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德《在大都市的車站上》
原詩作只有兩個獨立的詞組,並無完整的主謂賓結構,中間用了壹個分號區別開來,根本用不上什麽連接詞或轉接詞。這種各自獨立的造句,形成語言的跳躍、詩意的跳躍,造成鑒賞思維的跳躍。這裏的跳躍所產生的“省略”,實際上是常人的常人思維對詩人思維的不適應,心理圖式遭遇陌生化挑戰所形成的“內在動蕩”。或許這是詩人有意為之,正是這種邏輯鏈條的省略,有意形成壹種空白,用跳躍的方式來表現,這就是壹種言外之意中的省略義。 常人思維總是線性的,循序漸進的;詩人思維則是詭形異跡的,無序無法的,來無蹤去無影的,其中跳躍性是詩人思維的壹個重要特征。心理學告訴我們,人的大腦有四種功能:感受—→貯存—→判斷—→想像。常人思維即為四個過程的完整表達;而詩人思維呢,略去中間的過程,僅取首尾兩頭,形成思維的跳躍。當然,這裏的思維跳躍性具有豐富的內涵,我認為包含形象性、模糊性和情意性等幾個方面的內容。 壹、始於意象而終於意象 龐德是西方現代意象派詩人的代表,他的意象性在這首詩中非常突出,具體表現為意象單純性與意象豐富性的結合。 先說意象的單純性。面孔、黑色枝條、花瓣,僅此而已。不像其他詩人那樣描繪密集的意象群,給人“撲面而來”的全是意象的感覺。 再說意象的豐富性。其壹是感覺意象化,或意象感覺化。試看這幾個意象,有訴諸視覺的,如人群中的面孔、枝條上的花瓣,都是眼目所見;也有訴諸觸覺的,“濕漉漉的黑色枝條”就是在視覺之外隱隱地透出觸覺,那是壹種特殊的怪異的觀照。其二是讓意象流變,由現實意象轉換生成臆想意象,“人群中這些面孔”是現實意象,“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是臆想意象,前壹個意象是現成的,擷取的,後壹個意象是虛無的,創造的,後壹個意象以前壹個意象為依托。其三是創設背景凸顯意象,“人群”成為“這些面孔”的背景,“枝條”成為“花瓣”的背景,有如西方的油畫,背景暗淡,筆道粗略,而物體鮮明。 總之,這首詩完全意象化了,起句突出意象,結句也突出意象,兩句之間有思維的落差或者說思維的跳躍,意象的疊加代表思維活動的前後兩個階段,由壹個個意想組成了形象,並不顯示出形象——意象—→形象的過渡,而在龐德這裏表現為意象—→意象的進程,即意象派詩的跳躍式思維,這純粹靠聯想。 二、詩意跳蕩產生模糊 詩意怪異是現代派詩的特點之壹,尤其在這首詩中,意象玄妙,句意懸隔,更增添了詩意的模糊性。從語言機制來看,這是詩人對語言文字富有靈性,才氣的運用,這通常發生在天才詩人身上。 詩人運用象征手法使每句詩的本身意義不明確,而且兩句詩組合在壹起意義取向正是相反。究竟是什麽樣的面孔?居然像幽靈般顯現?apparition壹詞的翻譯非常關鍵,它頗為詭異,原有幻象、異象等出現之意,還有鬼怪、幽靈之意,在這裏被譯為“幽靈般顯現”,這就需要讀者去進行加工,去破譯用想象去填補留下的空白。就我理解,詩人把這些面孔說成幽靈、鬼怪的,其實這也許是詩人在地鐵站看到匆匆的面孔,剎那間捕捉的面孔,瞬間而過,如同幽靈壹般,感嘆現代生活中美難以發現,難以留住,美的面孔如同幽靈壹般,是易逝的。可能這種象征就是最好的辯論,它能說服千千萬萬的人去珍惜眼前美好的現象和人。正是象征這種貫穿性形象使作品更含蓄,更深刻。也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讀,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而亞裏斯多德曾說過:比喻是天才的標誌和才華的體現,可以把兩個不相幹的事物拉近。這是需要詩人的功力。第二句把人群暗喻為濕漉漉的黑色枝條,把這些面孔暗喻為許多花瓣,其中花瓣之喻,在世界各民族中都應是美好的、鮮艷的、親切的,似與鬼怪之喻、幽靈之喻取意相反。也就是說,只看單句不會有疑慮,兩句放在壹起疑竇頓生。如果把第壹句看成被詮釋句,把第二句看成詮釋句,那麽詮釋與被詮釋之間齟齬不合,造成壹種藝術上的陌生感。從而產生暗示義,這種不明確關系的設立,壹般很難把握,這依靠讀者感覺的敏銳。 營造言外之意,建立不可把捉的思想雕塑,或布置不可見底的思想深淵,讓讀者產生理解的溝坎、陷阱,這就是這首詩尤其是意象派詩的主要特點,不過這也正是詩歌藝術的要求,要含蓄,隱藏壹些東西讓讀者去破譯,這種言外之意可以避免過於直白和吸引讀者進行創造性解讀。 三、形象互映產生情感 按理說世上沒有不可解的詩,只是依據解詩者的主觀取向,所解各顯神通。不過解讀現代派詩確實是艱難的,詩人披露的或許是冰山之壹角,大量的意義沈沒於背後的暗箱之中,這冰山下的豐富意義,有詩學意義、文學意義、美學意義、社會學意義、文化學意義和哲學意義等,而不是像以前只從審美的角度來解讀作品那樣單壹和貧乏。 我們假設這首詩兩句之間既有意義溝通的屏障,又有意義溝通的橋梁,那麽我們憑什麽越過這溝通的橋梁,抵達意義的彼岸?現代派詩的“真意”隱蔽在現象的背後,是神秘的、“不可知”的,人的感覺不能抵達,只能憑借想像力來把握它,轉換成閱讀鑒賞用語也就是猜讀,所以讀者創造性地對詩的體認、領會都是想像性的、純主觀性的,未必合於詩人當初的命意。 從詩歌的內容效果來看,這或許就是所謂的詩性瞬間:獨特的情景下產生的獨特的發現和感覺。1913年的某壹天,龐德在巴黎協和地鐵車站下車,突然間,“看到了壹個美麗的面孔,然後又看到了壹個,又看到了壹個,然後是壹個美麗兒童的面孔,然後又是壹個美麗的女人”,再然後呢?是31行詩,壹年後濃縮成現在的兩行詩。這壹則材料非常重要,讓我們看到這首詩是怎麽產生的。這和卞之琳的《斷章》有異曲同工之妙,詩人就壹瞬間未能完成的各種聯系,眾多的體驗在騷動的剎那就創造出最佳的通感,濃縮為精華。 詩歌的四要素中,情感是詩歌的終極目標,情緒思維是詩歌的本質。於是詩人的感情傾向呢?仍無從知曉,於是我們發現這首詩的壹個重要特點:意象鮮明而情意隱晦。事實上詩作是不可能情意空洞的,正如意大利克羅齊所說:“沒有意象的情感是盲目的情感,沒有情感的意象是空洞的意象。”不妨從詩的中虛實形象的對應、互映來發揮我們的想像力,漫溯詩心的淵底。前面說了,第二句詩是對第壹句詩的詮釋,那麽第二句詩中所提示或所造成的感覺和意義就非常重要了。花瓣,暗喻美麗的面孔,好像中國古詩也有類似的用法;黑色枝條,暗喻人群平庸凡常的粗鄙醜陋的身形和面孔。如此壹來,壹美壹醜,壹褒壹貶,詩人的愛憎傾向、好惡態度已經有所暗示了。 可是,我們還應該憑借自己的想像力往更深處挖掘,似可感悟到,正如美麗的面孔幽靈般顯現又飛逝壹樣,現實生活中的美好現象和人的美好感覺稍縱即逝;正如美麗的面孔只顯現給留心體察的人們壹樣,現實生活中的美需要人們用欣賞的眼光來發現;美其實就在身邊,只不過在匆匆中我們缺少發現,正如花瓣長在粗鄙醜陋的枝條上壹樣,現實生活中的美往往生長在醜與惡的土壤上,毫無疑問,這需要我們去發現,去分辨。這美與醜惡對比鮮明,它們貼得太近,甚至彼此互為依存;正如花瓣給人欣喜、親和的感覺,濕漉漉的黑色枝條給人惡心、厭煩的感覺壹樣,現代社會給予人的是強烈的感覺沖擊,而且感覺是正面負面的落差是極大的。因此我們說,“壹個地鐵車站”是壹個特殊環境,是現代社會的壹個縮影,它集中地呈現了現代社會的種種事象,或許這就是龍蛇混雜的社會,但在大詩人龐德的眼裏被提純了,這是不是龐德站在地鐵車站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的復雜感受?他只看到兩個字:“美”和“醜”。至少是讀者憑借想像力猜讀到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