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變賣廢物,自己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路費。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壹半為了路費,壹半為了能見到他。準備完畢,我就要去學校謀事,瑋也要跟著我去,我們便同行。
到學校時,和瑋遊逛,勾留了半日;下午便須遊走到門口,下午在門口等著。瑋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門衛裏壹個熟識的朋友陪我同在。他再三囑咐朋友,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朋友不妥帖;頗躊躇了壹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新的學校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甚麽要緊的了。他躊躇了壹會,終於決定還是壹同送我去。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到了地方,進了學校。我找老師,他忙著放風。同學太多了,得向門衛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進門。他給自己揀定了門口的壹張椅子;我將他的紫毛大衣蓋在他身上。他囑我路上小心,進屋裏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門衛好好照應我。我心裏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直是白托!而且我這樣精明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麽?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哥們,妳走吧。”他往街道那邊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妳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學校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門外,須穿過馬路,須跳下人行道去又爬上去。瑋是壹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馬路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馬路,要爬上那邊人行道,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幹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馬路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趴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拉他。他和我走到學校門口,將橘子壹股腦兒放在我的兜裏。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裏很輕松似的,過壹會說,“我在這裏等妳;見到了老師發短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裏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到教學樓裏,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瑋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兜兜裏的錢是壹日不如壹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賺錢,做了許多“大事”。哪知如今的境況卻如此齷齪!我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瑣屑之事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天的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錢,惦記著我的橘子。我進教學樓後,他發了壹短信給我,短信中說道,“我壹切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減肥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