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出生於1749年,去世於1832年,活了83歲,是歐洲近代三大長壽作家之壹。另外兩位就是雨果(83歲)和列夫·托爾斯泰(82歲)。歌德在這三位長壽的作家中,又是寫作時間最長的壹位。關於歌德本人的經歷,各位可以在各種西方文學史的著作中找到,很容易,我們不詳細說它。他的代表作首先是抒情詩,有些詩膾炙人口,流傳很廣,比如江月之歌》、《歡會與離別》、《迷娘曲》。流傳很廣壹方面是因為詩好,另壹方面因著名的音樂家為它們譜了曲,至今唱起來仍然令人神魂飄蕩。他的小說作品主要是《威廉·麥斯特的漫遊時代》和《威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他還寫了壹部自傳《詩與真》,中篇小說《少年維特之煩惱》等。他花的精力最多,寫作時間最長的是詩劇孵士德》。
他在自己的《格言與隨想》中寫過這樣壹句話,對於我們理解歌德和其他偉大人物很重要。這句話是:“最偉大的人物永遠通過壹個弱點與他的世紀相聯系。”偉大的人物通過他的偉大之處、他的優點來顯示他高於時代之處,而通過他的弱點來和這個世紀相聯系,反映這個世紀的特點。偉大的人物都是有很突出的優點,為常人所不及,這些優點造就了他們的偉大。但是偉大的人物又常常有比平常人更多的弱點,他通過這些弱點和他們所在的世紀相聯系,反映時代的特征。那麽造就了歌德的偉大的優點是什麽呢?我們可以用他的《自述》的開頭壹段話來說明:“永遠努力的、內向和外向的、不斷活動著的詩性修養與沖動形成他生存的中心和基礎。”這段話有三個要點:第壹,就是永遠努力著。歌德這個人是永遠不停地在努力,在工作,在思索,在奮鬥,他活了83歲,而他寫《孵士德》壹直寫到82歲。壹個82歲的老人居然還在寫作,而且還完成了這樣壹部史詩性的作品,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他是壹個永遠努力著的、不斷思索的、不斷改進的、不斷出成果的人。第二,他既是內向的又是外向的。作家常常都是內向的,比較重視對精神世界的思考和研究,而歌德不同的是,他不僅是內向的,而且是外向的。他致力於各種各樣的社會實踐活動,積極地參加政治活動,曾經做過魏瑪公國的大臣,在官場上走動;他還喜歡自然界,對自然界的動植物作過非常仔細的觀察和研究,所以在自然科學方面也有成就;他既註重精神方面的思索,又註重外界的實踐活動,他比那些和他同時代的作家更重視生活本身,他對於精神世界的思索往往是和現實生活聯系在壹起,這也構成了歌德比他同時代的人偉大的地方。第三,他有天生的悟性,有很高的資質、詩性的修養和沖動,他的氣質更接近詩性。他往往憑著直覺,從感覺上的敏銳發現切人,把它上升為理性。這壹點也是他和他的同時代的很多人不同或者說高於他們的地方。這三點構成了歌德的偉大。
但是歌德也有他的弱點,他用這些弱點和他所屬的世紀相連。歌德的弱點是什麽呢?照我看,主要的就是怯懦。這種怯懦表現在很多方面。在挪威的壹家博物館裏,保存著壹幅不知名畫家繪制的油畫,叫《貝多芬與歌德》。在畫面上我們看到當時挪威皇後的背影,她帶著仆從向畫面深處走去;在畫面另壹側,是歌德摘下自己的帽子,彎著腰,畢恭畢敬地在送這位皇後走過去;而貝多芬占據了油畫的主要的部分,他是壹個正面圖像,背對皇後,壹副桀騖不馴的神態。這幅畫是根據壹個真實的記載,用藝術的方式加以渲染和誇張畫出來的。貝多芬確實對歌德這壹點很不滿,雖然他和歌德是朋友。當時很多人都覺得,歌德是那麽有思想,他的思想可以說超越他的那個時代,可是在現實生活中,他對王公貴族卑躬屈膝,表現出壹種市民的平庸。他精力最旺盛的時候,正是法國發生翻天覆地的資產階級大革命的時候,歌德對這場革命的態度是反對的。事實上他從法國大革命中吸收了很多東西,但是那是些思想上的因素。在政治上,他始終回避革命這個詞。即使在《浮士德》這樣壹部偉大的作品裏,我們也看到了這個弱點。他政治上的怯懦和他生活上的怯懦也是聯系在壹起的。歌德這個人比較好色,有文字記載,他至少談過七次戀愛。每次戀愛都留下了很多獻給他所愛的女人的優美的熱情澎湃的詩歌。但是,壹旦到了談及婚娶的時候,他馬上轉身逃走。他特別害怕結婚,所以在愛情這個在生命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的事情上,他往往有始無終。還有,他很喜歡觀察自然界,這是受當時社會風氣的影響。18世紀時,歐洲受工業革命的刺激,各門科學空前繁榮和發展,所以很多人都對當時科學發現有濃厚的興趣,歌德也不例外,甚至比別人更甚。他自己就從事很多研究:對動物的研究,對植物的研究,尤其是關於色彩的研究,有很多獨到的發現。他為此花了很多時問,別人認為他花了這麽多時間去研究動植物,不如去寫悲劇。他說:我用來研究自然界的時間哪怕可以寫六部悲劇,我也依然認為用在對自然界的研究上更值得。他是這麽重視對於自然界的研究,但是就在他這麽重視的事情上也表現了他的怯懦。他說過這樣壹段話,大概的意思是:我渴望由自然科學給我們帶來光明,我期待著這種光明的到來,但是在這個刺眼的光明面前,我不得不把我的目光移開。這也是壹種我們感到難以理解的怯懦。
歌德表現出的怯懦,是同當時的德國社會現實相聯系的。我們曾提到過,法國發動了激情澎湃的大革命之後,在德國雖然也有像“狂飆突進運動”這樣很激烈的年輕人的運動,但這些運動由於沒有根,很快轉人了低潮。至於整個德國社會,是壹個被封建勢力所控制的、彌漫著小市民平庸氣息的社會。在這個社會裏壹個很特別的表現就是知識分子從外界,特別是從法國大革命中,吸收了很多的營養。他們有很多形而上學的思想是非常高超的,譬如康德和黑格爾,這兩位哲學家,在哲學上的貢獻是非常大的,特別是黑格爾的辯證法。按照黑格爾的辯證法,任何現存的東西都是要消亡的,沒有任何永存的東西,這是辯證法的核心。但是黑格爾居然在大學的講堂上講,普魯士王朝是永恒的。我們能用什麽來解釋呢?他的思想上的這樣壹種矛盾,也是壹種怯懦。這種怯懦,是當時德國知識分子中相當普遍的現象。
《歌德傳》的作者艾米爾·路德維希曾這樣概括歌德青年時代的性格:
既感情豐富又十分理智,既瘋狂又智慧超群,既兇惡陰險又幼稚天真,既過於自信又逆來順受。在他的身上有多麽錯綜復雜而又不可遏止的情感!
在同自己的青春時代告別時,歌德對於包括《少年維特之煩惱》等在內的創作、科學研究與個人生活作了如下反思:
我安詳地審視著過去的生活,審視著那騷動、紛擾和對知識的渴望,審視著自己那個到處營營逐逐,好使自己的欲望得到滿足的青春。壹些秘密狀況給我帶來壹種特殊的、不明確的、想像中的滿足。我是怎樣皮相地接觸壹些科學上的問題,然後又扔掉它們!那段時期我所寫的壹切又是滲透著壹種什麽樣的卑下的滿足!在所有人的和神的事業中我表現得多麽地目光短淺!多少時光被我虛擲!——這時光不是用於有益的思考和創作,而是用於情感和那只能奪走韶光的虛幻的熱情。
這是歌德同自己的青年時代告別,走向成熟的標誌。但這種成熟並不意味著靈魂的凈化,而是在本來就很復雜的性格中間又添加進新的因素,誠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在他心中經常進行著天才詩人和法蘭克福市議員的謹慎的兒子、可敬的魏瑪的樞密顧問之間的鬥爭;前者厭惡周圍環境的鄙俗氣,而後者卻不得不對這種鄙俗氣妥協、遷就。因此,歌德有時非常偉大,有時極為渺小;有時是叛逆的、愛嘲笑的、鄙視世界的天才,有時則是謹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狹隘的庸人。透過這個詩人的內心世界,我們幾乎可以看到當時的整個德國,各種相互對立的因素集中在壹個人的身上,它們相互角逐,彼此照映,形成了壹個錯綜繽紛的內心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