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壕吏
唐代:杜甫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壹何怒,婦啼壹何苦。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壹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譯文
日暮時投宿石壕村,夜裏有差役來強征兵。老翁越墻逃走,老婦出門應付。
差役喊叫得是那樣兇狠,老婦人啼哭得是那樣悲傷。我聽到老婦上前說:“我的三個兒子去參加鄴城之戰。其中壹個兒子捎信回來,說另外兩個兒子剛剛戰死。活著的人姑且活壹天算壹天,死去的人就永遠不會復生了!
老婦我家裏再也沒有其他的人了,只有個正在吃奶的小孫子。因為有小孫子在,他母親還沒有離去,但進進出出連壹件完好的衣裳都沒有。
老婦雖然年老力衰,但請允許我跟從妳連夜趕回營去。趕快到河陽去應征,還能夠為部隊準備早餐。”
夜深了,說話的聲音逐漸消失,隱隱約約聽到低微斷續的哭泣聲。天亮後我繼續趕路,只能與返回家中的那個老翁告別。
註釋
暮:在傍晚。
投:投宿。
吏:官吏,低級官員,這裏指抓壯丁的差役。
夜:時間名詞作狀語,在夜裏。
逾(yú):越過;翻過。
走:跑,這裏指逃跑。
呼:訴說,叫喊。
壹何:何其、多麽。
怒:惱怒,兇猛,粗暴,這裏指兇狠。
啼:哭啼。
苦:淒苦。
前:上前,向前。
致:對……說。
前致詞:指老婦走上前去(對差役)說話。
鄴城:即相州,在今河南安陽。
戍(shù):防守,這裏指服役。
附書至:捎信回來。書,書信。至,回來。
新:最近,剛剛。
存:活著,生存著。
且偷生:姑且活壹天算壹天。且:姑且,暫且。偷生:茍且活著。
長已矣:永遠完了。已:停止,這裏引申為完結。
室中:家中。
更無人:再沒有別的(男)人了。更:再。
惟:只,僅。
乳下孫:正在吃奶的孫子。
未:還沒有。
去:離開,這裏指改嫁。
完裙:完整的衣服。
老嫗(yù):老婦人。
衰:弱。
請從吏夜歸:請讓我和妳晚上壹起回去。請:請求。從:跟從,跟隨。
應:響應。
河陽:今河南省洛陽市吉利區(原河南省孟縣),當時唐王朝官兵與叛軍在此對峙。
急應河陽役:趕快到河陽去服役。
猶得:還能夠。得:能夠。
備:準備。
晨炊:早飯。
夜久:夜深了。
絕:斷絕;停止。
如:好像,仿佛。
聞:聽。
泣幽咽:低微斷續的哭聲。有淚無聲為“泣”,哭聲哽塞低沈為“咽”。
明:天亮之後。
登前途:踏上前行的路。登:踏上。前途:前行的路。
獨:唯獨、只有。
石壕:今河南三門峽市東南。
創作背景
759年(唐肅宗乾元二年)春,已經四十八歲的杜甫,由左拾遺貶為華州司功參軍。他離開洛陽,歷經新安、石壕、潼關,夜宿曉行,風塵仆仆,趕往華州任所。所經之處,哀鴻遍野,民不聊生,這引起詩人感情上的強烈震動。於是就其所見所聞,寫成這篇不朽的詩作。
文學賞析
《石壕吏》是壹首傑出的現實主義的敘事詩,寫了差吏到石壕村乘夜捉人征兵,連年老力衰的老婦也被抓服役的故事,揭露了官吏的殘暴和兵役制度的黑暗,對安史之亂中人民遭受的苦難深表同情。藝術上,精煉是這首詩的壹大特點,把抒情和議論寓於敘事之中,愛憎分明。場面和細節描寫自然真實。善於裁剪,中心突出。
前四句可看作第壹段。首句“暮投石壕村”,單刀直入,直敘其事。“暮”字、“投”字、“村”字都需玩味,讀者不能輕易放過。在封建社會裏,由於社會秩序混亂和旅途荒涼等原因,旅客們都“未晚先投宿”,更何況在兵禍連接的時代。而杜甫,卻於暮色蒼茫之時才匆匆忙忙地投奔到壹個小村莊裏借宿,這種異乎尋常的情景就富於暗示性。他或者是壓根兒不敢走大路;或者是附近的城鎮已蕩然壹空,無處歇腳。總之,寥寥五字,不僅點明了投宿的時間和地點,而且和盤托出了兵荒馬亂、雞犬不寧、壹切脫出常軌的景象,為悲劇的演出提供了典型環境。浦起龍指出這首詩“起有猛虎攫人之勢”(《讀杜心解》),這不僅是就“有吏夜捉人”說的,而且是就頭壹句的環境烘托說的。“有吏夜捉人”壹句,是全篇的提綱,以下情節,都從這裏生發出來。不說“征兵”、“點兵”、“招兵”而說“捉人”,已於如實描繪之中寓揭露、批判之意。再加上壹個“夜”字,含意更豐富。第壹、表明官府“捉人”之事時常發生,人民白天躲藏或者反抗,無法“捉”到;第二、表明縣吏“捉人”的手段狠毒,於人民已經入睡的黑夜,來個突然襲擊。同時,詩人是“暮”投石壕村的,從“暮”到“夜”,已過了幾個小時,這時當然已經睡下了;所以下面的事件發展,他沒有參與其間,而是隔門聽出來的。“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兩句,表現了人民長期以來深受抓丁之苦,晝夜不安;即使到了深夜,仍然寢不安席,壹聽到門外有了響動,就知道縣吏又來“捉人”,老翁立刻“逾墻”逃走,由老婦開門周旋。
從“吏呼壹何怒”至“猶得備晨炊”這十六句,可看作第二段。“吏呼壹何怒!婦啼壹何苦!”兩句,極其概括、極其形象地寫出了“吏”與“婦”的尖銳矛盾。壹“呼”、壹“啼”,壹“怒”、壹“苦”,形成了強烈的對照;兩個狀語“壹何”,加重了感*彩,有力地渲染出縣吏如狼似虎,叫囂隳突的橫蠻氣勢,並為老婦以下的訴說制造出悲憤的氣氛。矛盾的兩方面,具有主與從、因與果的關系。“婦啼壹何苦”,是“吏呼壹何怒”逼出來的。下面,詩人不再寫“吏呼”,全力寫“婦啼”,而“吏呼”自見。“聽婦前致詞”承上啟下。那“聽”是詩人在“聽”,那“致詞”是老婦“苦啼”著回答縣吏的“怒呼”。寫“致詞”內容的十三句詩,多次換韻,表現出多次轉折,暗示了縣吏的多次“怒呼”、逼問。這十三句詩,不是“老婦”壹口氣說下去的,而縣吏也決不是在那裏洗耳恭聽。實際上,“吏呼壹何怒,婦啼壹何苦!”不僅發生在事件的開頭,而且持續到事件的結尾。從“三男鄴城戍”到“死者長已矣”,是第壹次轉折。讀者可以想見,這是針對縣吏的第壹次逼問訴苦的。在這以前,詩人已用“有吏夜捉人”壹句寫出了縣吏的猛虎攫人之勢。等到“老婦出門看”,便撲了進來,賊眼四處搜索,卻找不到壹個男人,撲了個空。於是怒吼道:
“妳家的男人都到哪兒去了?快交出來!”老婦泣訴說:“三個兒子都當兵守鄴城去了。壹個兒子剛剛捎來壹封信,信中說,另外兩個兒子已經犧牲了!……”泣訴的時候,可能縣吏不相信,還拿出信來交縣吏看。
總之,“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處境是夠使人同情的,她很希望以此博得縣吏的同情,高擡貴手。不料縣吏又大發雷霆:“難道妳家裏再沒有別人了?快交出來!”她只得針對這壹點訴苦:“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這兩句,也不是壹口氣說下去的,因為“更無人”與下面的回答發生了明顯的矛盾。合理的解釋是:老婦先說了壹句:“家裏再沒人了!”而在這當兒,被兒媳婦抱在懷裏躲到什麽地方的小孫兒,受了怒吼聲的驚嚇,哭了起來,掩口也不頂用。於是縣吏抓到了把柄,威逼道:“妳竟敢撒謊!不是有個孩子哭嗎?”老婦不得已,這才說:“只有個孫子啊!還吃奶呢,小得很!”“吃誰的奶?總有個母親吧!還不把她交出來!”老婦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她只得硬著頭皮解釋:“孫兒是有個母親,她的丈夫在鄴城戰死了,因為要餵奶給孩子,沒有改嫁。可憐她衣服破破爛爛,怎麽見人呀!還是行行好吧!”(“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兩句,有的版本為“孫母未便出,見吏無完裙”,所以縣吏是要她出來的。)但縣吏仍不肯罷手。老婦生怕守寡的兒媳被抓,餓死孫子,只好挺身而出:“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老婦的“致詞”,到此結束,表明縣吏勉強同意,不再“怒吼”了。
最後壹段雖然只有四句,卻照應開頭,涉及所有人物,寫出了事件的結局和作者的感受。“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表明老婦已被抓走,走·時低聲哭泣,越走越遠,便聽不到哭聲了。“夜久”二字,反映了老婦壹再哭訴、縣吏百般威逼的漫長過程。“如聞”二字,壹方面表現了兒媳婦因丈夫戰死、婆婆被“捉”而泣不成聲,另壹方面也顯示出詩人以關切的心情傾耳細聽,通夜未能入睡。“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兩句,收盡全篇,於敘事中含無限深情。前壹天傍晚投宿之時,老翁、老婦雙雙迎接詩人,而時隔壹夜,老婦被捉走,兒媳婦泣不成聲,只能與逃走歸來的老翁作別了。老翁的心情怎樣,詩人作何感想,這些都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
仇兆鰲在《杜少陵集詳註》裏說:“古者有兄弟始遣壹人從軍。今驅盡壯丁,及於老弱。詩雲:三男戍,二男死,孫方乳,媳無裙,翁逾墻,婦夜往。壹家之中,父子、兄弟、祖孫、姑媳慘酷至此,民不聊生極矣!當時唐祚,亦岌岌乎危哉!”就是說,“民為邦本”,把人民整成這個樣子,統治者的寶座也就岌岌可危了。詩人杜甫面對這壹切,沒有美化現實,卻如實地揭露了政治黑暗,發出了“有吏夜捉人”的呼喊,這是值得高度評價的。
在藝術表現上,這首詩最突出的壹點則是精煉。陸時雍稱贊道:“其事何長!其言何簡!”就是指這壹點說的。全篇句句敘事,無抒情語,亦無議論語;但實際上,作者卻巧妙地通過敘事抒了情,發了議論,愛憎十分強烈,傾向性十分鮮明。寓褒貶於敘事,既節省了很多筆墨,又絲毫沒有給讀者概念化的感覺。詩中還運用了藏問於答的表現手法。“吏呼壹何怒!婦啼壹何苦!”概括了雙方的矛盾之後,便集中寫“婦”,不復寫“吏”,而“吏”的蠻悍、橫暴,卻於老婦“致詞”的轉折和事件的結局中暗示出來。詩人又十分善於剪裁,敘事中藏有不盡之意。壹開頭,只用壹句寫投宿,立刻轉入“有吏夜捉人”的主題。又如只寫了“老翁逾墻走”,未寫他何時歸來;只寫了“如聞泣幽咽”,未寫泣者是誰;只寫老婦“請從吏夜歸”,未寫她是否被帶走;卻用照應開頭、結束全篇、既敘事又抒情的“獨與老翁別”壹句告訴讀者:老翁已經歸家,老婦已被捉走;那麽,那位吞聲飲泣、不敢放聲痛哭的,就是給孩子餵奶的年輕寡婦了。正由於詩人筆墨簡潔、洗煉,用了較短的篇幅,在驚人的廣度與深度上反映了生活中的矛盾與沖突,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