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境雖奇,脈理極細。略作梳理,可見夢境四景:
“我欲固之夢吳越,壹夜飛渡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這裏展示的是夢中第壹景,朗朗月色,澄碧湖水,漾漾淥水,清亮猿啼,構成了壹幅清麗恬靜的幽美畫面。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這壹段移步換形而變化迅疾。石徑通雲,海日升空,天雞高唱,山花爛漫,似已見到光明而仍在曖昧之境。這是夢中展現的第二景。
“熊咆龍吟殷巖泉,深林兮驚層巔。雲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煙。”但隨著夜晚的降臨,詩人夢中的見聞已是熊在咆哮,龍在吟嘯,而且震得山石、泉水、深林、峰巒都在發抖。天氣也在急驟變化,青青的雲天像要下雨的水面騰起煙霧,置身這樣的環境,令人感到身居高危之地而毛骨悚然。可用陰森恐怖來形容這夢中的第三景。
第四景:“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如果說前面僅僅是詩境的奇異的話,那麽這接下來則是光怪陸離,夢境也隨之進入高潮。剛才雖是令人驚憟之境而舉目所見,依然壹片寧靜。緊接著便寫到山崩地裂之聲,仿佛《天方夜譚》中的石穴洞開壹樣,壹幅奇異而璀璨的景象呈現在眼前,由晦暗突然轉為光芒萬丈。古人說山中別有洞天,這壹景詩仙有意識地把它形象化了。既有奇麗的形象,又有色彩的描繪,且有舒卷的情域,這是詩人夢遊暢想的最高境界,也是全詩最為飽滿、明朗的藝術畫面。
詩人因情設夢,精心描繪了四幅精彩的畫面。品讀詩歌意境,聯系詩人經歷,筆者認為,夢中所展示的壹切決非偶然,似乎是詩人生活遭遇的真實反映。李白二十五歲時,“仗劍去國,辭親遠遊”,出三峽,泛洞庭,東遊吳越,北訪太原,開始了以安陸(今屬湖北)為中心的十六年遊歷生活。此階段,詩人可算是自由自在,對現實充滿了美好的向往憧憬。夢中第壹景正是此階段詩人生活的詩意化寫照。天寶元年,李白因友推薦,應召入京,供奉翰林,起初詩人可謂“仰天大笑出門去”、“春風得意馬蹄疾”,深得唐玄宗的青睞,這壹短暫的時間可以說是詩人政治生涯中最壯美的時刻,難怪詩中出現了“海日”、“天雞”那種壯觀雄奇景象。但是李白那種傲岸的性格,是不為權貴所容的,後遭受高力士、楊國忠的讒害,唐玄宗疏遠了他。天寶三年(744),他被迫離開長安,這是詩人人生經歷中的低谷地,詩中所描繪的陰森恐怖之景,從壹個側面折射出現實生活的黑暗。李白是壹個具有遠大抱負的人,他有“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壹”的美好願望,但是他的美好理想被無情的現實擊得粉碎。對現實的強烈不滿,促使他追求夢寐以求的樂土,這就是他夢中追求的第四景。因此,我們不妨說,夢中四景是詩人人生旅途的曲折再現。詩人的那種高於生活的浪漫主義的奇特想象是植根於現實生活的。
詩人寫夢中詩境,其神奇瑰麗的場面固然具有濃烈的浪漫主義色彩,但神奇瑰麗的背後還有著若隱若現的恐怖的陰影,這正是詩人在現實社會中因四處碰壁而精神壓抑的詩化反映。這夢中四景看似寫仙人世界,實則是詩人二入長安後,在政治上屢受挫折的投影,隱晦曲折地反映了他迷惘於“出世”與“入世”間的心理矛盾。我想,學生在鑒賞《夢遊天姥吟留別》這首詩時,如果能把李白的這些人生經歷融入對詩歌內容的理解中,不僅會理解這壹點,而且會深刻地體驗到詩人嶙峋直立、不取悅於世而又不茍活於世的壹腔悲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