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的男人》。熊切和嘉。2014。
淺野和二階堂富美上演“父女戀”。地震中無助的小女孩漸漸長大,與養父的感情悄悄變化。北海道的冰雪世界。二階堂富美挺漂亮,但是我討厭“小花”,我壹直討厭那種心機滿滿卻壹臉無辜的少女。她帶著“青春無敵”的囂張,“要”什麽,都理所應當,都所向披靡,三招兩式就瓦解破壞養父的戀情。淺野的女友敏感,隱忍,小心翼翼地試探,落敗遠走——不是電影的主線,卻令人心疼。和井青葉清淡的相貌和修長的身體都美極了。但是,美,或者好,對於“愛”,都太無力了。特別漫長的限制級鏡頭裏,淺野和女友做愛時,瘋狂卻是清醒的。而與“小花”的激情裏,他是沈溺和陶醉的。拋卻道德倫理,應不應該,身體始終比語言誠實。他嘗試過挽回女友,但是“小花”稍壹撩撥,他連分手的話都懶得說了。那樣殘忍的決絕。
說到底,他不愛她。
(最近在讀胡適留學日記,字裏行間早就掩飾修飾過的日記,“韋蓮司”仍是回避不了的存在。胡適說她“高潔”“狷狂”,博覽群書,性格叛逆,他用了所有美好的詞來形容她,卻給了她空等壹生的無望——他娶了江冬秀,婚外戀了曹誠英,曖昧了許多人,明知她壹生都在等他,卻在有人向她求婚時迫不及待地給出意見讓她“從速答應”——那樣的自私殘忍。說到底,他用了多少詞來形容她的“好”,“不愛”仍然是“不愛”。)
淺野演這部電影時已經四十歲了,胡子拉碴,有點邋遢。但是壹件白襯衫,家常,不帥,卻迷得人眼睛不能挪開。
從保護到戀慕。他從壹開始的驚愕,到猶疑,接吻時怕人看見,到不可自拔,始終平靜溫吞。
不倫戀情被撞破。小花用浮冰設計殺了撞破的人。(無辜的心機少女啊,連殺人,都清純理直氣壯——我真是不喜歡她)父女隱姓埋名到東京。淺野改行做計程車司機,預支工資為小花買衣服,殺了拿到小花殺人證據的警察。罪與罰,壹環推著壹環。淺野從血性自我的男子,漸漸頹廢成泡在堆成山的外賣垃圾中的中年。 小花仍然是美麗的存在,並且是不斷成長的存在。她帶回家年輕英俊的男生。淺野像慈父般安頓醉酒的女兒,幫她脫鞋,摘隱形眼鏡。卻像瘋子似的撕開男生的衣服,在他的胸口皮膚指尖尋找是不是有她的氣息。 老去的父親,和妒忌的戀人。他糾結分裂。還有塵封了的罪孽。
那個穿白襯衫迷死人的男人,開始變得緩慢遲疑,不得體,不合時宜。終於還是穿上西裝,準備參加註定要離去的小花的婚禮,想要像個“父親”,聽到男生喊“爸爸”激動,還是忍不住開口說“這個人是不行的”,小花的腳正從餐桌下面觸摸他的腿——人生像北海道海面上浮冰的碎裂。哢哢做響。?
《幻之光》。是枝裕和。1995。
壹直拍記錄片的是枝裕和,劇情片的處女作(我說什麽來著,淺野到底拍了多少“處女作”?),壹鳴驚人。
拍得很美。
對光線和陰影的運用出神入化。
安靜憂傷。余韻悠長。
這也是屬於江角真紀子的電影,初出道的她,橫掃當年日本國內的各大新人獎。我對江角真紀子的印象,停留在《庶務二課》的“江夏”,麻利幹練。卻不知道她出道的時候,竟然如此溫婉。
淺野的角色出場時間很短。但是不能寫入“醬油系列”,因為,曇花壹現的“郁夫”為何自殺,是女主角壹直試圖尋找的答案。
由美子的奶奶固執的壹次次離家出走,想要從大阪走回她的故鄉四國。終於有壹次,她沒有被由美子攔住,也沒有被好心人送回來。
由美子從此開始不斷的夢魘。在夢裏,她總是那個沿著街燈追出去的小女孩,壹直奔跑,壹直追,可是“追”不到。
青梅竹馬的郁夫,清貧卻美好的婚姻,三個月的可愛兒子,未曾終止她的夢魘。但是醒著的時候,她特別快樂。
郁夫丟了壹輛自行車,便去“有錢人去的棒球場”附近偷壹輛回來。兩個人把自行車刷成綠色。自行車鑰匙上拴著小小的鈴鐺。
郁夫講述他的過氣相撲手同事的時候,有壹點對於“年歲”的失落和哀愁。但是郁夫離三十歲還早著呢——他和藹溫柔,包容鄰居老爺爺收音機巨大的聲響。
有時由美子去工廠看他。隔著玻璃,她把臉緊緊貼在上面,看她的深愛的男人工作的樣子。郁夫舉著控制器看著她的樣子,和由美子把臉貼在玻璃上連鼻子都壓扁了的樣子,是全片最美好的兩個鏡頭。
他們壹起去喝咖啡,騎著自行車回家,討論由美子臉上的雀斑——壹點壹滴的小生活裏,看得見她對他的喜歡,還有她的歡喜——
直到,郁夫毫無征兆地在鐵路上自殺。
江角真紀子永遠在陰影裏的臉。安靜。克制。
被刷成綠色的自行車漸漸銹蝕。
日子總要過下去。
幾年後,她帶著兒子遠嫁,海邊安靜的小鎮。溫和平淡的丈夫,乖巧的繼女,寡言的老父親。生活似乎安置得很好。
但是“失去”,像陰雨天就會泛起的關節痛。
對往事沒有記憶的男孩,開心地在新生活裏奔跑。
她卻因為同住老婦人出海未歸,回鄉旅行時見到舊物舊相識,偶然得知丈夫對亡妻的深愛,甚至,兒子在集市上跑去看自行車——每壹個細小的由頭,都會撕開傷口結的痂。她越平靜順從,那平靜下,越浪潮洶湧。
她終於離家出走。沿著海邊送葬的隊伍,不知道為什麽“走”而走。
送葬的隊伍讓人覺得安詳。平淡的死亡並不是“失去”,那是自然的歸宿。
而奶奶和郁夫,那沒有答案的離棄卻是“失去”,永遠懸而未決的問號,無法平息。
追尋而來的丈夫,面對她無法釋懷的問題,說,父親曾經在出海時見到遠方美麗的光在召喚,“幻之光”有時會召喚人離去,郁夫壹定是被那美麗的光帶走——
由美子終於穿了件白襯衫——全場她都穿深色的衣服,像壹個苗條修長的暗影。
丈夫買來自行車,和姐姐壹起教男孩騎車,他們笑鬧的聲音從海邊壹直傳到房子裏。
白襯衫的由美子,對寡言的公公招呼道,“天氣真好啊”。這個見過“幻之光”卻依然活著回到普通人的生活裏的老人,安靜的坐著。而由美子的白襯衫,在她站到他身邊的時候,因為逆光,她再次成為壹個修長苗條的暗影。但是孩子們和丈夫笑鬧的聲音還在傳過來。
這是導演善意的答案吧。
真實生活的溫暖,可以漸漸治療那些“失去”的傷痛。
像壹粒種子,落地生根,不再“尋找”。
像《空鏡子》的結尾,陶虹飾演的妹妹,在手忙腳亂準備年夜飯的時候,收獲繼女的壹聲“媽媽”,她驚喜安慰的神情,臉上發著光——似乎那些曾經的傷痛、失去、困惑、挫折,都能在這個善良的“好人好報”的邏輯裏得到安慰和救贖。用壹個“好”來給過往的歲月蓋壹個“句號”。
那就是答案嗎?
不知道為什麽,我會覺得,我們真的需要壹個答案嗎?
好的或者壞的,殘酷的或者溫暖的?
這個世界真的曾經給出過答案嗎?
或者只是,“尋找”的人累了,在可以握住壹些溫暖的時刻,停下來,告訴自己,“這就是答案”?
22歲的淺野忠信,蒼白又模糊的臉。“郁夫”的印象特別“輕”,像壹個恍惚的夢。
熱愛工作,孝敬父親,周全親戚,愛護子女的“丈夫”,質感厚重樸實。
握不住的夢境飄散。像風箏,飛了多久,最終還是墜落在厚重的大地。
但是,我還是覺得,我們真的需要壹個答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