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遊秋雪蒹葭裏,梵隱春風楊柳城。
鶴駕瀛寰途萬裏,蝸居河渚石三生。
流傳韻事西溪誌,校刻遺書世守楹。
丁立中的《西溪懷古詩》裏有上面這首“蒹葭裏懷吳藥師”壹詩。藥師名本泰,字美子,號木雨庵,又號梅裏居士,晚年別號“木雨庵道人”。仁和人(壹說海寧人,寄跡錢塘)。崇禎七年(1634年)進士,時年已達六十壹歲。歷官南京禮部郎中、尚寶司丞等職。
正如上面這首詩裏所說的壹樣,吳本泰與西溪確實是有因緣的。他與西溪資壽寺的智壹禪師是方外好友。他考上進士之後,按慣例有壹個月的假期可以回鄉祭祀祖先、探親訪友,以示榮耀。他自然想到了智壹禪師。想此去京城,不知何時再見老友,臨別之前,必須好好聚晤壹番。智壹禪師原在別處駐錫,正好於崇禎七年(1634年)吳本泰中舉那年春天,應應河渚鄉紳沈應潮、沈應科兄弟等人之請,駐錫在西溪的宋代資壽寺故址。
資壽寺自南宋創建以來,已歷四百余年,寺毀廟亡,僅存寺基。寺基的土地歸屬沈氏。智—在沈氏兄弟和鄉紳洪吉臣等人資助下,建茅庵三間,吳中名士陳繼儒遊河渚之時,見庵在水中央,四面皆蘆洲,秋深蒹葭吐絮,月夜望之,白雲飄渺,清風徐來,瑩光搖曳,彌漫千頃,便以唐詩“秋雪氵蒙釣船”之意境題寫了“秋雪庵”三個字。其境詩意脫俗,令人頓起幽情。
吳本泰也是首次來訪,他循溪前往,壹路上看到瀦水氵廣漾,枝流瀠折,蒹葭彌望,秋時曳索百頃,皚若積雪,心生歡喜之想,徜徉於秋雪庵之上,如在水中央,有遺世獨立之感,遂有隱逸之望。無奈身在紅塵,系絆太多,無法兌現心中願望。那天,正好智壹禪師率領僧眾在修四明懺法,他見吳本泰前來造訪,欣喜異常,自然是帶著他走遍了西溪的山水,遊了個盡興。智壹禪師請吳本泰題詞留念,他就題了“圓修堂”三字。沒幾天,智壹禪師把這他的字裝匾懸掛,以示敬意。吳本泰因公事不能久留,別辭別智壹禪師,上北京赴任去了。這壹去就是十年!盡管時移世易,吳本泰對西溪之遊未曾稍忘,時時入夢中。
他以為從此不再有西溪之遊了,誰知午未那年,智壹禪師北參五臺山南歸,路經北京,到吳本泰府邸造訪於他。這倒是出乎吳的意料,老友相逢,茶水相待,暢敘別後之情。吳本泰問著他的情況以及西溪秋雪庵的近況。智壹告訴他,承蒙當地善男信女和鄉紳的資助,加之本寺僧人節衣縮食、艱苦經營,秋雪庵已擴增殿堂、經樓、客房、僧舍,成為壹個很象樣的大寺院了。三年前,禮部尚書、著名書畫家董其昌慕名來遊,還為藏經樓題寫了“彈指樓”三個大字呢。吳本泰問:“為何稱‘彈指’呢?”智壹說:“比喻時間短暫。佛經說:‘二十念為瞬,二十瞬為壹彈指’,這是警策人要珍惜時間啊!”吳點頭稱許,同時,他心中壹動,忽然似有所悟。臨別時,智—請本泰寫壹篇《秋雪庵碑記》,以立於庵前,永傳於後。吳本泰欣然慨諾,時在清順治三年(1646年)。
清兵入關,明亡,時在崇禎甲申年(1644年)。崇禎帝自縊於北京景山。明亡以後,吳木泰於清順治四年(1647年)避亂蔔居西溪蒹葭深處,並在秋雪庵附近買下壹座莊園。之前,他又去拜訪智壹,他正在做佛課,完畢之後,見吳本泰前來,喜出望外,說:“您今日再登圓修堂,恍如昨夢!”喝茶聊天後,智壹帶他到庵的四周走走看看,此時,蒹葭方茁,白露未霜,湖水澄漲,彌增浩渺之致。到了壹方池塘,智壹說,這是清泠池,錢太史在此每月放生魚蝦無數。吳本泰感慨不已。智壹又告訴他,那年兵燹四起,各地荊棘叢生,壹派荒蕪景象,惟有秋雪庵如在仙島,萬山環嶂,百川匯壑,熱惱劫中,無患無恙。吳本泰見此處“輪蹄無聲,烽火不驚,寂光清泰,宛爾現前。”遂生在此“蔔築—椽”之想,對智壹說他想在此蔔居,與他“咫尺過從,將偕素心蓮侶,修廬山般若臺故事。嗣興流水天臺諸度生法,何難屣脫塵塊哉?”智壹師手掌合十說:“願居士無忘斯盟,盍記諸。”意思是請他不要忘了此言。後果然踐諾。於是,他與智壹、道援等往還參叩,閉戶讀書。他還對周圍的勝景以“秋雪八詠”為題寫了八首詩(已見前文),後人在此基礎上概括為“秋雪八景”。壹時文人名士如來嚴敏、洪吉臣、張懋謙、陸之越、沈自成及周星等時時買棹過訪,他們在蒹葭裏相互唱和,過著自由自在的隱逸生涯。
那時,西溪法華山雲棲別室有壹廣賓法師,精通儒、釋兩家經典,文采斐然,壹時為人所稱頌。他曾撰有《徑山誌》、《天竺山誌》、《西天目祖山誌》。居法華山期間,他著手撰寫《法華山伽藍記》壹書,書未成,廣賓法師竟而病圓寂了。智壹與廣賓法師是好友,他原本就有意將吳本泰的詩文輯佚成冊,現有廣賓法師未成手稿,就將這份手稿鄭重地交給吳本泰,請他完成此書的編纂工作。吳本泰在此手稿的基礎上,增加了許多內容,範圍也不再局限於法華山諸寺院,而是擴充到了西溪全境。分為四輯:壹紀勝(紀名勝古跡)、二紀剎(紀寺觀廟宇)、三紀詩(紀歷代詩詞)、四紀文(紀歷代碑文及遊記等),內容還包括西溪的水利、土產、別業、史事與人物等等。書名也更改為《西溪梵隱誌》。參與此書編撰工作的還有秋雪庵僧智壹和吳本泰的門人黃燦及黃燦之子黃圻。此書應是西溪所有史料的佼佼者。
吳本泰與西溪諸寺的法師非常熟,也時常造訪。翠巖居的性融法師也與他相善。《西溪梵隱誌》載他的《訪翠巖居性融師並徒在學筆記》壹文:
予自伊齋策杖南行,攀蘿仰陟,登四顧坪,俯睇蒼茫疊嶂,恍出樊籠,班荊小憩,忽性融師從翠巖中拈出趙州公案,令予脫體清涼。知師為雲棲法嗣,乃慈明法師高足也。因憶昔參蓮大師於室內,見德雲比邱尚年少沙彌。今見高足已成大比邱矣!其小師在學又英邁有聲,閱四世如剎那頃,不啻三生石上壹段因緣也。漫記於翠巖居之擷青閣。
從文中可以看出,他與性融法師相常鬥機鋒,悟禪理。性融法師是雲棲慈明法師的徒弟。他原先去參訪蓮大師時,性融法師還是個小沙彌,不曾想,現在已是個大和尚了!他的徒弱點也頗有法象威儀,英邁有聲。他只覺得“閱四世如剎那間,不啻三生石上壹段因緣也。”
吳本泰非常鐘情西溪的山山水水,留下了大量的詩文。除上面提到的秋雪八詠外,另有許多詩文,如《西溪梵隱誌》裏載的《又秋雪六首》:
詠秋雪者夥矣。夢破開士以逢衣者而剃染出世者也。另題六絕,中寓感慨,余讀而低回太息者久之。輒復如數效顰,用呈夢破,夢破無言,相與黯然而已。
壹
冰雪文成手自攜,畏人長欲覓幽棲。
何方小有清涼地,只在西溪西又西。
二
不隨熱客走名場,最愛坡仙築雪堂。
秋雪僧巢更奇絕,水中央是雪中央。
三
東郭先生雪履穿,雙留履跡雪中看。
道人快踏蘆花雪,赤腳行來也不寒。
四
伴僧蕭寂伴鷗閑,漠漠秋陰雪壹灣。
嘆息西巡穆天子,空歌黃竹去人間。
五
雪殘支鳥鵲夢依依,水沒鸕鶿坐釣磯。
忽見荻灘飛絮起,恍疑花點謝莊衣。
六
不減終南雪色奇,蒹葭秋望遠迷離。
若為題似香山老,謾道都無秋雪詩。(白樂天有句雲:遍覽古今集,都無秋雪詩)
另有《西溪諸梵舍》(詩余菩薩蠻)幾首詞:
曲水
鵝黃裊裊魚紋綠,遠山圍映深溪曲。清梵出花宮,苕亭在水中。流觴人不到,艇子安茶竈。客為放生來,遊魚也散齋。
秋雪
清秋愛看溪橋月,爭如隨喜僧庵雪。未染水楓丹,氵蒙氵蒙白滿灘。蒹葭迷遠望,空色元非相香絮不寒天,漁翁臥釣船。
蘆庵
問津未解交蘆喻,折蘆人在蘆中住。我欲叩三緣,來參解脫禪。茶煙接雲際,天水俱搖曳。落照***悠悠,前汀雙白鷗。
大蘇林(相傳吳王將臺址)
水流花徑環松島,蘇林得似仇池好。麋鹿此中來,吳王舊將臺。當年千騎繞,此日香燈少。老衲話相逢,三生如夢中。
花塢
停舟躡磴尋花塢,娟娟戲蝶迎人舞。花艷卻深藏,千松與萬篁。蜂窠禪舍密,咫尺遙相隔。才見幾枝花,林鐘催暮霞。
吳本泰七十余歲逝世。著有《續論語頌》、《綺語障》,輯有《西溪梵隱誌》四卷。
想起吳本泰的號“藥師”兩字,頗有濟世救人之意。他對西溪的貢獻,他為我們留下了大量的有關西溪的寶貴資料,是他為我們架起了通往了解與研究西溪的橋梁,從這壹角度來說,吳本泰不就是佛嗎?如果秋雪庵重新恢復兩浙詞人祠堂的話,吳本泰必定是請他位列其班的。屆時,我會去祠堂前焚香燃燭,朝他深深三鞠躬,以慰藥師泉下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