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汽車上,看見壹個母親不斷疼惜呵護弱智的兒子,擔心著兒子第壹次坐公***
汽車受到驚嚇。
“寶寶乖,別怕別怕,坐車車很安全。”——那母親口中的寶寶,看來已經是十幾
歲的少年了。
乘客們都用非常崇敬的眼神看著那浴滿愛的光輝的母親。
我想到,如果人人都能用如此崇敬的眼神看自己的母親就好了,可惜,壹般人常常
忽略自己的母親也是那樣充滿光輝。
那對母子下車的時候,車內壹片靜默,司機先生也表現了平時少有的耐心,等他們
完全下妥當了,才緩緩起步,開走。
乘客們都還向那對母子行註目禮,壹直到他們消失於街角。
我們為什麽對壹個人完全無私的溶人愛裏會有那樣莊嚴的靜默呢?原因是我們往往
難以達到那種完全溶人的莊嚴境界。
完全的溶入,是無私的、無我的,無造作的,就好像燈泡的鎢絲突然接通,就會點
亮而散發光輝。
就以對待孩子來說吧!弱智的孩子在母親的眼中是那麽天真、無邪,那麽值得愛憐,
我們自己對待正常健康的孩子則是那麽嚴苛,充滿了條件,無法全心地愛憐。
但願,我們看自己孩子的眼神也可以像那位母親壹樣,完全無私、溶入,有壹種莊
嚴之美,充滿愛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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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鳴掃描,雪兒校對
不孝的孩子
在機場遇到壹位老先生,他告訴我要搬去大陸定居了。
“為什麽呢?”
秤說,他在臺灣有兩個兒子,壹個女兒,本來都很好的,自從他找到大陸的兒子之
後,就變得非常不孝。
“為什麽呢?”
“因為,擔心大陸的兒子也來搶我的遺產嘛!其實我還沒有死,哪裏有遺產呢!”
看到老先生蹣跚上飛機,我想到,難道我們長大成人,還只想到向父母要什麽,沒
想到能給老人家什麽嗎?
再想到大陸的兒子是臺灣兒女的大哥,就是父親的財產分壹份給他又怎麽樣?何況
父親還沒有死,財產還不知道怎麽分呢!
那為自己兒女不孝而哀嘆的老人告訴我:“有時候想想,既然這麽不孝,連壹毛錢
也不要留給他們。”然後他苦笑著說:“我也不會真的那樣做,總是自己的孩子嘛!”
他避居大陸,只是希望避免臺灣的子女每次看他就生起壹次怨恨。
唉!我多麽希望這世間的子女都能體貼父母的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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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鳴掃描,雪兒校對
浴著光輝的母親
在公***汽車上,看見壹個母親不斷疼惜呵護弱智的兒子,擔心著兒子第壹次坐公***
汽車受到驚嚇。
“寶寶乖,別怕別怕,坐車車很安全。”——那母親口中的寶寶,看來已經是十幾
歲的少年了。
乘客們都用非常崇敬的眼神看著那浴滿愛的光輝的母親。
我想到,如果人人都能用如此崇敬的眼神看自己的母親就好了,可惜,壹般人常常
忽略自己的母親也是那樣充滿光輝。
那對母子下車的時候,車內壹片靜默,司機先生也表現了平時少有的耐心,等他們
完全下妥當了,才緩緩起步,開走。
乘客們都還向那對母子行註目禮,壹直到他們消失於街角。
我們為什麽對壹個人完全無私的溶人愛裏會有那樣莊嚴的靜默呢?原因是我們往往
難以達到那種完全溶人的莊嚴境界。
完全的溶入,是無私的、無我的,無造作的,就好像燈泡的鎢絲突然接通,就會點
亮而散發光輝。
就以對待孩子來說吧!弱智的孩子在母親的眼中是那麽天真、無邪,那麽值得愛憐,
我們自己對待正常健康的孩子則是那麽嚴苛,充滿了條件,無法全心地愛憐。
但願,我們看自己孩子的眼神也可以像那位母親壹樣,完全無私、溶入,有壹種莊
嚴之美,充滿愛的光輝。
與父親的夜談
我和父親覺得互相了解和親近,是在我讀高中二年級的時候。
有壹次,我隨父親到我們的林場去住,我和父親睡在壹起,秉燭夜談。父親對我談
起他青年時代如何充滿理想,並且只身到山上來開辟四百七十甲的山地,
他說:“就在我們睡的這張床下,冬天有許多蛇爬進來盤著冬眠,半夜起來小便,
都要踞著腳才不會踩到蛇。”
父親告訴我:“年輕人最重要的就是打拼和勇氣。”
那壹夜,我和父親談了很久很久,才沈沈睡去。
醒來後我非常感動,因為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和父親單獨談超過壹小時的話,更
不要說睡在壹起了。
在我們的父母親那壹代,由於他們受的教育不多,加上中國傳統和日本教育使他們
變得嚴肅,不善於表達感情,往往使我們有代溝,不能互相了解和親近。
經過三四十年的努力,這壹代的父母較能和子女親近了,卻因為事情更繁忙,時間
更少了。
從高中時代到現在已經二十幾年了,我時常懷念起那與父親秉燭夜談的情景,可惜
父親已經過世,我再也不會有那種幸福了。
我們應該時常珍惜與父母、與子女親近的時間,因為好時光稍縱即逝!
分到最寶貴的媽媽
壹位朋友從國外趕回來參加父親的喪禮,因為他來得太遲,家產已經被兄弟分光了。
朋友對我說:“在我還沒有回家以前,我的兄弟把家產都分光了,他們什麽也沒有
留給我,分給我的只是我們惟壹的媽媽。”
朋友說著說著,就在黑暗的房子裏哭泣起來,朋友在國外事業有成,所以他不是為
財產哭泣,而是為兄弟的情義傷心。
我安慰朋友說:“妳能分到惟壹的媽媽是最大的福報呀!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很
多人願意舍棄所有的財富,只換回自己的媽媽都不可得呀!”朋友聽了,歡喜地笑了。
我說:“要是妳的兄弟連惟壹的媽媽也不留給妳,妳才是真的慘呢!”
小猴子種豆子
在森林裏,住著壹群猴子。
有壹天,壹個獵人到森林中打獵,所有的動物聽見獵人的腳步聲都四散奔逃,那壹
群猴子也跟著其他動物往森林的內部逃去。
只有壹只小猴子躲在樹上,沒有逃走。它在樹叢中看著獵人,感覺到那個獵人多麽
高貴,身上沒有會長虱子的毛,還穿著虎豹的皮袍,手裏拿著弓箭,多麽的英俊威武!
而且所有的動物看到他都立刻逃走,多麽的勇猛偉大!
“唉呀!人是多麽高貴呀!我不要再作猴子了,我要學作人。”
於是,小猴子慢慢的從森林裏移出來,住在森林的邊緣,這時它感覺人是多麽幸福,
住在有燈的房屋,而猴子只能住在黑暗的森林;人站著是多麽高貴,猴子卻只能蹲著走;
小猴子壹定要學會作人的決心。
它每天都跑到森林外面觀察人的動作和生活。
它看到人走路,就學著人的樣子走路。
看到人耕田,就學著耕田的樣子。
看到人笑,它也咧開嘴笑。
這只小猴子已經完全忘記自己是猴子,壹天不看到人,就覺得很寂寞,只要看到人,
就高興的走到人的旁邊,摹仿人的動作。
森林邊緣的人們看到這小猴子很可愛,都很喜歡它,每天帶東西來餵它,看到它學
作人,也很高興的討論著:“這個世界有很多人已經不像人了,妳看看,這小猴子竟有
作人的心,真是難得!”
他們用手撫摸小猴子的頭說:“妳愈來愈像人了。”
和小猴子坐在壹起談天。
牽小猴子的手跳舞。
遠遠看去,小猴子真像壹個人。
小猴子也覺得自己除了不會說話,和人沒有什麽不同了。
有壹天,農人到田裏種豆子,小猴子也學人抓壹把豆子要種在田裏,可是它不小心
掉了壹顆豆子,就把手裏的壹把豆子丟了,去找那顆掉了的豆子,它沒有找到丟掉的豆
子,可是回來的時候,發現別的豆子也被鳥雀吃光了。
農人看了都哈哈大笑的說:“到底,猴子還是猴子。”
小猴子聽了很傷心,才悟到自己是壹只猴子,於是跑回森林找它的同伴,可是它的
動作太像人,同伴已經完全不認識它了。
鴛鴦香爐
壹對瓷器做成的鴛鴦,壹只朝東,壹只向西,小巧靈動,仿佛剛剛在天涯的壹角交
會,各自輕輕拍著羽翼,錯著身,從水面無聲劃過。
這壹對鴛鴦關在南京東路壹家寶石店中金光閃爍的櫥窗壹角,它鮮艷的色彩比珊瑚
寶石翡翠還要燦亮,但是由於它的遊姿那樣平和安靜,竟仿若它和人間全然無涉,壹直
要往遠方無止盡的遊去。
再往內望去,寶石店裏供著壹個小小的神案,上書天地君親師五個大字,晨香還未
燒盡,煙香鐐繞,我站在櫥窗前不禁癡了,好像鴛鴦帶領我,順著煙香的紋路遊到我童
年的夢境裏去。
記得我還未識字以前,祖廳神案上就擺了壹對鴛鴦,是瓷器做成的檀香爐,終年氤
氳著壹樓香煙,在廳堂裏繞來繞去,檀香的氣味仿佛可以勾起人沈深平和的心胸世界,
即使是壹個小小孩兒也被吸引得意興飄飛。我常和兄弟們在廳堂中嬉戲,每當我跑過香
爐前,聞到檀香之氣,總會不自覺地出了神,呆呆看那壹縷輕淡但不絕的香煙。
尤其是冬天,壹縷直直飄上的煙,不僅是香,甚至也是溫暖的象征。有時候壹家人
不說什麽,夜裏圍坐在香爐前面,情感好像交融在爐中,並且燒出壹股淡淡的香氣了。
它比神案上插香的爐子讓我更深切感受到壹種無名的溫暖。
最喜歡夏日夜晚,我們圍坐聽老祖父說故事,祖父總是先慢條斯理地燃了那個鴛鴦
香爐,然後坐在他的藤搖椅中,說起那些還流動血淚聲香的感人故事。我們依在祖父膝
前張開好奇的眼眸,傾聽祖先依舊動人的足音響動,愈到星空夜靜,香爐的煙就直直升
到屋梁,繞著屋梁飄到庭前來,壹絲壹絲,螢火蟲都被吸引來,香煙就像點著螢火蟲尾
部的光亮,壹盞盞微弱的燈火四散飛升,點亮了滿天的向往。
有時候是秋色蕭瑟,空氣中有壹種透明的涼,秋葉正紅,鴛鴦香爐的煙柔軟得似蛇
壹樣升起,煙用小小的手推開寒涼的秋夜,推出壹扇溫暖的天空。從瀟湘的後院看去,
幾乎能看見那壹對鴛鴦依偎著的身影。
那壹對鴛鴦香爐的造型十分奇妙,雌雄的腹部連在壹起,雄的稍前,雌的在後。雌
鴛鴦是鐵灰壹樣的褐色,翅膀是紺青色,腹部是白底有褐色的濃斑,像褐色的碎花開在
嚴冬的冰雪之上,它圓形的小頭顱微縮著,斜依在雄鴛鴦的肩膀上。
雄鴛鴦和雌鴛鴦完全不同,它的頭高高仰起,頭上有冠,冠上是赤銅色的長毛,兩
邊彩色斑讕的翅翼高高翹起,像壹個兩面夾著盾牌的武士。它的背部更是美麗,紅的、
綠的、黃的、白的、紫的全開在壹處,仿佛春天裏怒放的花園,它的紅嘴是龍吐珠,黑
眼是壹朵黑色的玫瑰,腹部微芒的白點是滿天星。
那壹對相偎相依的鴛鴦,壹起棲息在壹片晶瑩翠綠的大荷葉上。
鴛鴦香爐的腹部相通,背部各有壹個小小的圓洞,當檀香的煙從它們背部冒出的時
候,外表上看像是各自焚燒,事實上腹與腹間互相感應。我最常玩的壹種遊戲,就是在
雄鴛鴦身上燒了檀香,然後把雄鴛鴦的背部蓋起來,煙與香氣就會從雌鴛鴦的背部升起;
如果在雌鴛鴦的身上燒檀香,蓋住背部,香煙則從雄鴛鴦的背上升起來;如果把兩邊都
蓋住,它們就像約好的壹樣,壹瞬間,檀香就在腹中滅熄了。
倘若兩邊都不蓋,只要點著壹只,煙就會均勻的冒出,它們各生壹縷煙,升到中途
慢慢氤氳在壹起,到屋頂時已經分不開了,交纏的煙在風中彎彎曲曲,如同合唱著壹首
有節奏的歌。
鴛鴦香爐的記憶,是我童年的最初,經過時間的洗滌愈久,形象愈是晶明,它幾乎
可以說是我對情感和藝術向往的最初。鴛鴦香爐不知道出於哪壹位匠人之手,後來被祖
父購得,它的顏色造型之美讓我明白體會到中國民間藝術之美;雖是壹個平凡的物件,
卻有壹顆生動靈巧的匠人心靈在其中遊動,使香爐經過百年都還是活的壹般。民間藝術
之美總是平凡中見真性,在平和的貞靜裏歷百年還能給我們新的啟示。
關於情感的向往,我曾問過祖父,為什麽鴛鴦香爐要腹部相連?祖父說:
鴛鴦沒有單只的。鴛鴦是中國人對夫妻的形容。夫妻就像這對香爐,表面各自獨立,
腹中卻有壹點心意相通,這種相通,在點了火的時候最容易看出來。
我家的鴛鴦香爐每日都有幾次火焚的經驗,每經壹次燃燒,那壹對鴛鴦就好像靠得
更緊。我想,如果香爐在天際如烽火,火的悲壯也不足以使它們殉情,因為它們的精神
和象征立於無限的視野,永遠不會畏怯,在火煉中,也永不消逝。比翼鳥飛久了,總會
往不同的方向飛,連理校老了,也只好在枝椏上無聊的對答。鴛鴦香爐不同,因為有火,
它們不老。
稍稍長大後,我識字了,識字以後就無法抑制自己的想像力飛奔,常常從壹個字壹
個詞句中飛騰出來,去找新的意義。“鴛鴦香爐”四字就使我想像力飛奔,覺得用“鴛
鴦”比喻夫妻真是再恰當不過,“鴛”的上面是“怨”,“鴦”的上面是“央”。
“怨”是又恨又嘆的意思,有許多抱怨的時刻,有很多無可奈何的時刻,甚至也有
很多苦痛無處訴的時刻。“央”是求的意思,是詩經中說的“和鈴央央”的和聲,是有
求有報的意思,有許多互相需要的時刻,有許多互相依賴的時刻,甚至也有很多互相憐
惜求愛的時刻。
夫妻生活是壹個有顏色、有生息、有動靜的世界,在我的認知裏,夫妻的世界幾乎
沒有無怨無尤幸福無邊的例子,因此,要在“怨”與“央”間找到平衡,才能是永世不
移的鴛鴦。鴛鴦香爐的腹部相通是壹道傷口,夫妻的傷口幾乎只有壹種藥,這藥就是溫
柔,“怨”也溫柔,“央”也溫柔。
所有的夫妻都曾經擁抱過、熱愛過、深情過,為什麽有許多到最後分飛東西,或者
郁郁而終呢?愛的諾言開花了,雖然不壹定結果,但是每年都開了更多的花,用來喚醒
剛墜入愛河的新芽,鴛鴦香爐是壹種未名的愛,不用聲名,千萬種愛都升自胸腹中柔柔
的壹縷煙。把鴛鴦從水面上提升到情感的詮釋,就像鴛鴦香爐雖然沈重,它的煙卻總是
往上飛升,或許能給我們壹些新的啟示吧!
至於“香爐”,我感覺所有的夫妻最後都要邁人“***守壹爐香”的境界,久了就不
只是愛,而是親情。任何婚姻的最後,熱情總會消褪,就像宗教的熱誠最後會平淡到只
剩下虔敬;最後的象征是“壹爐香”,在空闊平朗的生活中緩緩燃燒,那升起的煙,我
們逼近時可以體貼地感覺,我們站遠了,還有溫暖。
我曾在萬華的小巷中看過壹對看守寺廟的老夫婦,他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在晨昏
時上壹炷香,以及打掃那壹間被歲月剝蝕的小端。我去的時候,他們總是無言,輕輕的
動作,任陽光壹寸壹寸移到神案之前,等到他們工作完後,總是相攜著手,慢慢左拐右
彎地消失在小巷的盡頭。
我曾在信義路附近的巷子口,看過壹對撿拾破爛的中年夫妻,丈夫吃力地踩著壹輛
三輪板車,口中還叫著收破爛特有的語言,妻子經過每家門口,把人們棄置的空罐酒瓶、
殘舊書報壹壹丟到板車上,到巷口時,妻子跳到板車後座,熟練安穩的坐著,露出做完
工作欣慰的微笑,丈夫也突然吹起口哨來了。
我曾在通化街的小面攤上,仔細地觀察壹對賣牛肉面的少年夫妻;文夫總是自信地
在熱氣騰騰的鍋邊下面條,妻子則壹邊招呼客人,壹邊清潔桌椅,壹邊還要蹲下腰來洗
滌油汙的碗碟。在賣面的空檔,他們急急地***吃壹碗面,妻子壹徑地把肉夾給丈夫,他
們那樣自若,那樣無畏地生活著。
我也曾在南澳鄉的山中,看到壹對剛做完香菇烘焙工作的山地夫妻,依偎的***坐在
壹塊大石上,談著今年的耕耘與收成,談著生活裏最細微的事,壹任頑皮的孩童丟石頭
把他們身後的鳥雀驚飛而渾然不覺。
我更曾在嘉義縣內壹個大戶人家的後院裏,看到壹位須發俱白的老先生,爬到壹棵
蓮霧樹上摘蓮霧,他年邁的妻子圍著布兜站在蓮霧樹下接蓮霧,他們的笑聲那樣年少,
連圍墻外都聽得清明。他們不能說明什麽,他們說明的是壹爐燃燒了很久的香還會有它
的溫暖,那香爐的煙雖弱,卻有力量,它順著歲月之流可以飄進任何壹扇敞開的門窗。
每當我看到這樣的景象,總是站得遠遠的仔細聽,香爐的煙聲傳來,其中好像有瀑布奔
流的響聲,越過高山,流過大河,在我的胸腹間奔湍。如果沒有這些生活平凡的動作,
恐怕也難以印證情愛可以長久吧!
童年的鴛鴦香爐,經過幾次家族的搬遷,已經不知流落到什麽地方,或者在另壹個
少年家裏的神案上,再要找到壹個同樣的香爐恐怕永得可得,但是它的造形、色澤,以
及在荷葉上棲息的姿勢,卻為時日久還是鮮銳無比。每當在情感挫折生活困頓之際,我
總是循著時間的河流回到歲月深處去找那壹盞鴛鴦香爐,它是情愛最美麗的壹個鮮紅落
款,情愛畫成壹張重重疊疊交纏不清的水墨畫,水墨最深的山中灑下壹條清明的瀑布,
瀑布流到無止盡地方是香爐美麗明晰的章子。
鴛鴦香爐好像暗夜中的壹盞燈,使我童年對情感的認知乍見光明,在人世的幽晦中
帶來前進的力量,使我即使只在南京東路寶石店櫥窗中,看到壹對普通的鴛鴦瓷器都要
悵然良久。就像坐在壹個黑忽忽的房子裏,第壹盞點著的燈最明亮,最能感受明與暗的
分野,後來即使有再多的燈,總不如第壹盞那樣,讓我們長記不熄;坐在長廊盡處,縱
使太陽和星月都冷了,群山草木都衰盡了,香爐的微光還在記憶的最初,在任何可見和
不可知的角落,溫暖的燃燒著。
——壹九八壹年十壹月十八日
隨風吹笛
遠遠的地方吹過來壹股涼風。
風裏夾著呼呼的響聲。
側耳仔細聽,那像是某壹種音樂,我分析了很久,確定那是嫡子的聲音,因為蕭的
聲音沒有那麽清晰,也沒有那麽高揚。
由於來得遙遠,使我對自己的判斷感到懷疑;有什麽人的笛聲可以穿透廣大的平野,
而且天上還有雨,它還能穿過雨聲,在四野裏擴散呢?笛的聲音好像沒有那麽悠長,何
況只有簡單的幾種節奏。
我站的地方是壹片鄉下的農田,左右兩面是延展到遠處的稻田,我的後面是壹座山,
前方是壹片麻竹林。音樂顯然是來自麻竹林,而後面的遠方仿佛也在回響。
竹林裏是不是有人家呢?小時候我覺得所有的林間,竹林是最神秘的,尤其是那些
歷史悠遠的竹林。因為所有的樹林再密,陽光總可以毫無困難的穿透,唯有竹林的密葉,
有時連陽光也無能為力;再大的樹林也有規則,人能在其間自由行走,唯有某些竹林是
毫無規則的,有時走進其間就迷途了。因此自幼,父親就告訴我們“逢竹林莫人”的道
理,何況有的竹林中是有亂刺的,像刺竹林。
這樣想著,使我本來要走進竹林的腳步又遲疑了,在稻田田硬坐下來,獨自聽那壹
段音樂。我看看天色尚早,離竹林大約有兩裏路,遂決定到竹林裏去走壹遭——我想,
有音樂的地方壹定是安全的。
等我站在竹林前面時,整個人被天風海雨似的音樂震攝了,它像壹片樂海,波濤洶
湧,聲威遠大,那不是人間的音樂,竹林中也沒有人家。
竹子的本身就是樂器,風是指揮家,竹於和竹葉的關系便是演奏者。我研究了很久
才發現,原來竹子灑過了小雨,上面有著水漬,互相摩擦便發生尖利如笛子的聲音。而
上面滿天搖動的竹葉間隙,即使有雨,也阻不住風,發出許多細細的聲音,配合著竹子
的笛聲。
每個人都會感動於自然的聲音,譬如夏夜裏的蛙蟲鳴唱,春晨雀鳥的躍飛歌唱,甚
至刮風天裏濤天海浪的交響。凡是自然的聲音沒有不令我們贊嘆的,每年到冬春之交,
我在寂靜的夜裏聽到遠處的春雷乍響,心裏總有壹種喜悅的顫動。
我有壹個朋友,偏愛蟬的歌唱。孟夏的時候,他常常在山中獨座壹日,為的是要聽
蟬聲,有壹次他送我壹卷錄音帶,是在花蓮山中錄的蟬聲。送我的時候已經冬天了,我
在寒夜裏放著錄音帶,壹時萬蟬齊鳴,使冷漠的屋宇像是有無數的蟬在盤飛對唱,那種
經驗的美,有時不遜於在山中聽蟬。
後來我也喜歡錄下自然的聲籟,像是溪水流動的聲音,山風吹撫的聲音,有壹回我
放著壹卷寫明《溪水》的錄音帶,在溪水琤琮之間,突然有兩聲山鳥長鳴的銳音,盈耳
繞梁,久久不滅,就像人在平靜的時刻想到往日的歡愉,突然失聲發出歡欣的感嘆。
但是我聽過許多自然之聲,總沒有這壹次在竹林裏感受到那麽深刻的聲音。原來在
自然裏所有的聲音都是獨奏,再美的聲音也僅彈動我們的心弦,可是竹林的交響整個包
圍了我,像是百人的交響樂團剛開始演奏的第壹個緊密響動的音符,那時候我才真正知
道,為什麽中國許多樂器都是竹子制成的,因為沒有壹種自然的植物能發出像竹子那樣
清脆、悠遠、綿長的聲音。
可惜的是我並沒有能錄下竹子的聲音,後來我去了幾次,不是無雨,就是無風,或
者有風有雨卻不像原來配合得那麽好。我了解到,原來要聽上好的自然聲音仍是要有福
分的,它的變化無窮,是每壹刻全不相同,如果沒有風,竹子只是竹於,有了風,竹於
才變成音樂,而有風有雨,正好能讓竹子摩擦生籟,竹子才成為交響樂。
失去對自然聲音感悟的人是最可悲的,當有人說“風景美得像壹幅畫”時,境界便
低了,因為畫是靜的,自然的風景是活的、動的;而除了目視,自然還提供各種聲音,
這種雙重的組合才使自然超拔出人所能創造的境界。世上有無數藝術家,全是從自然中
吸取靈感,但再好的藝術家,總無法完全捕捉自然的魂魄,因為自然是有聲音有畫面,
還是活的,時刻都在變化的,這些全是藝術達不到的境界。
最重要的是,再好的藝術壹定有個結局。自然是沒有結局的,明白了這壹點,藝術
家就難免興起“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寂寞之感。人能繪下長江萬裏圖令人
動容,但永遠不如長江的真情實景令人感動;人能錄下蟬的鳴唱,但永遠不能代替看美
麗的蟬在樹梢唱出動人的歌聲。
那壹天,我在竹林裏聽到竹子隨風吹笛,竟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等我走出竹林,夕
陽已徘徊在山谷。雨已經停了,我卻好像經過壹場心靈的沐浴,把塵俗都洗去了。
我感覺到,只要有自然,人就沒有自暴自棄的理由。
——壹九八三年五月四日
挑水肥的人
昔時鄉間有壹種專門挑水肥的人,他們每隔壹星期會來家裏“擔肥”,也就是把糞
坑的屎尿挑到田野去施肥,因此我們常會和他們在田間小路不期而遇。
小孩子貪甜惡鹹,喜香怨臭,很討厭水肥的味道,我們只要看見挑水肥的人走近,
就捏著鼻子往反方向逃走,跑很遠了才敢大口呼吸。
有的挑水肥的人喜歡捉弄孩子,遠遠地就說:“香的來了,要聞香的孩子緊來喔!”
那語調好像他就要挖壹塊分給人聞香壹樣。
有壹次,我與爸爸同行,不巧遇到挑水肥的人,我不敢跑開,只好捏著鼻子把頭別
到壹邊去,好不容易熬到水肥的味道錯身而過。
爸爸立刻叫我立正站好——每次他有什麽嚴重的教訓總是叫我們立正站好——然後
他嚴肅地問我:“為什麽遇到擔肥的人捏登子轉頭?”
“因為真的很臭嘛!”我委屈地說。
“他們挑肥的人難道不會臭嗎?”
我說:“大概會吧!”
爸爸說:“他們忍著臭,幫我們把水肥倒在田裏,我們應該感謝他們呀!知不知
道?”
我點頭說:“知道。”
爸爸忽然以壹種十分感性的語調說:“這擔肥的人,在家裏也是人的兒子,也是他
兒子的爸爸,我們應該尊重人、疼惜人,以後妳在田裏遇見他們,不可以把頭轉開,不
可以捏鼻子,知道嗎?”
“可是真的很臭呀!”
爸爸說:“妳可以深呼吸、憋住氣,等他們走過再呼吸呀!”
後來,我每次遇到擔肥的人,總是深呼吸、憋住氣,想到他們也是人於,也是人父,
就感覺那樣的憋氣使我有壹種莊嚴之感。
我後來肺活量大,可能與那深呼吸和憋氣有關。
現在,父親雖然過世了,但他那壹天對我說話的情景還歷歷在目,講完話,我們壹
起在夕陽下的田園漫步回家,田園流動著金黃色的光到如今還照耀著我。
這世間的每壹個眾生,彼是人子,亦是人父,應善待之!
狐貍和兔子
有壹個禪宗的故事這樣說,壹位禪師與弟子外出,看到狐貍在追兔子。
“依據古代的傳說,大部分清醒的兔子可以逃掉狐貍,這壹只也可以。”師父說。
“不可能!”弟子回答,“狐貍跑得比兔子快!”
“但兔子將可避開狐貍!”師父仍然堅持己見。
“師父,您為什麽如此肯定呢?”
“因為,狐貍是在追它的晚餐,兔子是在逃命!”師父說。
可嘆息的是,大部分的人過日子就像狐貍追兔子,以致到了中年筋疲力竭就放棄自
己的晚餐,縱使有些人追到了晚餐,也會覺得花那麽大的代價才追到壹只兔子而感到懊
喪。修行者的態度應該不是狐貍追兔子,而是兔子逃命,只有投人全副身心,向前奔躍,
否則壹個不留神,就會喪命狐口了。
在生命的“點”和“點”間,快如迅雷,沒有壹點空隙,甚至容不下思考,就有如
兔於奔越逃命壹樣,我每想起這個禪的故事,就想到:兔子假如能逃過狐口,在喘息的
時候,壹定能見及生命的真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