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街頭乃有汽車馳過,
乃有郵筒寂寞。
郵筒PO
乃記不起汽車的號碼X,
乃有阿拉伯數字寂寞,
汽車寂寞,
大街寂寞,
人類寂寞。
根據廢名記載,此詩寫於北平護國寺街,我們可以推想詩人站在街頭上(或十字路口),來往有急馳的汽車,人群亦匆匆擦身而過,人與人彼此陌生。人與物亦同等陌生,因陌生,存在於內心的寂寞油然而生,人寂寞,靜止的郵筒壹樣寂寞,動態的汽車與大街亦然,形成壹幅寂寞冷然的默劇。詩人用冷眼觀看街景,自然記不得連續疾駛的汽車號碼,也許連顏色都沒有印象留存;街邊立著的寂寞郵筒,給詩人的直接感覺,僅僅是它的代碼(英文POST的縮寫,或前二字)。這首八行的詩,卻用了五個「寂寞」,在修辭學上算是大忌,但也表達出現代人內心的吶喊,置身都會生活的無奈寫照,心靈的空虛、寂寞,沒有足以寄托的對象。
先不必說他從何處而來到街頭,這街頭分明是社會的宿影,它給作者的感受是寂寞。寂寞不是“靜”的同義,是孤單、冷清。實質上是作者對塵世的否定。廢名出身於黃梅,此地區是壹個傳統文化深厚的地區,禮儀之鄉。這裏佛教禪宗與道教文化發達,他自小耳濡目染,身受熏陶,以至於影響其壹生的生活態度及文學作品。“我嘗想中國後來如果不是受了壹點佛教的影響,文藝裏的空氣恐怕更陳腐,文章裏恐怕更要損失好些好看的字面”(廢名語)。廢名常與人論佛,周作人曾在《懷廢名》記錄廢名的逸事中,記過廢名曾於熊十力辯論佛事以至二人動武,而且他日常生活中常常坐禪修道。他的詩“張力很大,禪宗較深”(高恒文),人稱其“寂寞詩人”。詩因艱澀難懂,讀之者甚少。確切地說能讀出其玄機的人不多而得其名。“當同行們都對西方詩人趨之若騖,只有他在壹邊圓睜著八大山人式的怪眼。不禮不睬,自說自話”做壹位有超然壹切氣魄的特色詩人。能耐得住這份寂寞的人,不受佛家文化的深遠的影響是難以做到的。
周作人稱其“佛教之上又加上了老莊之外的道教分子”。《街頭》明顯地充滿了道家的思想。汽車駛過郵筒寂寞,記不起汽車號碼,汽車寂寞。汽車是動的,郵筒是靜的,無論是動是靜都寂寞,這正是道家相對論的體現,相對統壹。所以,壹切——大街、人類都寂寞。作者對汽車和郵筒的感受而引發的對人類感受。汽車郵筒在三十年代資本主義現代工業產品,汽車使人類的軀體移動加速的交通工具,郵筒是人類思維的交通工具,給人類的交流帶來是更為快速,更為方便,但是並沒有使人類精神處境改變——人類依然寂寞。這不僅僅是對現代化進步的質疑,實質上是對社會進步的否定。如今,宋祖英的《好日子》唱日子越來越好,的確物質上是越來越好,而人們的精神上呢?說越來越空虛,越來越沒意思的人恐怕是占多數吧?(如果妳承認的話)。三十年代廢名就有如此深刻的思想,不能不令人佩服。道家主張“絕聖棄智”,“回歸自然”,在此何嘗不是廢名道家思想的體現。
廢名從哪裏來到街頭,他是壹名學者當然是從書齋而來。他曾在《燈》中寫到:“深夜讀書釋手壹本老子《道德經》之後,若拋卻吉兇悔憫相晤壹室”。“他否定‘街頭’就是對書齋生活的肯定”書齋生活是雅靜生活的代表。道家崇尚“靜”,“靜”為“復命”,“復命”就叫做“常”,“常”就能包容壹切,合於自然,就合於“道”,合與道才能長久。(老子《道德經》十三章)。廢名的確長久!“隔了七八十年再看,這為當年的落伍者,儼然腳頭最快”(網上下載)。為何“儼然”?在此筆者多有不平。現在人類不正是走向崇尚自然的道路嗎?廢名當年犀利的目光,思辨之力引起當今先鋒詩人的佩服是在情理之中的。“寫文章自以為對於社會毫無影響,正如‘廢名’而自以為真的廢了名字壹樣。‘廢名’就是廢名,要於社會毫無影響,必須連任何文字也不立。要真的廢名,必須連‘廢名’這筆名也不署”(魯迅語)。廢名的確沒有“廢名”,“廢名”是道家的“無為”的同名兄弟,廢名是處“無為”之中,卻有“有為的妙用”。這位“寂寞的詩人”不寂寞,他永遠影響著後人。如今他的家鄉重點中學——黃梅壹中,92年成立了“廢名文學社”,他的精神、他的藝術風采將長存於世,發揚光大。
無論是佛家與道家,這些都體現著廢名出世的思想。廢名敬重陶淵明,曾作《陶淵明愛樹》。陶因不滿官場黑暗而棄官不做,而避世於山野之中。廢名因何而避世的哪?當然是多方面的,就本詩而言。汽車、郵筒、數字都是舶來之品。作為壹個學者,何嘗不憂心重重,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就只能令他感到寂寞。不知這種見解是否值得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