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杜甫
八月秋高風怒好,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沈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
俄傾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裏裂。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詩文賞析
肅宗上元元年 (760),杜甫求親告友,在成都浣花溪邊蓋起草堂,總算有了棲身之所。不料到了第二年八月,大風破屋,大雨又接踵而至,詩人長夜難眠,創作了《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全詩分四節。第壹節五句,句句押韻,“號”、“茅”、“郊”、“梢”、 “坳”,五個開口呼的平聲韻腳傳來陣陣風聲。起勢迅猛,“風怒號”三字音 響宏大,如聞秋風咆哮。壹個“怒”字,把秋風擬人化,使“卷我屋上三重茅” 富有動作性和感情色彩。“卷”、“飛”、“渡”、“灑”、“掛罥”“飄轉”, 壹個接壹個的動態組成壹幅幅圖畫,緊緊地牽動詩人的視線、撥動詩人的心弦。 第二節五句,是前壹節的發展。詩人眼巴巴地望著狂風把屋上的茅草壹層 又壹層地“卷”走,有的“掛罥長林梢”,有的“飄轉沈塘坳”,已無法收回。 而能夠收回的,卻被“南村群童”抱跑了!“欺我老無力”五字極深刻,也極 沈痛。“歸來倚仗自嘆息”中的“歸來”,補寫初聞風聲,詩人即拄杖出門, 直至大風破屋,茅草丟失,才無可奈何地回到屋內。“自嘆息”的“自”字尤 沈痛。如此不幸,卻無人同情和幫助,只有“自”嘆“自”嗟。世風之澆薄,意在言外。
第三節八句,寫屋破又遭連夜雨的苦況宛然在目,而又今中含昔、小中見 大。成都的八月並不冷,然而“床頭屋漏無幹處”,布衾又舊又破,就感到冷。 “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裏裂”兩句,詞約義豐,概括了長期以來的貧 困生活。而這貧困,又與國家的喪亂有關。“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 徹”兩句,壹縱壹收。壹縱,從眼前的處境擴展到安史之亂以來的種種痛苦經 歷,從風雨飄搖中的茅屋擴展到戰亂頻仍、 殘破不堪的國家; 壹收,又回到 “長夜沾濕”,布衾似鐵的現實,水到渠成地過渡到全詩的結尾。
第四節以表現理想和希望的“安得”二字領起。“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 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三句,前後用七字句,中間用九字句,句 句蟬聯而下,而表現闊大境界的詞如“廣廈”、“千萬間”、“大庇”、“歡 顏”、“安如山”等,又聲音宏亮,從而構成了鏗鏘有力的節奏和奔騰前進的 氣勢,恰切地表現了詩人從“床頭屋漏無幹處”、“長夜沾溫何由徹”的痛苦 生活體驗中迸發出來的奔放激情和火熱希望。這種激情和希望,詠歌之不足, 故嗟嘆之:“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詩人的博 大胸襟和崇高理想,表現得淋漓盡致。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以下簡稱《白雪歌》)可以說是唐代詩歌中的壹朵奇葩。它既是壹首邊塞詩,又是壹首送別詩,這首詩描繪了邊塞的風雪與嚴寒,表現了送友惜別的深情。
這首詩景色淒美。詩的起首四句為詩的發端,“如高山墜石,不知其來,令人驚絕。”(沈德潛《說詩陣語》)特別是“忽如壹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把人帶入風雪彌漫、景物新奇的境地。“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東方虬的《春雪》)和“洛陽梨花落如雪”(蕭子顯《燕歌行》)是以花喻雪,匠心略同,但無論豪情與奇趣都得讓此詩三分。詩人將北國冬天的雪花比作南方春天的梨花,使嚴寒之中透露出盎然春意,別有壹番情趣。冬天,百花藏形匿影,百蟲聲銷跡滅,到處是壹片荒涼的景色:衰敗的枯草,凜冽的北風,天空中愁雲密布,大地上冰天雪地。面對此景,人的心境應該是惆悵、淒苦的,然而詩人卻能別出心裁,筆鋒壹轉,把這令人淒清的雪花化為春日之梨花,給全詩增加壹點亮麗的色彩。詩人能從雪花聯想到梨花,目然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正如雪萊所說,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大雪紛飛,滿眼是銀白世界,然而,在這皚皚白雪中,中軍帳上那壹面鮮紅的旗幟就格外引人註目。這冷色基調上的壹星暖色,壹方面襯得整個畫面更加潔白、淒寒,另壹方面又給人以活力,給人以火熱的激情,積極向上的進取精神。這是詩中又壹處精彩的奇筆。
在這淒美的景色中,詩人設宴送別歸京的友人,那場面該是何等的動人。
唐詩中送別詩較多,各有千秋。王勃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沾巾。”勸勉友人別效兒女忸怩之態,反映出送別時的豪邁情懷;李白的“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表現了對友人的深厚情誼;而王維的“勸君更盡壹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酒石酸中含情,頻頻勸酒聲中自有無限情意,詩中流露出壹種別時的愁情。
而《白雪歌》的別時場面與眾不同,詩人在冰天雪地的中軍帳為友人設宴餞行,那友情當是非比尋常。
詩中對送別的具體情景著墨不多,采用的是側面烘托。詩中用音樂來烘托送別的場面,而寫音樂又不是側重其本身,而是選用幾種有代表性的邊塞器樂——胡琴琵琶與羌笛,引入無限遐想,這裏既有邊地音樂的韻味,又有急管繁弦的熱烈歡快的場面。在這奇寒的荒漠邊地,詩人曾和友人同甘苦,***患難,這關系自然更加密切,情意自是更加深厚,而那既熱鬧又略帶淒苦的音樂聲正是傳達了這種歡快之中更有離別時的惆悵心情。
送行的酒宴壹直持續到垂暮時分。詩人送友人出了轅門,從轅門壹直送到輪臺東門,依依惜別之情躍然紙上。“去時雪滿天山路”,雪大風狂,歸途遙遠,詩人的心中既有惜別的深情,又有隱隱的擔憂,情緒極為復雜。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這壹句與李白的“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有異曲同工之妙。友人已經上路,而詩人依然站在雪地裏,久久望著友人遠去的馬蹄印而不願離去,這是為什麽呢?是感嘆“相見時難別亦難,還是擔憂友人“長路關山何時盡”?是在內心安慰友人?莫愁前路無知己”,還是怨恨“春風不度玉門關”?悠悠情思如同那茫茫白雪壹樣,綿綿不斷,真是言有盡而意無窮。
這首詩氣勢宏大,寫景既從大處落筆,又從細處著墨,把美麗的雪景寫得形象生動,同時寫景中又抒發了因友人返京而產生的無限愁情,可以說是景中含情,達到了“壹切景語皆情語”的藝術境界。
詩的語言優美。詩中利用換韻與送到場景的轉換,形成跌宕多姿的旋律。起音入聲韻,急促激烈,與風雪相映襯,繼而是陽春白雪,出現春暖花開的美景,再是“冰泉冷澀弦凝絕”,出現滯澀的場面,末尾漸入徐緩,大有“余音繞梁,三日不三絕”的韻味,讓人回味無窮。
<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鑒賞
本詩是針對白居易《醉贈劉二十八使君》所作的回贈詩,詩中曲折地表達了詩人遭受政敵打擊,長期遠貶異地的憤慨不平心境。其中“沈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壹聯是富有形象而含意深刻的名句,將前兩句的沈郁轉而為豪放,這壹句既是對友人關懷的感謝,也是和友人***勉,意指雖然我壹人被貶遠遷,但後繼者仍大有人在。作者在困苦失意中不意誌消沈,而是以樂觀豁達的心態泰然處之。全詩具有極強的感染力,蘊含了豐富的人生哲理。
對於《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之“沈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壹聯,人教版《教師教學用書》中的“課文評點”說:“頸聯……以‘沈舟’‘病樹’作為反襯,描繪出千帆競發、萬木爭春的富於生機的景象,表現了詩人對仕宦升沈、世事變遷的豁達襟懷。”
其後“有關資料”中卞孝萱、卞岐兩人對此聯的賞析則為:“‘千帆’和‘萬木’則比喻在他貶謫之後那些仕途得意的新貴們。這壹聯本是劉禹錫感嘆身世的憤激之語。”
對“千帆”和“萬木”的理解,我以為卞氏所言更為有理,我們可以聯系劉的另外兩首詩來看看。
永貞元年(805),劉禹錫參加王叔文政治革新失敗後,被貶為朗州司馬,到元和十年(815),朝廷有人想起用他以及和他同時被貶的柳宗元等人。從朗州回長安後,他寫了《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壹詩,詩雲:“紫陽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從表面上看,此詩前兩句寫看花的盛況,並暗贊桃花之繁榮美好,後兩句由物及人,關聯到自己的境遇,似有“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之嘆。其實骨子裏詩人是將千樹桃花當作十年以來由於投機取巧而在政治上愈來愈得意的新貴。他在結句指出:這些似乎了不起的新貴們,也不過是“我”被排擠出外以後被提拔起來的罷了。他的這種輕蔑和諷刺是辛辣的,使他的政敵感到非常難受。所以此詩壹出,作者和他的戰友們便立即受到打擊和報復,再度被貶。
又過了14年,即大和二年(829),詩人才被召回長安任職。詩人《再遊玄都觀》雲:“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有意重提舊事,向打擊他的權貴挑戰。詩人仍用此法,表面上寫玄都觀中桃花之盛衰存亡和世事難料的感慨,實則仍以桃花比新貴,種桃道士則指當時打擊革新運動的當權者。這些人,經過20多年,有的死了,有的失勢了,因而被他們提拔起來的新貴也就跟著改變了他們原有的煊赫聲勢,讓位於另外壹些人,正如“桃花凈盡菜花開”壹樣,而桃花之所以凈盡,正是“種桃道士歸何處”的結果。而這時,“我”這個被排擠的人,卻又回來了。對於扼殺那次政治革新的政敵,詩人再次投以輕蔑的嘲笑。(見沈祖語)
細細品味,“萬木”“千帆”“千樹桃”的比喻,對象是壹致的。只是在兩首“桃”詩中作者多了些輕蔑和嘲笑,而在白樂天這位老朋友面前,詩人則敞開肺腑,多了些憤激和沈郁。當然。劉禹錫始終是傲岸的、豪放的、堅忍不拔的,這在第四聯“今日聽君歌壹曲,暫憑杯酒長精神”上可以看出來。
觀刈麥賞析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遺穗,左臂懸弊筐。聽其相顧言,聞者為悲傷。田家輸稅盡,拾此充饑腸。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白居易(公元772年-846年),字樂天,祖籍太原(今山西太原南),後遷下(今陜西渭南北),壹身經歷了代宗、德宗、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七朝。曾任過周至尉、左拾遺、左贊善大夫、江州司馬、杭州刺史、蘇州刺史、太子少傅等官。白居易前期有熱情,有銳氣,是個同情人民,敢於反映民間疾苦,敢於揭露官場貴族黑暗面的官吏和詩人。後期銳氣消失,棱角磨平,潛心佛事,以知足長樂,"獨善其身"自居。白居易的詩歌以通俗淺顯著稱,今留有作品三千多首,他自己分之為諷諭詩、閑適詩、感傷詩、雜律詩四類,元稹為之編輯為《白氏長慶集》。
《觀刈麥》是白居易任周至縣縣尉時有感於當地人民勞動艱苦、生活貧困所寫的壹首詩,作品對造成人民貧困之源的繁重租稅提出指責.對於自己無功無德又不勞動卻能豐衣足食而深感愧疚,表現了壹個有良心的封建官吏的人道主義精神。這首詩作於唐憲宗元和二年(807),詩人三十六歲。周至縣在今陜西省西安市西。縣尉在縣裏主管緝捕盜賊、征收捐稅等事。正因為白居易主管此事;所以他對勞動人民在這方面所受的災難也知道得最清楚:收割。
全詩分四層,第壹層四句,交代時間及其環境氣氛。"農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下文要說的事情就發生"人倍忙"的五月。這兩句總領全篇,而且壹開頭就流露出了作者對勞動人民的同情;"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壹派豐收景象,大畫面是讓人喜悅的。可是誰又能想到在這豐收景象下農民的悲哀呢?
第二層八句,通過具體的壹戶人家來展現這"人倍忙"的收麥情景。婆婆、兒媳婦擔著飯籃子,小孫兒提著水壺,他們是去給地裏幹活兒的男人們送飯的。男人天不亮就下地了;女人起床後先忙家務,而後做飯;小孫子跟著奶奶、媽媽送飯時壹齊到地裏。她們是要在飯後和男人們壹道幹下去的。妳看這壹家忙不忙呢?"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這四句正面描寫收麥勞動。他們臉對著大地,背對著藍天,下面如同籠蒸,上面如同火烤,但是他們用盡壹切力量揮舞著鐮刀壹路向前割去,似乎完全忘記了炎熱,因為這是"虎口奪糧",時間必須抓緊呀!婦姑:媳婦、婆婆,古時媳婦稱婆婆叫姑,稱公公叫舅。荷:肩挑;用籃子盛著食物,這裏即指飯籃。壺漿:用壺裝著水,這裏即指水壺。田:給田裏幹活的人送飯。丁壯:成年的男勞力。烤。惜:珍惜.舍不得浪費。天氣如此之熱,白天又如此之長,而人們卻竭力苦幹,就怕浪費壹點時間,可見人們對即將到手的麥子的珍惜程度。"惜"字在這裏用得非常好,是用壹種違背人之常情的寫法來突出人們此時此地的感情烈度。白居易的《賣炭翁》中有"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之語,"願"字的用法與此處"惜"字的用法正同。
笫三層八句,鏡頭轉向壹個貧婦人,她被捐稅弄得破了產,現時只能以拾麥穗為生,這是比前述闔家忙於收麥者更低壹個層次的人。妳看她的形象:左手抱著壹個孩子,臂彎裏掛著壹個破竹筐,右手在那裏撿人家落下的麥穗。這有多麽累,而收獲又是多麽少啊!但有什麽辦法呢?現在是收麥的時候,還有麥穗可撿,換個別的時候,就只有去沿街乞討了。而她們家在去年、前年,也是有地可種、有麥可收的人家呀,只是後來讓捐稅弄得走投無路,把家產,土地都折變了,至使今天落到了這個地步。秉:拿著。田家:這裏指壹個莊稼戶的產業。輸:交納。
第四層六句,寫詩人面對豐收下出現如此悲慘景象的自疚自愧。事:從事。歲晏:年底。
作品的題目叫《觀刈麥》,而畫面上實際出現的,除了刈麥者之外,卻還有壹個拾麥者,而且作者的關心也恰恰是更偏重在後者身上。他們二者目前的貧富苦樂程度是不同的,但是他們的命運卻有著緊密的聯系。今日淒涼可憐的拾麥穗者是昨日辛勞忙碌的刈麥者;又安知今日辛勞忙碌的刈麥者明日不淪落成淒涼可憐的拾麥者呢?只要有繁重的捐稅在,勞動人民就永遠擺脫不了破產的命運。作者在這裏對當時害民的賦稅制度提出了尖銳批評,對勞動人民所蒙受的苦難寄寓了深切的同情。而且不是壹般的同情,是進而把自己擺進去,覺得自己和勞動人民的差別太大了,自己問心有愧。這時的白居易的詩歌確實反映了勞動人民的思想情緒,呼出了勞動人民的聲音。
這首詩寫作上的基本特點是不帶任何誇張地、如實地描寫現實生活場景。他選取了舉家忙碌和淒涼拾穗這兩個鏡頭,使之構成強烈對比。前者雖然苦、雖然累,但他們暫時還是有希望的,至於後者,則完全是斷梗浮萍,朝不保夕了。兩個鏡頭所表現的場面、氣氛、形象、心理都很好。
詩的最後是發議論,這是白居易許多諷諭詩的***同路數。這首詩的議論不是直接指向社會病根,而是表現為自疚自愧,這也是壹種對整個官僚貴族社會的隱約批評。白居易才是壹個三百石的小小縣尉呀,那些大官僚、大貴族們難道不應該有更大的自疚自愧嗎!賦稅是皇帝管的,白居易無法公開反對,他只能用這種結尾來達到諷諭的目的。
絕妙山水不朽詩章——白居易《錢塘湖春行》賞析
世間有壹種美妙不過的事情,那就是天才詩人與奇妙山水的遇合。碧水青山本是大自然的傑作,但它就像養在深閨的處子,有待天才詩人去發現。天才詩人才高八鬥,錦心繡腸,但他們湧泉般的才思必須找到壹個最佳噴發口。前者壹直在默默等待,後者也在苦苦尋覓。壹旦他們相遇合,碧水青山將成為激發詩人創作激情和靈感的絕好對象,而天才詩人也將以與世人不同的慧眼靈心和生花妙筆發現並生動傳神地描繪出它的絕世風姿。於是,作為他們美滿結合的結晶,璀璨奪目的詩章誕生了。因此,天才詩人與奇妙山水的遇合,實在是山水的幸事,詩人的幸事,也是詩壇及後世讀者的幸事。
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與杭州著名的西湖之間,就曾有過這樣壹段姻緣。穆宗長慶二年(822),因國事日非,朝中朋黨傾軋,屢次上書又不被理睬,正任中書舍人的白居易請求外任,被出為杭州刺史。已值“知天命”之年的白居易不再是那個“唯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的憤激的青年,他的人生態度多了壹份恬淡、超然與從容,從而有了更適宜的心情靜觀世事、領略山水、品味人生。對於杭州,白居易並不陌生。青少年時代,因河南家鄉藩鎮戰亂不休,他曾南下投奔在杭州作縣尉的堂兄,在這裏生活過壹段時間。這段早年時種下的情愫,使他對杭州除了向往之外,更多了壹份親切感。三十多年過去了,西湖畔的壹花壹木都還風景如舊否?這壹切無疑壹直在令他夢魂縈牽。出刺杭州的任命,對他來說可謂正中下懷。他懷著極其輕松喜悅的心情赴任,途中就寫下了《暮江吟》(壹道殘陽鋪水中)這樣的寫景佳制。到杭州後,他更是詩興大發,留下了壹系列描繪這裏佳麗風光的不朽佳作,《錢塘湖春行》就是其中之壹: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裏白沙堤。
此詩當作於長慶三年(823)春。白居易於上年年底到達杭州,大約有許多公務急需交接處理,加上西湖的冬景畢竟稍遜其它季節的景致,所以白居易沒有留下遊賞之作。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年的春天來臨,大自然才剛剛吐露出些許春的消息,白居易就迫不及待地來到了西湖邊。
全詩第壹句交待了詩人觀賞西湖的立足點,也是詩人此次“春行”的起點,為以下整個畫面的展開確定了角度。“孤山”在西湖的裏湖與外湖之間,因與其它山不相連接,故名。據五代王讜《唐語林》卷六:“貞元(785-804)中,賈全為杭州,於西湖造亭,為‘賈公亭’。”白居易此次春行距賈全造亭不過二十余年,“賈公亭”當還存在,但現在已難覓它的蹤跡。據白居易此詩,則賈公亭大致也在孤山的西北側,則白居易此行的起點大約在今裏西湖西岸的北山路中段。到過西湖的人都知道,這是觀賞西湖景致的頗佳角度。從這裏人們的視線可作扇面延伸,既能壹目了然地看清裏西湖,又可透過白堤看到外西湖更開闊淡遠的湖面,有近有遠,虛實相參,西湖的美景可盡收眼中。
第二句是總寫。詩人來到湖邊,首先自然是放眼四望,以求對西湖此時的景象有壹個完整把握。只見春水方生,湖面壹改冬日的淺涸,變得滿滿蕩蕩,似蘊含著無限生機。“初平”不壹定最滿,但意味著它方興未艾,還有壹種繼續上漲的勢頭,這是比已達到穩定的飽和更能喚起觀賞者興奮之情的景象。因為事物最美好的時光不壹定是它達到盛滿狀態的時刻,而往往在於它蓬勃向上之時。雲腳低垂也正是春天特有的景象,它似乎隨時都有可能霈然作雨,催生萬物。總之,春天來了,大自然的壹切都從冬眠中蘇醒過來,都變得那麽活躍,那樣時刻滋生著變化。
更值得玩味的是詩人的筆法。無論是交待觀賞的立足點,還是總體描繪湖上景象,他都不是呆板地描敘。寫位置,他忽北忽西;寫景致,他忽高忽低。左右變幻,上下呼應,跌宕多姿,隱約透露出詩人既興奮又閑暇、既深情又從容的觀賞心態,並為全詩定下了輕松活潑的情感基調。
如果說首聯是長鏡頭似地總寫西湖的山寺雲水,那麽頷聯則是目光收回,進行局部特寫,著意刻劃早春西湖的花鳥。詩人仍然不作呆板靜止的描繪,而是換以疑問的語氣出之。寫早鶯爭樹,問“幾處”,可見不是處處;寫新燕啄泥,問“誰家”,可見不是家家。這不僅極有分寸地準確描繪了早春時節特有的景色,而且詩人自身那忽為爭樹的早鶯所迷、忽而又為掠過的燕子所吸引、完全沈浸在這壹派鶯歌燕舞的早春景色中、時驚時疑、時喜時笑的姿態神情,也栩栩如生地展現在讀者目前。方東樹評此詩“象中有興,有人在,不比死句”(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引),是深得此中三昧的。
頸聯兩句,詩人將目光再次稍稍推開,有似中距離的觀照,轉而重點寫早春西湖的花草。上聯中的鶯燕是靈巧飛動的,而詩人則基本不動,在那裏左顧右盼,四處打量。本聯中花草是靜止不動的,而詩人仍不肯作靜止的描寫。他反客為主,讓自身動起來,走馬觀花,於是不動的花草也動了起來。不了解詩人與景物之間這壹動與不動位置的變化,就不能理解花為何是“亂花”,花怎能迷人眼;為何是“淺草”來“沒”、“馬蹄”,而不是“馬蹄”踏“淺草”。其實花並不“亂”,也沒有有意來迷人眼,這只是詩人騎馬壹路穿行而產生的主觀感覺。前四句畫面中的景物都是動的,但整個畫面本身沒有動。這壹聯則畫面中的景物基本不動,而整個畫面快速切換,構成壹種動靜交錯之致。同時,“漸欲”、“才能”與“初平”等相呼應,再次突出了早春景色的特點。
尾聯兩句,詩人將視線重新推向遠處的白沙堤和湖東,描繪西湖的總體輪廓,以與首聯相照應,使全詩的內容更加完足。如果說前六句都是實寫,那麽這兩句是虛寫;如果說前六句是景中含情,那麽這兩句是情中有景。詩人終於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依戀,坦言自己的“最愛”。同時,它也將讀者的目光引向壹個更廣闊的境界,那裏堤痕隱約,綠樹掩映,壹切是那樣的清麗,又帶著壹層朦朧。讀者在欣賞前面各種景致的基礎上,可以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展開豐富的聯想。虛實相生,全詩的意境得到了拓展。
我們能夠分析的是此詩的技法,詩人也很可能或經過精心的謀篇布局、或不假思索地運用了這些技法。但僅靠技法寫不出好詩。白居易對大自然的無比熱愛和不朽才思與西湖美麗風光的美滿結合,是作為歌詠西湖最優美樂章之壹的這首詩歌問世的根本原因。杭州西湖名聞天下,與眾多文人學士對她的動人贊美是分不開的。在這個行列中,我們忘不了白居易,也不會忘記這首《錢塘湖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