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子棲金華②,安期入蓬海。
此人古之仙,羽化竟何在?
浮生速流電,倏忽變光彩。
天地無雕換,容顏有遷改。
對酒不肯飲,含情欲誰待?
這是李白的壹首樂府詩。詩看似平淡無奇,實則融遊仙、憂生、飲酒、縱情為壹體,意蘊豐富,耐人尋味,是太白詩集中的壹篇佳作
詩前四句,追思仙人,提出疑問。詩人開篇便從古時仙人、仙境起筆,首先創造出迷離縹緲的意境。松子即赤松子,《太平禦覽》卷六六壹:《真誥》:“赤松子者,黃帝時雨師也,號太極真人”。金華即金華山,赤松子得道處,《路史》: “酈氏 《水經》 謂赤松子遊金華山,自燒而化,故今山上有赤松壇”。安期即安期生,《史記·孝武本紀》:“(李) 少君言於上曰:‘……安期生仙者,通蓬萊中,合則見人,不合則隱’”。這裏提出的兩位神仙,當是傳說中的古之仙人的典型代表,他們在人們的傳說中,羽化而登仙,超越於塵世之上,令世人頂禮膜拜。李白無疑也曾是崇拜者中十分虔誠的壹位。李白自 “十五遊神仙”始,壹直癡迷於道教的泥沼之中。在天寶三年被“賜金還山”之後,他便“請北海高天師授 《道箓》 於齊州紫極宮(老子廟);將東歸蓬萊,仍羽人,駕丹丘耳”(李陽冰 《草堂集序》)。可見,自此他便成了壹名真正的道士了,如其自言:“抑予是何者?身在方士格” (《草創大還》)。他曾真誠地相信服仙藥可以羽化而飛升,如其詩所寫:“煉丹費火石,采藥窮 山川”( 《留別廣陵諸公》);“安得不死藥,高飛向蓬瀛”(《遊泰山》第四首)。他也曾虔誠地尋仙訪道於名山大川,他在詩裏寫道:“五嶽尋仙不辭遠,壹生好入名山遊” (《廬山謠》);“余嘗學道窮冥筌,夢中往往遊仙山”(《下途歸石門舊居》)。這壹系列詩句就是他在人生大道上的壹種探索,壹種實踐。而今當李白 “老之將至”之時,他回首求仙訪道的歷程,殊覺“前說茫無寸驗,因思古之所謂仙人如赤松、安期者,亦不復再見於世”(蕭士贇語),於是開始反思,有所覺醒,進而發出 “此人古之仙,羽化竟何在”的疑問。可見,前四句詩中凝聚著詩人壹生求仙的曲折歷程和復雜心態。首二句仙人、仙境相應,山海對舉,“棲”、“入”二動詞鑲嵌句中,造成神妙飄逸的意境,字裏行間蘊含著詩人景仰、追思的情感。後兩句則轉入疑問,這是經過壹系列的艱苦探索之後的反思結果,疑問中透露出詩人迷惘、惆悵的復雜心態。
中間四句,感嘆時光倏忽,人生易老。如上所析,詩人通過反思平生求仙的經歷,以及眼見“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 (《古詩十九首》 中的《驅車上東門》)的事實,對自己沈於道教已開始覺醒。於是他放棄了對仙境的追求與期待,把目光移向了現實社會,進行人生的探索。那麽現實人生又是如何呢?在李白的審美意識中,浮光荏苒,如閃電般快速逝去,極快地變幻著光彩;在時光的流逝中,只有天地長存,永恒不變,而萬物靈長的人,其容顏卻在不斷地遷改,逐漸走向衰老、死亡。這裏,詩人為強調人生變化之迅速,極盡其誇飾的藝術本領:“浮生” 兩句中,“流電” 的意象與“浮”、“速”、“倏忽”等詞語的交互作用,就淋漓盡致、無以復加地凸現出其人生短促的意識。“天地”兩句又以永存的天地為反襯,來強化其人命不常的意識,揭示出時間的無限、宇宙的永恒與人生有限、容顏日改的矛盾,傾瀉出詩人欲有為而不得,欲超脫而不能的內心矛盾與苦悶,流露出迷惘、惆悵又無可奈何的復雜心態。這是第二種人生的探索,是他第二種人生實踐之後的認識。李白也曾有過“達則兼善天下”的宏大理想,並為實現這個理想而執著追求。但天寶三年政治活動中的慘敗,“賜金還山” 的追求結局,使他的理想破滅了。於是他又轉而求仙訪道,想超脫這煩惱的人世,想以曠達超然的態度快活地走完人生的旅程。而今,神仙已不可求,而人生又“速流電”,不可把握,不能久駐,壹切都如過眼雲煙,這使他痛苦,使他煩惱。這種憂生之嗟要較對神仙的疑慮表現得更深沈,更動人。
結尾兩句,緊扣詩題,揭出主旨。詩人在仙境、人生皆令人幻滅、絕望的情境中,忽辟奇境,面對酒杯而產生種種聯想,在欲飲未飲的心靈搏鬥中,表達出更高遠的精神追求。李白在痛苦中,首先想到的借酒解脫,他斟滿酒杯,對酒沈思,想在醉鄉中暢快地遨遊。我們知道,在李白的壹生中,酒是其孤傲靈魂的知音,是其痛苦心靈的良藥,是精神痛苦的壹種解脫形式,也是其詩篇的養料。“百年三萬六千日,壹日須傾三百杯” (《襄陽歌》),“但願長醉不願醒” (《將進酒》)等誇張化的詩句,就說明了他對酒的超常的迷戀程度。而當此求仙、人生兩種探索皆幻滅之時,他又想“對酒”豪飲,以醉解脫,希圖在醉鄉中,忘卻人命不常的惆悵,拋棄 “萬古憤”,“萬古恨” 與“萬古愁”,從而去體會那仙人般的真實可感的樂趣。“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 (《擬古》 第三首),就是他此時“對酒” 產生的種種聯想之壹。但是詩人落筆的詩句卻是 “對酒不肯飲”,為什麽沒有喝下這杯中酒呢?因為他“含情欲誰待”。這就以反詰的語氣透露出他欲超脫而不能的復雜心態,委婉含蓄地表達了他欲將“其精神與天地同流”(蕭士赟語) 的高遠精神追求。凡此可見,正是在詩人“對酒” 欲飲而又未飲的矛盾心態中,展示了他心靈激烈搏鬥的復雜動態過程,從而將詩人內心世界的揭示推向了新的高度,更圓滿地實現了對詩人自我形象的塑造。
李白是壹位受西域文化影響的詩人,他的種種人生探索與追求,均帶有壹種反傳統文化的傾向。在這首詩中的對神仙的否定,他的憂生之嗟,他面對酒時的感情追求(“含情欲誰待?”),都揭示他的人生探索已進入較深層次。他已超越了借酒解脫、借酒澆愁的層次,而是對酒發問,抒寫他更高層次的感情追求。這又正是李白詩歌的特殊價值所在。
這首詩是以詩人內心情感的流向變化來結構全詩的。起筆是對古仙人思慕的情感基調,繼而轉入對仙人不復現的失望,對求仙追求的疑慮與悵惘。然後由上而下轉入對人世時光易逝的憂慮,對容顏日改的無可奈何,表達出壹種失落、灰心和幻滅的情緒。至此,詩人的感情潮水已退入最低谷,到了 “山重水復疑無路” 的境地。這時,詩人又以超然揮灑的筆觸,突然推開去,獨辟蹊徑,以面對酒杯的聯想、發問,表達了 “含情”有待的高遠精神追求,從而創造出 “柳暗花明又壹村”的意境。這樣,就將詩人的情感在波瀾起伏的流動中逐步推向 *** ,升華為壹種頗具藝術魅力的審美情感。隨著詩人情感的起伏變化,形成壹種內趨力,左右著詩人視角由仙境到人間的變化。隨著詩人情感流向的變化,驅遣著詩人筆下意象的變化,決定著審美意象組合方式的變換,從而將遊仙、憂生、飲酒、縱情等內容冶為壹爐,使詩具有了高度的凝聚力和寬廣的覆蓋面。可以說,短短壹首詩,幾乎是其壹生各種追求的縮影。這就形成了全詩看似漫不經心、跳蕩不羈,實則整然有序、渾然天成的藝術結構,充分顯示出李白詩“飄逸”的風格。此外,正是由於詩人是以內心情感的流動來結構全詩的,因此,整首詩似是胸臆間語自然流出,平易自然,不加雕琢,信手拈來,無不精切熨貼。這反映出李白向樂府民歌學習的高度成就,也生動地體現出他的詩歌“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語言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