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妳。
明月裝飾了妳的窗子,
妳裝飾了別人的夢。
雨同我
"天天下雨,自從妳走了。"
"自從妳來了,天天下雨。"
兩地友人雨,我樂意負責。
第三處沒消息,寄壹把傘去?
我的憂愁隨草綠天涯:
鳥安於巢嗎?人安於客枕?
想在天井裏盛壹只玻璃杯,
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幾寸。
入夢
設想妳自己在小病中
(在秋天的下午)
望著玻璃窗片上
灰灰的天與疏疏的樹影
枕著壹個遠去了的人
留下的舊枕,
想著枕上依稀認得清的
淡淡的湖山
仿佛舊主的舊夢的遺痕
仿佛風流雲散的
舊友的渺茫的行蹤,
仿佛入往事在褪色的素箋上
正如歷史的陳跡在燈下
老人面前昏黃的古書中……
妳不會迷失嗎
在夢中的煙水?
燈蟲
可憐以浮華為食品,
小蠓蟲在燈下紛墜,
不甘淡如水,還要醉,
而拋下露養的青身。
多少艘艨艟壹齊發,
白帆篷拜倒於風濤,
英雄們求的金羊毛,
終成了海化的秀發。
贊美吧,蕓蕓的醉仙,
光明下得了夢死地,
也畫了佛頂的圓圈
曉夢後看明窗凈幾,
待我來把妳們吹空,
像風掃滿階的落紅。
魚化石
我要有妳的懷抱的形狀,
我往往溶於水的線條。
妳真象鏡子壹樣的愛我呢,
妳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墻頭草
五點鐘貼壹角夕陽
六點鐘掛半輪燈光
想有人把所有的日子
就過在做做夢,看看墻
墻頭草長了又黃了
古鎮的夢
小鎮上有兩種聲音
壹樣的寂寥∶
白天是算命鑼,
夜裏是梆子。
敲不破別人的夢,
做著夢似的
瞎子在街上走,
壹步又壹步。
他知道哪壹塊石頭低,
哪壹塊石頭高,
哪壹家姑娘有多大年紀。
敲沈了別人的夢,
做著夢似的
更夫在街上走,
壹步又壹步。
他知道哪壹塊石頭低,
哪壹塊石頭高,
哪壹家門戶關得最嚴密。
「三更了,妳聽哪,
毛兒的爸爸,
這小子吵得人睡不成覺,
老在夢裏哭,
明天替他算算命吧?」
是深夜,
又是清冷的下午∶
敲梆的過橋,
敲鑼的又過橋,
不斷的是橋下流水的聲音。
〖妝臺(古意新擬)
世界豐富了我的妝臺,
宛然水果店用水果包圍我,
縱不廢氣力而俯拾即是,
可奈我睡起的胃口太弱?
遊絲該系上左邊的擔角。
柳絮別掉下我的盆水。
鏡子,鏡子,妳真是可憎,
讓我先給妳描兩筆秀眉。
可是從每壹片鴛瓦的歡喜
我了解了屋頂,我也明了
壹張張綠葉壹大棵碧梧——
看枝頭壹只弄喙的小鳥!
給那件新袍子壹個風姿吧。
“裝飾的意義在失卻自己,”
誰寫給我的話呢?別想了——
討厭!“我完成我以完成妳。”
卞之琳:生死橋上看風景
妳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妳。
明月裝飾了妳的窗子,
妳裝飾了別人的夢。