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員煙鬥》、《灰色鵝絨褲子》分別署名莪伽和艾青,刊載於1934年10月5日出版的《新語林》第五期。該期雜誌目錄後面,原主編徐懋庸刊出這樣壹段啟事:“鄙人因故不編《新語林》,自第五期起已由光華書局另聘莊啟東先生等組織新語林社員負責主編,所有存稿已移交莊先生,以後如有調詢,請直接向該社莊先生交涉可也。”莊啟東先生是《春光》雜誌主編,最早在這個刊物上發表了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等獄中詩作。艾青的這兩篇同樣寫在獄中的散文詩,大約也是經莊啟東先生之手,刊登在他剛剛接編的刊物上。我想這是很自然也是很值得欽敬的事情。
突如其來的監獄生活迫使艾青由繪畫走進詩的國土。他吹響了從歐羅巴帶回來的彩色的蘆笛。他借詩議論和控訴,思考和回憶,想象和尋求。而且,在艾青看來,詩比起只能描繪固定了的東西的繪畫來,更適宜寫壹些“流動的、變化著的”內心的情緒和思考。這裏包括現實、生活、個人,也包括藝術自身。《海員煙鬥》和《灰色鵝絨褲子》兩篇散文詩,就是獄中的詩人對於詩歌藝術沈思的果實,美麗而值得嚼味的果實。
兩篇散文詩都抒寫自己的詩歌觀念:壹個偉大或成熟的詩人必須要有自己的藝術個性。前壹篇偏於贊頌他人,後壹篇則著重坦露自己,其對詩人藝術個性和風格的執著追求的精神還是壹致的。它啟迪人們:沒有個性的詩人是悲哀的。獨特的個性和情調的壹致是詩人成熟的最重要的標誌。《海員煙鬥》透露了作者對浪漫主義大詩人惠特曼和瑪雅可夫斯基的欽慕與熱愛之情。艾青借用海員煙鬥這個意象,通過壹系列的想象和聯想,在自己的心中雕塑了這兩位偉大浪漫主義詩人的形象。煙鬥裏噴出了隨浪聲遠遊的“白煙”,也噴出了艾青對詩歌藝術沈思的“白煙”:“壹種東西,必須屬於有同樣情調的人的。”整個詩是壹種情感的贊頌,也是壹種心靈的契合。從中看出,艾青在走進詩壇之初就同這兩位浪漫主義革命大詩人之間表現了精神上深刻的聯系。嘴銜海員煙鬥的惠特曼、瑪雅可夫斯基的形象,甚至可以說是艾青自己內心藝術追求外射的具象化。散文詩最末壹段我們聽到的完全是艾青寬闊的藝術胸懷噴發出來的雄偉而洪亮的聲音:“為了大集團的朗誦的嘴像海洋般張開著,我象在他們的畫像中加上這征象著Cosmopolite情感的,它的白煙像最新鮮的詩句般流向全世界的海員煙鬥啊。”
《灰色鵝絨褲子》,則明顯看到馬雅可夫斯基《穿褲子的雲》這首著名長詩對作者的啟迪和影響。艾青的構思是睿智的。他賦予“灰色鵝絨褲子”以更深的象征內蘊。這令人想起“壹雙為熱情所折磨了的、柔性的、淡的、灰色的眼睛”的“灰色的、淡的、柔性的”灰色鵝絨褲子,是艾青詩歌藝術個性的象征。它的壹出現就吸引了人們的註意。而詩人自己是明白這種藝術個性的探求給人們帶來了怎樣“陌生”而新奇的感覺:它像“壹陣遙遠的,回憶般遙遠的,從天外吹拂來的風。”詩人以這種藝術個性的情懷擁抱生活,給他的詩帶來了新鮮而流動的生活氣息。而且這種屬於自己特有的藝術個性和色調又是怎樣為詩人自己所鐘愛。
於是,在它對於人們是陌生的日子,被我愛了。
它於我是這末的親切,像壹切的顏色之於和它相同的顏色是親切的壹樣,它是我的顏色!那末的淡,那末的飄忽,那末的無關心……
詩人找到了自己的藝術個性和風格也就找到了通往成功的大路。艾青壹踏進詩國的領土就不是別人的追隨者。他擁有自己的姿態和聲音。而且以強大的自信恪守著、發展著自己的這種獨特的世界。讀了散文詩中的那些含蓄的傾述,艾青的著名詩句自然會湧上我們的心頭:
我曾餓著肚子
把蘆笛自矜的吹,
人們嘲笑我的姿態,
因為那是我的姿態呀!
人們聽不慣我的歌,
因為那是我的歌呀!
《灰色鵝絨褲子》表述的藝術信念同艾青《蘆笛》吹奏的這種旋律是完全壹樣的,我們記得艾青的蘆笛。我們也記得這“永沒有太陽的天上的雲壹樣的褲子——天鵝絨的褲子”。艾青用他那些被譽為“人的花朵”的創作實踐顯示了自己姿態和聲音的獨特性。它預示了壹個光輝的未來。
兩篇散文詩表達的是詩歌觀念,卻沒有陷入觀念式的表述。註重意象的具體性和象征性給兩篇散文詩帶來了抒情的彈性和內蘊的深沈。在第壹篇裏,作者以設想畫像開頭,迅速地把海員煙鬥的意象引進詩中,接著詩人任想象馳騁,設想兩位偉大詩人那種“酷肖”的種種生活形象。艾青以畫家的筆觸給我們展現了兩位詩人浪漫而豪放的雄姿與情懷:也或者是航輪的船板上,喜悅於遠旅的巨姿屹立著,兩臂叉在胸前,襯衫該是解開的……而海上有強烈的風。
厚發像平野上暴風雨前的麥浪般起伏著,眼望著那遙闊的彼方……
天穹之下是靜寂的……
煙鬥裏噴出的白煙,隨浪聲往後遠遊……
描寫的具體性把讀者的視覺和想象與作者的抒情意象拉近了。這樣,對於作者推出的觀念——“壹種東西,必須屬於有同樣情調的人的”,讀者就不會以抽象的思維去接受,而會在豐富的具象思維中去消化了。散文詩末尾誇張的寫實、敘述與描寫相結合,把整首詩的旨意推向了高潮。兩位革命詩人,“為了大集團朗誦的嘴象海洋般張開著”,他們以包容世界的情懷,讓那海員的煙鬥的白煙象最新鮮的詩句般流向全世界。煙鬥是詩人藝術靈感的象征,藝術個性的象征,也是偉大詩人寬闊情懷的象征。海員煙鬥這個象征喻體和詩人抒情本體的巧妙融合,使這首散文詩的豐富內涵超越了那句概念詩句的規定性。這正是《海員煙鬥》藝術生命之所在。
比起《海員煙鬥》來,《灰色鵝絨褲子》象征的色彩更加濃厚。詩人通篇沒有壹句概念陳述的語言,而是完全圍繞著“灰色鵝絨褲子”這壹象征性的意象為中心展開的。開頭很突兀。“好象我沒有到這世界上來之前,我曾穿過這褲子的……”,接著詩人把讀者引進這個象征的中心:“出奇的灰色,淡的,柔性的”鵝絨褲子和壹雙“柔性的、淡的、灰色的眼睛”。壹種模糊的疊印和交錯,給人壹種朦朧的想象的空間。作者讓自己的想象如那天外吹拂來的風壹樣“無定向的流著”。這種流動的陌生感正是象征自己藝術個性的追求帶給人們的審美效應。作者以寫實的筆調描述了自己壹年四季穿著這鵝絨褲子走過的生活之路,實則隱喻這種個性和風格在自己的詩作和生活中是無所不在的。艾青追求壹種詩的樸素美,壹種充滿真實生活氣息和內心柔情的抒情世界,壹種根植於古老土地上的農民式的憂郁美,這些當時或後來的藝術趨向,已經在這個象征性的抒情意象——“灰色鵝絨褲子”中得到了蘊蓄的透露。
八十年代的新詩又打開了自己的窗口,迎接那“天外吹拂來的風”艾青的兩篇散文詩還沒有成為塵封的化石。它們仍然啟示我們:詩人要有與時代潮流合拍的寬闊的胸懷和情調;要擺脫對別人的模仿和追隨而創造自己獨特的藝術個性。對於古的或洋的任何趨之若鶩與生硬照搬,都將失去自己,也必將失去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