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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的作品鑒賞

詩人韓愈壹生,以辟佛為己任。這首詩和《諫迎佛骨表》珠聯璧合,相得益彰,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

前四句寫禍事緣起,冤屈之意畢見。首聯直抒自己獲罪被貶的原因。他很有氣概地說,這個“罪”是自己主動招來的。就因那“壹封書”之罪,所得的命運是“朝奏”而“夕貶”。且壹貶就是八千裏。但是既本著“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諫佛骨表》)的精神,則雖遭獲嚴懲亦無怨悔。

三、四句直書“除弊事”,認為自己是正確的,申述了自己忠而獲罪和非罪遠謫的憤慨 ,富有膽識。盡管招來壹場彌天大禍,他仍舊是“肯將衰朽惜殘年”,且老而彌堅,使人如見到他的剛直不阿之態。五、六句就景抒情,情悲且壯。韓愈在壹首哭女之作中寫道:“以罪貶潮州刺史,乘驛赴任;其後家亦譴逐,小女道死,殯之層峰驛旁山下。”可知他當日倉猝先行,告別妻兒時的心情如何。韓愈為上表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家何在”三字中,有他的血淚和憤怒。

後兩聯扣題目中的“至藍關示侄孫湘”。作者遠貶,嚴令啟程,倉淬離家;而家人亦隨之遣逐,隨後趕來。當詩人行至藍關時,侄孫韓湘趕到,妻子兒女,則不知尚在何處。作者在《女挐壙銘》中追述道:“愈既行,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師,迫遣之。女挐年十二,病在席。既驚痛與其父訣,又輿致走道撼頓,失食飲節,死於商南層峰驛。”了解這些情況,便知“頸聯純作景語”、“境界雄闊”之類的賞析並不確當。頸聯上下句各含兩個子句,前面的子句寫眼前景,後面 的子句即景抒情。“雲橫秦嶺”,遮天蔽日,回顧長安,不知“家何在”?“雪擁藍關”,前路險艱, 嚴令限期趕到貶所, 不奈“馬不前”。

“雲橫”、“雪擁”,既是實景,又不無象征意義。“藍關”形容關山險惡,歸途渺渺,前途茫茫,“雪擁藍關”語意雙關,明寫天氣寒冷,暗寫政治氣候惡劣。“馬不前”其實是人不前,三字中流露出作者英雄失落之悲,表現了詩人對親人、對國都的眷顧與依戀。這句借景語言情思,詩人忠而獲罪,遠貶潮陽,拋妻別子而南行,心中是極其傷痛的。壹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表現韓愈被貶原因。這壹聯,景闊情悲,蘊涵深廣,遂成千古名句。作者原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上表言事的,如今自料此去必死,故對韓湘安排後事,以“好收吾骨”作給。在章法上,又照應第二聯,故語雖悲酸,卻悲中有壯,表現了“為除弊事”而“不惜殘年”的堅強意誌。

此兩句壹回顧,壹前瞻。雲橫而不見家,亦不見長安:“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李白《登金陵鳳凰臺》),何況天子在“九重”之上,更不能體恤下情。他此時不獨系念家人,更多的是傷懷國事。“馬不前”用古樂府:“驅馬涉陰山,山高馬不前”意。他立馬藍關,大雪寒天,聯想到前路的艱險。“馬不前”三字,露出英雄失路之悲。

結語沈痛而穩重。《左傳·僖公三十二年》記老臣蹇叔哭師時有 :“必死是間,余收爾骨焉”之語,韓愈用其意 ,向侄孫從容交代後事 ,語意緊承第四句,進壹步吐露了淒楚難言的激憤之情。

從思想上看 ,此詩與《諫佛骨表》,壹詩壹文,可稱雙璧,很能表現韓愈思想中進步的壹面。就藝術上看,這首詩是韓詩七律中佳作。其特點誠如何焯所評“沈郁頓挫”,風格近似杜甫。沈郁指其風格的沈雄,感情的深厚抑郁,而頓挫是指其手法的高妙:筆勢縱橫,開合動蕩。如“朝奏 ”、“ 夕貶”、“九重天”、“路八千”等,對比鮮明,高度概括。壹上來就有高屋建瓴之勢。三、四句用“流水對”,十四字形成壹整體,緊緊承接上文,令人有渾然天成之感。五、六句跳開壹筆,寫景抒情,“雲橫雪擁 ”,境界雄闊。“橫”狀廣度,“擁”狀高度,二字皆下得極有力。故全詩大氣磅礴,卷洪波巨瀾於方寸,能產生撼動人心的力量。

此詩雖追步杜甫,沈郁頓挫,蒼涼悲壯,得杜甫七律之神,但又有新創,能變化而自成面目,表現出韓愈以文為詩的特點。律詩有謹嚴的格律上的要求,而此詩仍能以“文章之法”行之,而且用得較好。好在雖有“文”的特點,如表現在直敘的方法上,虛詞的運用上(“欲為”、“肯將”之類)等;同時亦有詩歌的特點,表現在形象的塑造上(特別是五、六壹聯,於蒼涼的景色中有詩人自我的形象)和沈摯深厚的感情的抒發上 。全詩敘事、寫景、抒情熔為壹爐,詩味濃郁,詩意醇厚。 曾季貍:韓退之“雪擁藍關”,“馬不前”三字出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驅馬涉陰山,山高馬不前”。(《艇齋詩話》)

金聖嘆:壹二不對也,然為“朝”字與“夕”字對,“奏”字與“貶”字對,“壹封”、“九重”字與“八千”字對,“天”字與“潮州”、“路”字對,於是誦之,遂覺極其激昂。誰謂先生起衰之功止在散行文字!才奏便貶,才貶便行,急承三四壹聯,老臣之誠悃,大臣之豐裁,千載如今日。五六非寫秦嶺雲、藍關雪也,壹句回顧,壹句前瞻,險如逼出“瘴江邊”三字。蓋君子誠幸而死得其所,即刻刻是死所,收骨江邊,正復快語。安有諫迎佛骨韓文公肯作“家何在”婦人之聲哉! (《貫華堂批唐才子詩》)

何焯:安溪雲:妙在許大題目,而以“除弊事”三字了卻。結句即是不肯自毀其道以從於邪之意,非怨懟,亦非悲傷也。(《義門讀書記》)

李光地:《佛骨表》孤映千古,而此詩配之。(《榕村詩選》)

汪森:情極淒感,不長忠愛,此種詩何減《風》、《騷》遺意?(《韓柳詩選》)

紀昀:語極淒切,卻不衰颯。三四月是壹篇之骨,末二句即收繳此意。(《瀛奎律髓匯評》)

王壽昌:怨詩如“冉冉孤生竹”,比之《綠衣》,似不減其敦厚。尤妙在許大題目,而以“除弊事”三字了卻。……李義山之“曾***山翁把酒時……”(《九日》),皆能寓悲涼於蘊藉。然不如韓昌黎之“壹封朝奏九重天……”,雖不無怨意,而終無怨辭,所以為有德之言也。(《小清華園詩談》)

程學恂:時未離秦境,而語已及此,其感深矣(末句下)。(《韓詩臆說》)

吳北江:大氣盤旋,以文章之法行之,然已開宋詩壹派矣。 (《唐宋詩舉要》引)

俞陛雲:昌黎文章氣節震鑠有唐,即以此詩論,義烈之氣,擲地有聲,唐賢集中所絕無僅有。(《詩境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