歸並月光。詩人說:這種大膽的舉動,似乎曾經有過,但不徹底,半途而廢了,以至有如今月食之殃。這大約是詩人有感於憲宗對吐突的縱容姑息。詩人認為,要張揚綱紀,不立刑法,不除弊誅奸,那就是紙上談兵。在這個問題上若軟弱與徘徊,將有“郭公”之亡的悲哀,“善善又惡惡,郭公所以亡。”“郭公”典出有二。其壹是《春秋·莊公二十四年》公羊谷梁二傳皆謂古“失地之君”,然其事語焉不詳;而左氏又無傳。宋人劉敞、孫覺以“郭公”為“郭亡”之誤,謂指僖公二年晉借道於虞以滅郭的事。其二見《樂府廣題·邯鄲郭公歌》,其序有“北齊後主高緯,雅好傀儡,謂之郭公,時人戲為《郭公歌》,及將敗,果營邯鄲,高、郭聲相近,盡如歌言”雲雲。總之,郭公之亡,亡國之亡;或輕信他人,或身似傀儡,都是君主立國興邦的禍害。“善善”,善其所善;“惡惡”,惡其所惡。“又”字於詩意不可解,疑當作“不”,意思是說善其所善,而不惡其所惡,即主德而不主刑,那就是懦弱的仁慈,會有奸狂為逆的滅國之禍害。
全詩的第五段,以設問作答的方式,說明了《月蝕詩》的創作意圖。自古以來,人們有重日食而忽略月食的思想,認為兩者相較,月食不是大的災禍。《漢書·五行誌》引《詩傳》雲:“月食非常也,比之日食猶常也,日食則不臧(善、福)矣。”所以《春秋》有日食而無月食的記載。詩人批判了墨守成規的疑惑,反對把大唐和衰周作簡單比附,表示了自己對唐帝國的肯定和信心,希望最高統治者以月食為警誡,刑德並舉、政治清明。詩的結尾說:“順天完兩目,照下萬方土,更不瞽(目盲),萬萬古。”與開篇相應,結構嚴密完整。
至於這首詩在藝術上的特色,這裏僅僅指出兩點,其壹是散文化的寫法。全詩融記述、描寫、抒情、議論(第二、三、五段甚至有議論色彩太強的弊病)為壹體,句式三、四、五、七言兼用,且雜以文言、口語;寫法開闊、自如,但層次井然有序,章法可觀。其二是風格詭異險怪。全詩雖然表現了“讒邪蔽明”、“登天無航”這個自楚辭以來普遍的思想感情,但其具體構思和形象塑造卻是獨創新奇的,這裏不是楚辭的華麗、高昂、哀怨,而是壹種充滿憤恨和奇氣的詭異、險怪和咄咄之勢。兩者都體現了韓派詩歌的***同特色。詩有難讀處,也有可讀性(這正與當時“元、白體”的通俗不同),是壹首從思想到藝術都有代表性的政治諷刺詩。長詩短說,攻難於堅,在懂得了歷史背景和有關天文知識的基礎上,此中妙處,讀者當有更多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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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月蝕詩》較長,難懂,不合今日人們閱讀習慣,因此今人引古詩意,做短詩以濫充該宏篇巨制的註解。
引古詩意賦月蝕 趙永堂堂明月輪,皎皎桂魄魂,萬古照膽鏡,竟遭怪物吞。暗黑惡天犬,食月蛤蟆精,逆天大不韙,侵蝕萬裏明。我愛白玉盤,桂樹何團團,我愛瑤臺鏡,飛在青雲端。 清輝明鏡潔,禽獸汙翳之,如何萬裏光,遭爾小醜欺?天道行有常,豈容妖鬼易。乾坤有正氣,豈讓魔怪戲。魑魅魍魎孽蟲豸,恨不得吸汝髓、剝汝皮, 祈神明,求天意,罰汝不得超生到永世。待到明月復圓後,還酹壹樽祭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