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禮重。”
“色與禮孰重?”
曰:“禮重。”
曰:“以禮食,則饑而死;不以禮食,則得食,必以禮乎?親迎②,則不得妻;不親迎,則得妻,必親迎乎?”
屋廬子不能對,明日之鄒以告孟子。
孟子曰:“於答是也何有? 不揣其本而齊其末③,方寸之木可使高於岑樓④。金重於羽者,豈謂壹鉤金與壹輿羽之謂哉⑤?取食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食重⑥? 取色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色重? 往應之曰:‘紾兄之臂而奪之食⑦,則得食;不紾,則不得食,則將紾之乎?逾東家墻而摟其處子⑧,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則將摟之乎?’”
〔註釋〕 ①任:周初諸侯國名,故地在今山東省濟寧市。屋廬子:孟子的弟子,名連。②親迎:古代婚姻制度“六禮”之壹,新郎必須親迎新娘。③揣:衡量。④岑樓:尖頂的高樓。⑤壹鉤金:意謂壹丁點金子。⑥翅:同“啻”,僅,只。⑦紾(zhěn):扭轉。⑧處子:處女。
12·2 曹交問曰①:“人皆可以為堯舜,有諸?”
孟子曰:“然。”
“交聞文王十尺,湯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長,食粟而已,如何則可?”
曰:“奚有於是? 亦為之而已矣。有人於此,力不能勝壹匹雛②,則為無力人矣;今曰舉百鈞③,則為有力人矣。然則舉烏獲之任④,是亦為烏獲而已矣。夫人豈以不勝為患哉? 弗為耳。徐行後長者謂之弟,疾行先長者謂之不弟。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所不為也。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誦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
曰:“交得見於鄒君,可以假館⑤,願留而受業於門。”
曰:“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 人病不求耳。子歸而求之,有余師。”
〔註釋〕 ①曹交:曹國國君的弟弟,名交。②雛:小雞。③ 百鈞:壹鈞為三十斤,百鈞為三千斤。④烏獲:古時候的大力士,能舉千鈞。⑤假館:借住處。假,借。館,住處。
12·3 公孫醜問曰:“高子曰①:‘《小弁》②,小人之詩也。’”
孟子曰:“何以言之?”
曰:“怨。”
曰:“固哉,高叟之為詩也! 有人於此,越人關弓而射之,則己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③。《小弁》之怨,親親也。親親,仁也。固矣夫,高叟之為詩也!”
曰:“《凱風》何以不怨④?”
曰:“《凱風》,親之過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也⑤。愈疏,不孝也;不可磯,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註釋〕 ①高子:與孟子的弟子高子不是同壹人,從孟子稱其為“高叟”來看,應該年長於孟子。②《小弁(pán)》:《詩經·小雅》篇名,《毛詩》認為是諷刺周幽王,《三家詩》認為是周宣王名臣尹吉甫之子伯奇由於遭受後母的讒言而被流放,怨恨而作。這裏應該是指後面壹說。③戚:親近。④《凱風》:《詩經·邶風》篇名,朱熹註:“衛有七子之母,不能安其室,七子作此以自責也。” ⑤磯:激怒。
12·4 宋牼①將之楚,孟子遇於石丘,曰:“先生將何之?”
曰:“吾聞秦楚構兵②,我將見楚王說而罷之。楚王不悅,我將見秦王說而罷之。二王我將有所遇焉。”
曰:“軻也請無問其詳,願聞其指③。說之將何如?”
曰:“我將言其不利也。”
曰:“先生之誌則大矣,先生之號則不可④。先生以利說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悅於利,以罷三軍之師,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悅於利也。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義說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悅於仁義,而罷三軍之師,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悅於仁義也。為人臣者懷仁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仁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仁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懷仁義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註釋〕 ①宋牼(kēng):宋國人,又叫宋钘、宋榮,是戰國時著名的學者。 ②構兵:交戰。③指:同“旨”,大意,意旨。④號:名義,說法。
12·5 孟子居鄒,季任為任處守①,以幣交,受之而不報。處於平陸②,儲子為相③,以幣交,受之而不報。他日由鄒之任,見季子;由平陸之齊,不見儲子。屋廬子喜曰:“連得間矣④。”
問曰:“夫子之任見季子,之齊不見儲子,為其為相與?”
曰:“非也。《書》曰⑤:‘享多儀⑥,儀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誌於享。’為其不成享也。”屋廬子悅。或問之,屋廬子曰:“季子不得之鄒,儲子得之平陸。”
〔註釋〕 ①季任:任國國君的弟弟,任國國君去鄰國朝會,季任替他居守任國。②平陸:平陸為古厥國,即魯之中都,在今山東汶上縣,與鄒相近。③儲子:齊國宰相。④連:屋廬子的名。間:差錯。⑤“《書》曰”以下三句:出自《尚書·周書·洛誥》。⑥享:諸侯朝見天子的禮儀。
12·6 淳於髡曰:“先名實者①,為人也;後名實者,自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②,名實未加於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
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賢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湯,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惡汙君,不辭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趨壹也。壹者何也? 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曰:“魯繆公之時,公儀子為政③,子柳、子思為臣④,魯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賢者之無益於國也!”
曰:“虞不用百裏奚而亡,秦繆公用之而霸。不用賢則亡,削何可得與?”
曰:“昔者王豹處於淇⑤,而河西善謳⑥;綿駒處於高唐⑦,而齊右善歌⑧;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⑨,而變國俗。有諸內,必形諸外。為其事而無其功者,髡未嘗睹之也。是故無賢者也,有則髡必識之。”
曰:“孔子為魯司寇⑩,不用,從而祭,燔肉不至(11),不稅冕而行(12)。不知者以為為肉也,其知者以為為無禮也。乃孔子則欲以微罪行(13),不欲為茍去。君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
〔註釋〕 ①名實:名,名譽;實,事功。②三卿:指上卿、亞卿、下卿,《禮記》說:“大國三卿,皆命於天子。”孟子在齊國時,曾位列三卿之中。③公儀子:即公儀休。他做魯相時,奉法循禮地治理魯國。④子柳:即泄柳。⑤王豹:衛國人,擅長歌唱。⑥河西:這裏指衛國,因為衛國在黃河西岸。⑦綿駒:齊國人,擅長歌唱。高唐:地名,在齊國的西部,今山東禹城西南。⑧齊右:齊國西部,古時以西方為右。⑨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華周、杞梁都是齊國的臣子,後來攻打莒的時候戰死,他們的妻子十分悲傷,對著城墻哭泣,將城墻都哭倒了,據說後來齊國的風俗就變得擅長哭泣。⑩司寇:主掌司法。孔子曾任魯國的“大司寇”,位與“三卿”並列。(11)燔肉:也寫作“膰肉”,即祭肉。按禮節,祭祀結束後要將祭肉分給參加祭祀的人。(12)稅(tuō):同“脫”。冕:祭祀時戴的禮帽。(13)微罪:小罪。
12·7 孟子曰:“五霸者①,三王之罪人也②;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天子適諸侯曰巡狩,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春省耕而補不足③,秋省斂而助不給。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養老尊賢,俊傑在位,則有慶④,慶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蕪,遺老失賢,掊克在位⑤,則有讓⑥。壹不朝,則貶其爵;再不朝,則削其地;三不朝,則六師移之⑦。是故天子討而不伐,諸侯伐而不討。五霸者,摟諸侯以伐諸侯者也⑧,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五霸,桓公為盛。葵丘之會⑨,諸侯束牲載書而不歃血⑩。初命曰:‘誅不孝,無易樹子(11),無以妾為妻。’再命曰:‘尊賢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無忘賓旅。’四命曰:‘士無世官,官事無攝(12),取士必得(13),無專殺大夫。’五命曰:‘無曲防(14),無遏糴(15),無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後,言歸於好。’今之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16)。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惡,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
〔註釋〕 ①五霸:即“春秋五霸”,指春秋時先後稱霸的五個諸侯: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莊王。壹說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吳王夫差、越王勾踐。②三王:夏禹,商湯,周文王、武王。③省:考察。④慶:獎賞。⑤掊克:聚斂。這裏代指聚斂民財的人。⑥讓:責罰。⑦六師:指天子的軍隊。周朝規定天子設六軍,大國諸侯設三軍。⑧摟:牽引,帶領。⑨葵丘:春秋時宋國地名。前651年,齊桓公曾在此會盟諸侯,並從而確立其霸主地位。⑩束牲:古代定盟多用犧牲,如果不宰殺犧牲的,就叫做束牲。載書:指將盟約放在犧牲上。歃(shà)血:古代盟誓時飲犧牲的血表示信守盟誓。(11)樹子:已立的太子。樹,立。(12)攝:兼任。(13)得:得賢。(14)曲防:遍設堤防。曲,遍。防,沿河堤防。當時諸侯若修築沿河堤防,以鄰國為壑,將使鄰國遭災,所以盟約禁止遍設堤防。(15)遏糴(dí):禁止鄰國來購買糧食。糴,購買糧食。(16)逢:逢迎。這裏指為君主的惡行辯護。
12·8 魯欲使慎子為將軍①。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謂之殃民。殃民者,不容於堯舜之世。壹戰勝齊,遂有南陽②,然且不可。”
慎子勃然不悅曰:“此則滑釐所不識也。”
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裏;不千裏,不足以待諸侯。諸侯之地方百裏;不百裏,不足以守宗廟之典籍。周公之封於魯,為方百裏也;地非不足,而儉於百裏③。太公之封於齊也,亦為方百裏也;地非不足也,而儉於百裏。今魯方百裏者五,子以為有王者作,則魯在所損乎? 在所益乎? 徒取諸彼以與此,然且仁者不為,況於殺人以求之乎? 君子之事君也,務引其君以當道,誌於仁而已。”
〔註釋〕 ①慎子:魯國的大臣,名滑釐,擅長用兵。②南陽:即汶陽,在今泰山西南,汶水之北,是當時齊國和魯國爭奪的要地。③儉:少於。
12·9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為君辟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①,不誌於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為君約與國,戰必克。’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誌於仁,而求為之強戰,是輔桀也。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雖與之天下,不能壹朝居也。”
〔註釋〕 ①鄉:同“向”。
12·10 白圭曰①:“吾欲二十而取壹,何如?”
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②。萬室之國,壹人陶,則可乎?”
曰:“不可,器不足用也。”
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無城郭、宮室、宗廟、祭祀之禮,無諸侯幣帛饔飧③,無百官有司,故二十取壹而足也。今居中國,去人倫④,無君子⑤,如之何其可也? 陶以寡,且不可以為國,況無君子乎?欲輕之於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於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註釋〕 ①白圭:先秦商業經營思想家,名丹,字圭,周國人。梁(魏)惠王時在魏國為官,曾築堤治水,發展生產,主張減輕田稅。②貉(mò):古代北方少數民族國家。③饔飧(yōng sūn):用飲食來招待客人的禮節。④去人倫:指沒有各種禮節禮儀。⑤無君子:指沒有大小官吏。
12·11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於禹。”
孟子曰:“子過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為壑,今吾子以鄰國為壑。水逆行,謂之洚水。洚水者①,洪水也,仁人之所惡也。吾子過矣。”
〔註釋〕 ①洚(jiàng)水:大水泛濫。
12·12 孟子曰:“君子不亮①,惡乎執?”
〔註釋〕 ①亮:同“諒”,誠信。
12·13 魯欲使樂正子為政①。孟子曰:“吾聞之,喜而不寐。”
公孫醜曰:“樂正子強乎?”
曰:“否。”
“有知慮乎?”
曰:“否。”
“多聞識乎?”
曰:“否。”
“然則奚為喜而不寐?”
曰:“其為人也好善②。”
“好善足乎?”
曰:“好善優於天下③,而況魯國乎?夫茍好善,則四海之內,皆將輕千裏而來告之以善。夫茍不好善,則人將曰:‘訑訑④,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聲音顏色,距人於千裏之外⑤。士止於千裏之外,則讒諂面諛之人至矣。與讒諂面諛之人居,國欲治,可得乎?”
〔註釋〕 ①樂正子:復姓“樂正”,名克,為孟子的弟子。②好善:根據下文判斷,應為樂聞善言。③優:有余。④訑訑(yí):壹種自以為是、不願聽取他人善言的聲音。⑤距:同“拒”,拒絕。
12·14 陳子曰①:“古之君子何如則仕?”
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禮,言將行其言也,則就之;禮貌未衰②,言弗行也,則去之。其次,雖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禮,則就之;禮貌衰,則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饑餓不能出門戶,君聞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從其言也,使饑餓於我土地,吾恥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註釋〕 ①陳子:即陳臻,孟子的弟子。②禮貌:禮節、態度。
12·15 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①,膠鬲舉於魚鹽之中②,管夷吾舉於士③,孫叔敖舉於海④,百裏奚舉於市⑤。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⑥,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⑦。人恒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⑧,而後作;征於色⑨,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⑩,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註釋〕 ①傅說(yuè):商王武丁的國相。相傳曾為刑徒,在傅巖做版築工匠,後被武丁舉為國相。版築:古人築墻時,用兩版相夾,實土其中,以杵築之。②膠鬲:殷紂時的賢人。曾因遭亂而以販賣魚鹽為生,被周文王舉薦於紂。③管夷吾:即管仲。春秋時,齊國小白與公子糾爭位,管仲擁戴公子糾,公子糾失敗後,管仲被齊桓公囚禁。後由於鮑叔牙的推薦,被齊桓公舉用為相,輔助齊桓公稱霸。士:獄官。管仲曾被囚禁,受獄官管制,所以稱其“舉於士”。④孫叔敖:楚國人,曾隱居在海邊,後被楚莊王舉為令尹。⑤百裏奚:虞國人,後從虞國逃至楚國,以五張羊皮的價格,自賣為奴。後被秦穆公舉為國相。⑥拂:拂戾,違背。⑦曾:同“增”。⑧衡:同“橫”,不順。⑨征:征驗,表現。⑩拂(bì)士:同“弼士”,輔弼的賢士。
12·16 孟子曰:“教亦多術矣,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
鑒賞 《告子下》篇看似內容龐雜,實際是從學習和生活實踐的角度,對上篇“性善”理論的深入剖析,其中心線索就是“信”。
孟子在本篇中講到:“君子不亮,惡乎執?”亮,就是信。孟子把信規定為君子的為人準則,認為做人處事不講誠信,隨隨便便,沒有原則,是什麽也把握不住的。信,是儒家的道德標準之壹,《論語·為政》講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學》言曰:“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孟子在繼承前人觀點的基礎上,又有所發展,把誠信觀應用到個人修養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首先,在對待歷史上,孟子提出失信亂國的觀點。他與儒家前人壹樣,厚古薄今,認為社會的發展是禮崩樂壞、王道式微,將變革的原因片面地歸結為人心不誠。他對春秋戰國的歷史這樣評價道:“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告子下》)在孟子看來,先王的禮法制度符合仁善之道,是治世的最高準繩,只有人人盡職盡責,遵守自己應守的禮法,天下才能和諧安寧。而五霸“摟諸侯以伐諸侯”,是諸侯僭行天子之禮;“今之諸侯”違背五霸時的束牲誓盟,是不守君子的為人之道;諫君之惡、導君正道是大夫輔佐君王的本分,而“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惡”,是沒有恪守自己的職責,這三種做法都是不講誠信,是導致天下大亂的原因。誠信,《中庸》篇又稱作誠,“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儒家把誠視為聖人的品格,是秉天執善,所以孟子對“不亮”的做法深惡痛絕。憎惡戰亂、渴望和平、懷戀先王治世,是當時人的普遍情感,孟子希望通過“王道”、“仁政”的政治主張,挽救日益頹下的世風,找回往日的安寧,這當然有儒家知識分子的幻想成分,但他由人性分析人手,強調誠信的做人原則,敢於批判當時的諸侯、大夫,提出順乎民意的主張,是有積極意義的。同時,他註意到大道的崩壞是從上到下逐步蔓衍的,要糾正這股歪風,也就必須自上而下逐步實行,也就是要從個人修身開始。
其次,孟子強調君子要保持壹定的操守,無論何種情況,都要堅信自己的信念,恪守自己的道德準則,這就是誠信的表現。
本篇是從順不驕和敗不餒兩方面加以說明的。如當陳子詢問“君子何如則仕”時,孟子回答說“就三去三”,即敬以禮,行其言則就之,雖有禮而言弗行則去之;其下,言未果但迎之致敬則就之,禮貌衰則去之;再下,國君雖不用不敬,但能周濟天下、善待臣民的,也可以接受。這三種情況盡管境界高低不同,但都有壹定的基礎,基礎壹旦不存在就須離去,而行善道是最基本的條件,這就是君子的操守和界限所在。孟子認為,君子人仕不是為了謀取個人功名和利益,而是要實施仁政以兼濟天下,造福百姓,這是君子應當信守的使命。
宣揚仁善,兼濟天下,是儒家士人的宏偉誌向,可謂任重道遠。曾子曾說:“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提出“士不可以不弘毅”(見《論語·泰伯》)。孟子深知承擔這壹使命的艱辛,因此他格外強調君子要在逆境中接受磨練和考驗。他如數家珍,列舉了六位古代先賢艱苦的成功經歷,以“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來激勵自己在逆境中奮起,而他“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的經典性論述,成為無數後人經常引用的至理名言。孟子磨練意誌的主張,與他“至大至剛”的“大丈夫”個性有關,這也是肇始於《周易》的中國人“憂患意識”的體現。
第三,在社會實踐中,孟子的誠信觀又表現為動機與實效的統壹。
政治上孟子主張仁政、王道,對為君辟土謀富、約國強戰的臣子,他貶斥為“民賊”,稱不仁不道而求富求強的國君為“富桀”、“輔桀”,而以用兵為能的慎子,被他激烈地譴責為“殃民”。得知魯國將重用樂正子的消息,竟然興奮得“喜不能寐”,不是因為樂正子能力超群、善於思考、博學多聞,而是由於“好善”。他認為這表明統治者有了好善的意向,會吸引許多有能力、有德行的賢人前來輔佐,於是仁政思想就有了實施的希望。
在具體事物上,孟子格外強調動機的純正性。本篇第四章講了宋牼要去楚國調解秦楚構兵的矛盾,當宋牼告訴孟子將“以利說之”時,孟子對其止兵之誌給予了肯定,而對其手段提出了批評,認為臣以仁義事君,當言以仁義,不當言利。同樣的實際效果,可能有不同的出發點,孟子重視純正的動機,是強調仁義思想的內在性,是壹種對自己信念的誠信。對此,朱熹特別強調:“學者所當深察而明辨之也。”(《孟子集註·告子下》)然而君子做事的動機,有時是壹般人不能察識的。如“孔子為魯司寇不用”壹段,對“孔子欲以微罪行,不欲為茍去”的深層原因作了剖析,表明君子做事的得體和智慧。針對屋廬子關於“見季子而不見儲子”的詢問,孟子解釋了自己為禮不為勢的深層原因。孟子重視善的動機,也強調善的效果,當魏國大臣白圭欲以二十取壹的稅法取代什壹稅時,孟子認為不符合國情,什壹稅是恰當的,過高會損傷百姓利益,過低國家就無法具備應有的禮儀。動機正確但不利於國家禮治建設,孟子是不贊成的,但是有利於本國而危害他國,孟子也堅決反對。白圭自誇治水之功,孟子對其不順水道,以鄰國為壑的惡劣行為給予了揭露。據《漢書·溝洫誌》介紹,當時齊、趙、魏等國均沿黃河,趙、魏地勢高而齊地勢低,故這些國家競相築堤護衛本國,致使“河水東抵齊堤則西泛趙魏”。這雖然有利於本國,但對別國卻造成災害。由此可見,孟子倡導性善,是兼善天下的博愛思想,他的動機論,體現的是性善理論的內化,對效果的追求,是性善理論的外化,認為只有做到內外統壹,才真正是對性善信念的誠信。
最後,孟子對其理論的闡釋也體現出誠信原則。世人把禮之輕與食色之重進行比較,懷疑禮的重要性。孟子批評這種理解方式是舍本逐末,認為禮與飲食、性欲各自內部都有輕重大小之別,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能因為不恰當的比較而懷疑禮的重要性。曹交局限於文辭的表面意義,對“人皆可為堯舜”的著名論題產生疑問。孟子認為其思維過於死板,理解這句話不能死摳字眼,而是要從言外之意的角度,把它看作壹種修養境界,因為能否達到這個境界,關鍵不在於能不能,而在於有沒有決心去做,為善為惡都是自己的所作所為。淳於髡覺得孟子在齊國任職無益於國政,對賢人的作用提出質疑。孟子以伯夷、伊尹、柳下惠為例,消除了他的疑慮,進而指出對仁、賢的界定,不能只拘於名實的表面,而要從本質上看是否符合仁義之道。通過與弟子討論《小弁》和《凱風》的思想感情,強調學《詩》應當結合詩的具體創作背景,這是他“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以意逆誌”(《萬章上》)的治《詩》方法的具體例證,雖然他是借評價詩歌的思想感情闡發其道德觀點,但這種領悟詩歌的方法對中國古代文論影響深遠。
孟子解讀經典的辯證性,不僅豐富了他的理論,增加了說服力,而且在復雜的現實生活面前,也具有了靈活性和普遍意義,從而成為傳統文化思想中獨樹壹幟的奇葩。
此外,本篇還反映了孟子教育方法的多樣性,既有不厭其煩的理論解說,又重視現實生活中的身教和啟發,還特別提出不誨之誨的方法,體現了中國傳統教育重視個人悟性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