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雨絲輕柔,斜織在天空迷蒙灰暗的底色上。這涼沁人心的精靈,躥入脖間,神經倏忽壹蹙,脖子縮進衣領。雨許是女媧補天留下罅隙的滲漏,許是天空的眼淚,是雲的碎片。她飄蕩在亙古的蒼穹下,休憩在發黃的紙張中,印記在我歷久彌新的心裏。
小學壹年級就會背“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這清新無比的詩句,當時並未揣摩意境的優美,遣詞的自然樸素,只覺得讀來朗朗上口,留存在記憶中了。最愛淋在江南三月雨中,在我感覺中這是壹種極為美妙的享受,粘揉的發梢,零落的雨珠,讓我懂得江南雨的柔與甜。江南三月雨沒有北國雨的利索與冰涼,它有的是暖意,似溫婉女子凝脂的手從妳臉上拂過;它沒有南國雪的沈重與壓抑,下雨時的天空距離地面很空曠,似為雨展現曼妙準備舞臺。江南的雨更接近古典的韻味,密密匝匝的村落中,柔軟的枝頭葉面,靜靜的水鏡上,都有她的迷離、靜謐、幽婉。這古典的雨下了多少世紀?
雨的源頭埋藏在遙遠的《詩經》裏,雨讓人感到牽掛。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廖。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在風雨如晦的背景下,人之真性情融合進了這場猝不及防的陣雨中,雨很喧嘩,但雨中世界又是何等的靜謐,世界的聲音全被豐沛的雨水湮沒,翹首以望的女子,拉開這雨編織的帷幕,目光在雨的邊緣搜索,陰沈和陣陣寒意堅固了這份牽掛的情懷,這是較早的壹場古典的雨,雨給人以壹種親情愛情的滋潤。
於是開始,雨扯帶了無邊細愁,“無邊絲雨細如愁”,“梧桐更兼細雨”,雨將情感更加細膩化、人性化。“玉爐香,紅燭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壹葉葉,壹聲聲。”(溫庭筠《更漏子》)。這是壹滴滴纏綿悱惻的雨,滴滴包含人情的豐富,雨越發讓騷人墨客文思泉湧,無人欣賞的才情壹股迸發。那寂寞難耐的長夜,微涼而深沈的夜色,梧桐掩映,離情在發酵,用寂寞數著雨聲,壹、二、三……
雨是情感的化合物,她脫離了天空,卻不屬於地面,它是心緒的凝結。雨是壹種憂傷的牽掛,猶如落葉想拽住龜裂的枝桿,挽留住季節的尾巴,憂傷的歸宿註定是沈沒。詩人是多情種,借助物象附染上感情,世界中目光所觸皆是有情之物。“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如是”,天涯碧草、桃紅柳率、鶯歌燕舞、日升月落,自然的法則無不帶有種種美的幻象。
然雨不是憂傷的代名詞,她處處閃爍著心情的明麗和清新。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我很難從中看出詩人在匆匆襲來的春雨中的狼狽與匆促。這是壹種沐浴春意的享受,淋在雨中,裸裎了靈魂。雨讓混跡揚州的杜牧之洗滌了愁情,我們可以想象畫面的明晰與親切:幾個行色匆匆的人,壹個神情自若的主人公,那斜斜的似在似不在的雨絲,在角落處有絕不可疏忽的壹位牧童,橫笛短吹,老牛也把頭從草叢中擡起,佇立靜聽。遙遠的煙雨中酒旗飄搖,杏花村在讀者的想象深處。
這是壹場詩意的雨,她讓寄寓揚州的杜牧風流倜儻,延續著《阿房宮賦》那滔滔才華。揚州繁華,特別是這三月的煙雨下,“煙花三月下揚州”,這是我平生願望中最美的場景之壹。雨的欣喜,讓杜牧的生活增添了愉悅,揚州的風景我很陌生,無法馳騁,視通萬裏是困難的思維。於是,美好的詩句抖落在如日西傾的晚唐詩壇上,掩蓋了生平的坎坷與落魄。我們才能領略杜牧的才情和揚州的內蘊。原諒我的唐突和偏愛,我摘下揚州的杜牧的詩歌: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壹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雕。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蕭。
我想正如蘇轍在《黃州快哉亭記》中所言:“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情,將何適而非快?”如張君夢得有過人之處,乃心胸也。使人難堪的清明雨,落在詩人的身上是幸運的,她觸發了杜牧的情感和文采,以騷文墨客的心態記敘了那場永遠還在下的雨,那場下在文學史上的雨。
雨使人憂,使人喜。作者對自我的感受描摹得逼真淋漓盡致。高妙的藝術家總是站在常人無法企及的高度審視我們這個紛紜的世界,他們觀察飛鳥走獸、矚目花開花謝、感懷風聚雲散、沈思時空交易,常常有獨到而新穎的創造發現,這就是偉大藝術家垂名的淵藪。雨落在這片沈靜的大地上,落在天府之國裏,落在政績優顯的明府治中。蘇東坡就遭遇了這場雨:
“予至扶風之明年,始治官舍。為亭於堂北,而鑿池其南,引流種樹,以為休息之所。是歲之春,雨麥於歧山之陽,其占為有年。既而彌月不雨,民方以為憂。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與慶於庭,商賈相與歌於市,農夫相與忭於野,憂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庭適成。”
於是屬酒以賀,官民俱欣。難得扶風有如此官吏,文人的仁慈是百姓所悅,《呂覽》言“順民”要取民之要也,此《喜雨亭記》應該合百姓之心。雨中見官民相處的和諧,這是理想國度的影象,柏拉圖式的幻象。我們不用細察雨的聲、形、色,滂沱抑或輕搖,雨的精髓早已在裏面酣睡。這是對老杜精神的連接,“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真是春夜喜雨,此詩色、形、態皆全,在詩人的想象中,成都花紅柳綠,風光如畫。雨的意蘊超越了自我狹隘的感受,關計民生,作品在繁復的文字堆中鋥鋥發光。
古典的雨,承載的意義驟然加重,她雖是自由的舞者,輕盈地飄蕩;它可以糅合感情,寓載為官者的仁慈之心;於我震撼的是,它竟然承載壹段歷史,壹個風雨飄搖的無限漫長的夜晚,刻畫壹位歷經滄桑的老者,壹生嘆息,壹段沈思,都化成壹滴滴連綿不絕的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壹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蔣捷《予美人·聽雨》)
我不知多少次默誦過這首詞,這是高中語文周老師讓我們欣賞的壹首詞,多少個雨天我會因此而震撼。南宋的國基在外憂內亂的夾擊下,如鳥獸散的統治者遠走天涯海角,蔣捷個人渺小力量在強大的外部勢力席卷下,投進了“阿彌佗佛”無窮的思慮之中,這是怎樣的壹場雨啊!我不願解析詞的意境之美、構思之巧、蘊涵之豐,我用心在聆聽這場雨,雨壹直下著,她濡濕了“南望王師又壹年”的百姓蒼生的淚眼。歷史在雨中攤開來了。
雨是自然變幻的主題之壹,它在古典的天宇中綿綿地落著。雨帶上了士人的情感、理想,暗合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重任,雨不再是單純的雨,古典的雨很沈重,難怪難以飛翔在空中,雨註定成不了壹朵飄來飄去的雲。古典的雨已經悄悄離開了我們灰暗的天空,已經在戴望舒的《雨巷》中止步了,油紙傘已經沒有了盛開的理由,小巷越發悠長悠長。
古典的雨,開始只在我的生命和內心裏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