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傳學
在唐宋詞作中,也有許多詠荷的佳作。
先看五代詞人李珣的《南鄉子》:
乘彩舫,過蓮塘,棹歌驚起睡鴛鴦。遊女帶花偎伴笑,爭窈窕,競折團荷遮晚照。
這首小令,是詞人前期的作品。李珣***有《南鄉子》詞17首,描繪南國水鄉的風土人情,具有鮮明的地方色彩、強烈的生活氣息和濃厚的民歌風味。這首詞,寫的是南國水鄉少女的壹個生活片斷,寫少女遊蓮塘,觸景生情,相與戲謔,很是動人。
“乘彩舫,過蓮塘,棹歌驚起睡鴛鴦。”寫少女漫遊蓮塘。夏日裏,芰荷滿塘,碧水淥波,晴空夕照,景色融融。壹群少女乘坐著彩飾華麗的遊船,悠然地蕩著槳兒,信船而遊。她們陶然自樂,和棹而歌,壹派優雅靜謐的氣象,令人沈醉。無意之中,那悠揚的歌聲驚動了蓮葉間沈睡的鴛鴦。這壹來,則打破了那寧靜的局面,勾起了遊女們的綺思遐想,逗出無限情趣,引出了下文。
常言道:哪個少女不懷春!後三句正是遊女們觸景生情、敞露春心之態。
“遊女帶香偎伴笑”壹句,緊承“驚起睡鴛鴦”而來,工筆繪出壹幅少女嬉戲圖。遊女們驚動了結伴而居的鴛鴦,而鴛鴦又震顫了少女的春心,憧憬著幸福的愛情。“帶香”壹詞,給人以“含辭未吐,氣若幽蘭”的感受,是對妙齡少女的真實寫照。她們看看眼前偶居不離的鴛鴦,想著心上的人兒,彼此心照不宣,只是依偎在女伴身上出神,憑借著嫣然倩笑,流露出心底裏的柔情蜜意,散發出少女的幽香,沁人肺腑。
沈浸在追味甜美愛情之中的少女們,壹個比壹個地嬌羞艷麗,在壹首短短的小詞中,不允許逐個描狀。虧作者想得出“爭窈窕”壹句,盡寫出懷春少女的嬌美,給讀者留下無窮想象。
少女們的異樣情態,可能引起了其他遊人的註目,她們覺得難以為情,於是羞中生智,急忙從水中采摘下壹片圓圓的荷葉,以遮擋夕陽的照射為防身,避開遊人的圍觀,只自己消受那向往愛情的甜蜜滋味兒。“競折團荷遮晚照”壹句,既刻畫出少女們活潑的舉止,也揭示出她們害羞的神態。燦爛的陽光、綻綠的團荷與羞紅的臉龐構成了壹幅鮮亮美妙的畫面。
這首小令,繪出壹幅活潑俏麗的風俗畫,卷面絢麗而明快。狀景則景致秀美,繪人則形神兼備,更兼妙語傳 神,麗而不妖,艷而能質,頗得民歌韻味。
北宋詞人歐陽修的《蝶戀花》,寫蓮花、越女相映照的美麗:
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絲爭亂。 ? 鸂鶒灘頭風浪晚,露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
明凈的秋水畔,壹位美麗的江南少女正在采蓮。輕盈的羅袖,玉腕上時隱時露的金釧,勾勒出她綽約的豐姿和婀娜的身影。她的嬌顏倒映在水上,與蓮花爭妍,她的纖手摘取了香藕,卻不防梗絲縷縷,撩起了她的綿綿情思……轉眼天晚,風起露降,沈浸於遐想的少女驀然回神,卻只見壹派晚煙輕浮,不見了同來的夥伴。此時,遠處傳來了隱隱的棹歌聲,只聽得那歌聲愈去愈遠,余音裊裊於江南岸邊,似是灑下了壹路離愁。
上片寫越地采蓮姑娘之美。“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窄袖輕羅”即薄薄的短袖羅衣。詞人描寫服飾只是抓住越女服飾的壹部分,壹個“窄”、壹個“輕”字用得很妙,不但表明了這樣的穿著是符合越女采蓮的需要,而且也突出了越女的綽約豐姿之美。接著寫穿戴。“暗露雙金釧。”“暗露”即時隱時現,富有壹種含蓄、朦朧的美。玉腕上的金釧時隱時露,閃閃爍爍,便有壹種妙不可言的美感,若是完全顯露出來,就毫無意味了。“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絲爭亂”。前壹句寫越女那美麗的臉龐。越女伸手采蓮花,自己的影子映在水中,臉似如美麗的蓮花壹樣(此處卻說花如人面壹樣)。其實這裏是以花喻人,表現了越女之美。下句“芳心只***絲爭亂”。“芳心”即形容越女那美好的心靈,往往指情竇初開的少女之心。“絲”指從折斷的蓮梗中拉出來的絲。“絲”諧“思”音,也就是“相思”之意。“絲爭亂”即是說,相思紛亂,暗示了越女情感湧動。可以說,這兩句形象而含蓄地表現了越女的“芳心”之情,對美好的情感生活的壹種向往。
下片寫環境突然變化,采蓮姑娘的情感也逐漸明顯起來。“鸂鶒灘頭風浪晚,露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這幾句的意思是說,天晚了,灘頭起風了,荷塘上湧起陣陣波浪,荷塘之上水霧煙氣彌漫,看不到壹起來的同伴們。“鸂鶒灘頭風浪晚”渲染出壹種緊張氣氛,也表現出時間的變化與推移。其中“鸂鶒”又稱紫鴛鴦,這壹意象,往往是成雙成對的。越女找不到同伴,心情怎麽樣?詞人沒有直接寫,留給了讀者去想。但結尾寫道:“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意思是說,隱隱約約聽到夥伴們已經唱著歌回家去。歌唱意味著壹種快樂,為引出越女的“愁”營造氛圍。所以,最後壹句“離愁引著江南岸”,同伴們快快樂樂的歌聲在南岸邊繚繞,引發了越女獨處的離愁。什麽是“離愁”?或許是離別之愁緒,或者是相思之憂,或者是獨處之苦惱等。這樣以樂景(“隱隱歌聲歸棹遠”)表哀情(“離愁引著江南岸”)結尾,不但含蓄深沈,啟人遐想,而且產生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審美效果。
北宋詞人周邦彥的《蘇幕遮》寫雨後荷花,生動傳神:
燎沈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面清圓,壹壹風荷舉。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 小輯輕舟,夢入芙蓉浦。
這首詞雖寫久居汴京與消夏思歸的情思,卻以描繪荷花的風神而著稱於世,被王國維譽為“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詩歌以雨後荷花為描繪對象,三言兩語,便使雨後荷塘的美景壹壹盡現。詩歌的主要目的不是詠物,而是要表達詩人的思鄉之情。全詩以夢結尾,把讀者也領進那個亦真亦幻的夢境中去。
上片寫醒後之所感、所聞、所見。首四句寫時間與季節的特點,看似平常,實則頗具匠心,用筆不茍。“燎沈香”句,雖可構成煙霧繚繞的畫面,但這句並非動作的刻畫,而是就嗅覺這方面來描述的。詞人剛剛醒來,便嗅到昨夜點燃的沈香仍彌漫室內,那使人感到悶熱的暑氣,已經消失。“消溽暑”句,包括觸覺上的反應,這是詞人醒後的第壹個感受。“鳥雀呼晴”是醒後的第二個感受,這是從聽覺方面來寫的。溽暑消失,天氣放晴,故鳥雀也十分活躍,從爭噪的鳴聲之中透露出雨後新晴帶來的喜悅。“侵曉窺檐語”,是醒後的第三個感受,是從視覺方面來寫的,對“呼晴”作進壹步的補充。詞人聽到鳥雀的歡叫之聲以後,由於關心天氣的陰晴,他立即睜開眼簾朝窗外望去,富先看到的便是雀兒們映著曙光,立在屋檐上往下窺視,壹邊彼此叫個不停。“語”,在這裏不光是鳴聲,而是側重於刻畫鳥鳴時搖頭張口與尾部翕張抖顫的動作,這是視覺的形象。上四句是第壹層。
“葉上初陽幹宿雨”三句是第二層。這三句是詞中的重點,是詞人來至戶外之所見。“初陽”接“晴”,“宿雨”承“溽暑”。荷葉上反映出旭日的光彩,進壹步把“晴”字形象化、具體化了。“宿雨”的被蒸發、被曬幹,不僅在點染“晴”字,同時還扣緊“溽暑”這壹季節特點。這句很像特寫鏡頭,連荷葉上的雨滴以及雨滴被“幹”掉的過程也都被攝進畫面。形象如此逼真!“水面清圓”是“葉上”壹句的擴大。詞人把鏡頭遠遠拉開、推高,然後居高臨下,俯視整個荷塘,終於攝下那鋪滿水面的圓圓荷葉。繼之,又把鏡頭拉下,轉移角度,進行水平攝影,鏡頭在水面上緩緩推進:那壹株株亭亭玉立的荷葉,仿佛由什麽人高高擎起,在晨風中搖曳生姿,在鏡頭面前紛紛後退。這三句,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側面,運用不同的鏡頭攝下了荷花豐富多彩、栩栩如生的形象。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贊美這幾句說:“真能得荷花之神理者。”
下片,寫對故鄉的懷念。前四句是思歸。換頭兩句故作推宕。詞筆由實轉虛,從面前的荷花想到遙遠的故鄉,引出深沈的鄉愁。“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兩句承前,把空間的想象落實在兩個點上:壹是“吳門”,壹是“長安”。但仍以荷花把兩地牽連。“五月”三句寫夢遊。這三句把孤立的兩點進壹步縮小並使之具體化。“吳門”化作“漁郎”,“長安”化作詞人自己。“五月”二字是串接時間的長線,它壹頭挽住過去,壹頭接通現今(“溽暑”),甚至牽連到詞人的夢境。“夢入芙蓉浦”終於把時間與空間的距離縮短,使詞人思歸之心得到片刻的滿足。下片抒情,敘寫夢境,情中見景,並以逆挽手法呼應起句,補足“水面清圓”的畫面。
這首詞的內容很簡單,全篇六十二字,寫的不外是荷花以及與荷花有關的情事。但是,詞人善於把荷花的形象以及與之有關的情事集中起來,從不同的側面、不同的角度來加以烘托,於是,作品的美感便層次清晰地展現在讀者面前,使讀者有身臨其境的感受。這壹點集中體現於詞的上片。上片七句,雖然構成的側面有所不同,但可貴的是,其中每壹句都帶有動作性或視覺性,幾乎句句都可構成壹個或幾個畫面,構成角度不同的鏡頭。鏡頭與鏡頭之間的連結媒介幾乎被詞人壓縮到絕無僅有的微小程度。詞人的情思,詞人的美感是靠畫面、靠鏡頭的組接,靠蒙太奇表現出來的。
本詞以荷花為焦點,並從這壹點上散射開來,最後又集中在這壹點上加以收束。全詞可分四層,上片前四句是壹層,烘托五月雨後清晨的氣氛。後三句多側面刻畫荷花的風神。下片前四句是壹層,分別疊印出“吳門”與“長安”兩個不同的地點。後三句又以“夢入芙蓉浦”把前幾層散射出的側面加以歸結、收束。
周邦彥是善於使用藝術語言的大師,他往往運用優美的語詞來創造生動的形象,有時精雕細刻,富艷精工;有時用典,融化古人的詩句人詞。但這首詞卻既未用典,也未融化前人的詩句,而主要是用從生活中提煉出的詞語,準確而又生動地表現出荷花的風神,抒寫了自己的鄉愁,有壹種從容雅淡、自然清新的風韻。
再看宋代詞人姜夔的《念奴嬌》:
客武陵,湖北憲治在焉。古城野水,喬木參天。余與二三友日蕩舟其間,薄荷 花而飲,意象幽閑,不類人境。秋水且涸,荷葉出地尋丈,因列坐其下,上不 見日,清風徐來,綠雲自動。間於疏處窺見遊人畫船,亦壹樂也。朅來吳興, 數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絕。故以此句寫之。
鬧紅壹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菇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淩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
這是壹篇托物比興的詠物詞,借寫荷花寄托身世。這首詠荷詞,把讀者帶到壹個光景奇絕清幽空靈的世界,那裏有冰清玉潔的美人,有人們尋找的清香幽韻的夢……從這首詞的小序知道,姜夔曾多次與友人倘徉於江南荷塘景色之中,因感其“意象幽閑,不類人境”,而有是作。
詞壹開頭就把讀者帶向那美好的境界:正是荷花盛開的時候,荷花叢中蕩舟,壹路上壹對對鴛鴦伴著船兒戲水。真是到了荷花世界了,這裏人跡罕到,只見那望不見邊的荷塘,綠波蕩漾,荷葉翻飛。“水佩風裳”,本指美人妝飾,代指荷葉荷花,與周邦彥“壹壹風荷舉”***得荷花之神理。從那碧綠的荷葉間,吹來陣陣涼風,那鮮艷的荷花,好像美人玉臉帶著酒意消退時的微紅。壹陣密雨從菇蒲叢中飄灑過來,荷花倩影娉婷,嫣然含笑,吐出幽幽冷香。惹起詩人詩興大發,寫出了優美的詩句。
這美好的情景多麽使人留戀,然而時間在悄悄過去,已是日暮時分,只見那車蓋般的綠荷,亭亭玉立,就像那等候情人的淩波仙子,情人未見,欲去還留。只怕西風起時,舞衣般的葉子經不住秋寒的蕭瑟而容易雕殘,更為那無情的秋風將把南浦變成壹片蕭條而憂愁。還有那高高柳樹垂下綠陰,肥大的老魚吹波吐浪,這壹切,都要挽留他住在荷花中間。詞人說:田田的荷葉呵,您多得難以計算,可曾記得我多少回在沙堤旁邊的歸路上依戀徘徊?
姜夔以清空騷雅的詞筆,把荷塘景色描繪得十分真切生動。所詠之荷,不僅具有荷花之物態,還使人同時隱隱看到壹位荷花化身清馨幽逸的美人,她“玉容銷酒”,像荷花般的紅暈,她“嫣然”微笑,像花朵盛開。荷花生長水中,她便似淩波仙子;荷香清幽,她又是美人“冷香”。花如美人,美人如花,恍惚迷離,具有朦朧之美。
更可貴的是,姜夔這首詞寫出了賞愛荷花的最真切的心靈感受。姜夔壹生襟懷清曠,詩詞亦如其人。他寫“意象幽閑,不類人境”的荷塘,實是要體現他所追求的壹種理想境界,在這個冰清玉潔,壹塵不染的境界中,有美人兮,在水壹方。“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菇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這不簡直是壹場富有詩意浪漫的人花之戀麽?“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淩波去。”荷花對詞人深情如此,詞人對荷花呢,“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也是無限依戀。因此不妨這樣說,姜夔這首《念奴嬌》實是壹支荷花的戀歌。由於荷花在我國文學中是象征著“出汙泥而不染”的高潔品格,姜夔對荷花的愛戀不正寄托著他自己對超凡脫俗的生活理想的追求嗎?姜夔寫荷花,不是停留在實際描摹其形態,而是攝取其神理,將自己的感受和體驗融合進去,把自己的個性和神韻融合進去,寫花實是寫人也。姜夔這種空際傳神的詞筆,往往意在言外,寄托深微充滿美妙的想象,而富有啟發性。這種寫法與壹般實際摹寫景物者大異其趣。如“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之類,讀者須充分發揮想象才能品味,否則,便有如王國維所說“霧裏看花”之感了。寫出對荷花的壹片憐惜愛護之情,留連忘返之意,情深意切,使人感到作者胸襟之曠蕩,心情之依戀。
南宋詞人王沂孫的《水龍吟·白蓮》把蓮花寫成了洗盡鉛華、冰肌玉骨的貴妃:
翠雲遙擁環妃,夜深按徹霓裳舞。鉛華凈洗,涓涓出浴,盈盈解語。太液荒 寒,海山依約,斷魂何許。甚人間、別有冰肌雪艷,嬌無奈、頻相顧。 三十六陂煙雨。舊淒涼、向誰堪訴。如今謾說,仙姿自潔,芳心更苦。羅襪初 停,玉璫還解,早臨波去。試乘風壹葉,重來月底,與修花譜。
池中盛開的白蓮,經詞人想象化為楊貴妃的亡魂,荷葉則被比作碧色雲彩圍繞著正在起舞的貴妃。姿態秀美的白蓮,像楊貴妃在燭燈前踏著旋律,向唐皇呈獻霓裳舞姿;芙蓉出水的凈美也很自然聯想到楊妃太液池中出浴的身姿。楊妃為虛,白蓮為實,虛實相生,讓人感受到的也是白蓮綻放時雍容華貴的美。詩人將白蓮比貴妃,不僅描摹了白蓮的形態,更透出了蓮之神韻。但安史之亂乍起,楊妃自縊馬嵬坡,太液池自此荒寒,長生殿的海誓山盟也隨著香魂斷送而不堪回顧。下闋則是描繪淪落塵世間後的淒涼苦楚,感嘆在時世盛衰之下悲劇的命運,“仙姿自潔,芳心更苦”,只能有壹些美好的憧憬與期盼,而這在兵戎的亂世也是難以實現的。顯然,這首詞托意的是宮室嬪妃蒙塵後的淒涼遭遇。但是廣而推之,也是吟嘆那些在亂世中想要保持節操的士人。
再看南宋詞人蔣捷的《燕歸梁》:
我夢唐宮春晝遲,正舞到、曳裾時。翠雲隊仗絳霞衣,慢騰騰,手雙垂。 忽然急鼓催將起,似彩鳳、亂驚飛。夢回不見萬瓊妃,見荷花,被風吹。
蔣捷素喜詠蓮花,這首詞是其詠風蓮之作。“我夢唐宮春晝遲,正舞到、曳裾時。”在詞人的想象之中,蓮花是作霓裳羽衣之舞的唐宮美人。景境迷離,裙禝飄霧,伴隨著光茫四射的身姿,在人心頭不斷回旋。但“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了舞曲,壹晌貪歡的夢境霎時幻滅。“夢回不見萬瓊妃”,是壹曲故國亡落的哀歌。結句點題“見荷花,被風吹”,臨去秋波的壹轉,使夢境完全化為煙雲。
這首詞給人壹種極美的境界。暑意稍返的日子,晨曦初透天邊,涼風習習,挽起水面的許多荷傘。十裏河塘壹片飛舞。雖然荷花面臨秋天,將要雕零,這在刻畫境界中,讀者似乎仍可體會它的空靈和迷惘。
這首詞是壹首詠風蓮的絕唱,給人以美的享受。
在藝術構思上,詞人也有“特異”的思想。用風蓮來傳神,來表達寄托之情,而不著痕跡。詞人通過夢的方式,將風蓮擬人化。行文流暢。而意境尤深。詞人在詞中通過浪漫主義的表現方式,為南宋王朝寫了壹首挽歌。
蓮諧音“戀”,在古詩詞中,常作表現愛情的意象。在六朝樂府《子夜夏歌》中就有:“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用“蓮”字諧“憐”字音,暗指對情人的愛戀,借采蓮壹事來表達愛情。
有壹莖雙花的被稱作“並蒂蓮”,視為情人或夫妻的象征。如樂府詩《青陽渡》:“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並根藕,上有並頭蓮。”。宋代僧人仲殊在《荷花》中道:“想是鴛鴦頭白死,雙魂化作好花來。”鴛鴦死後雙魂化作並蒂蓮,這就是真摯的愛情。
金代詩人元好問的《摸魚兒?問蓮根》壹詞,以並蒂蓮喻堅貞愛情。詞前有壹小序:
泰和中,大名民家小兒女,有以私情不如意赴水者,官為蹤跡之,無見也。其 後踏藕者得二屍水中,衣服仍可驗,其事乃白。是歲此陂荷花開,無不並蒂 者。沁水梁國用,時為錄事判官,為李用章內翰言如此。此曲以樂府《雙蕖怨 》命篇。咀五色之靈芝,香生九竅;咽三危之瑞露,春動七情',韓偓《香奩集 》中自序語。
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 雙花脈脈妖相向,只是舊家兒女。天已 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夕陽無語。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 ? 香奩夢,好在靈芝瑞露。人間俯仰今古。海柘石爛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蘭舟少住。 怕載酒重來,紅衣半落,狼藉臥風雨。
詞人在小序中為我們講述了壹個淒切哀婉的愛情故事。泰和年間,河北大名府有兩個青年男女,彼此相戀卻遭家人反對,憤而投水自盡。後來人們才在水塘中發現他們的屍體。那年這個水塘的荷花全都並蒂而開。故事哀婉,令人動情。這首詞就是詞人聞聽此事後,抒發感慨,向為爭取愛情自由而犧牲的青年男女表示同情。
全詞寫愛情悲劇,直言其人其事。上片寫蓮花並蒂的奇觀,由此揭開故事的源頭。“問蓮根”三句,起首壹個“問”字引起人們的註意。“絲”諧“思”,意為為情而殉身的青年男女,沈於荷塘,仍藕接絲連,愛情之思永存。“蓮心”實指人心,相愛卻只能同死,其冤其恨,可想而知。這樣的起句,表現詞人聞聽此事後,按捺不住內心的情感,情緒激動,要尋問,要責問,要斥問,為什麽竟發生如此之事?所感之深,所觸之大壹語可見。“雙花”等兩句形象表明這對癡情男女至死不渝的愛情。“天已許”兩句,更表現詞人憤怒的心情。他們的愛情感動得連蒼天都允許了,讓他們化作並蒂蓮,生死相依,為什麽仍有人不讓他們偕老白頭?這壹問,感情更為強烈,矛頭直指禁錮男女愛情自由的封建禮教,表現作者進步的愛情觀。“夕陽無語”四句,面對詞人義正言辭的責問,沒有人能回答,只見夕陽也在沈思,為苦命的鴛鴦哀悼。面對此情此景,就算是謝靈運所寫的傷感之詞,娥皇、女英這樣湘妃投江自殉的悲境,都趕不上這青年男女殉情給人們帶來的哀傷。“謝客”指謝靈運,善寫傷感之詞,造傷感之境。“湘妃”,傳說中堯的兩個女兒,娥皇、女英嫁給舜,後舜南巡死於途中,二妃尋而不得,遂投湘水而死,後世稱她們為湘妃。以這兩個典故,引古喻今,抑古揚今,更加襯托出詞人對這樣事的悲傷。“未是斷腸處”,謝客的傷詞不是,湘妃投江也不是,那麽答案就在不言中了。
下片更是大贊這對青年男女的愛情精神。“香奩夢”兩句引用小序中韓偓《香奩集》自序語,用靈芝、瑞露這樣的仙物來映襯他們愛情的純潔神聖。
“人間”後三句,嘆惜這樣的愛情卻在俯仰之間,成為陳跡。但接下來的“海枯石爛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卻盛贊他們愛情的堅貞,任憑海枯石爛金不損;他們對世道的怨恨,就連黃土掩身也不滅其跡。“相思樹”等三句更確切地表明詞人的進步立場。雖然這對青年男女的愛情被頑固西風(指頑固守舊的封建勢力)所誤,但他們的愛情卻長存人間。因而又有下句“蘭舟少住”等四句。詞人心緒難寧,固而乘舟少住,憑吊這對青年男女用生命結成的並蒂蓮花。詞人知道,頑固的舊勢力不會善罷甘休,若不及時憑吊,恐怕以後再來,就會“紅衣半落”,甚至於“狼藉臥風雨”了。同情之深,珍愛之切,掬之可出。結尾壹句,以詞人的料想推斷更揭示出世道的黑暗,使全詞更添悲劇色彩。
“解道芙蓉勝妾容,故來江上采芙蓉。檀郎何事偏無賴,不看芙蓉卻看儂。”明代詩人沈野的這首《采蓮曲》,以嬌嗔的語言來寫男女愛戀之情,清新活潑。而宋人王氏《蓮花》壹詩,則借荷花以抒發春恨無盡的感嘆和青春將逝的愁悶之情:“白藕作花風已秋,不堪殘睡更回頭。晚雲帶雨歸飛急,去作西窗壹夜愁”。據說詩人趙德麟讀這首詩十分感動,愛慕王氏詩才,與她結成伉儷。
荷花在文學的長河中,以其婀娜多姿的身影點綴著中國的古典詩詞。文人們以審美的眼光對荷花所作的詩意感悟,使人們能夠感受到詩人賦予荷花的審美意蘊、情感意蘊,感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厚重與精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